對不起，買不起

我有幾次做白事是免費的，不是人家不給我錢，是我主動不要。每個免費的白事都讓我難以忘記。要說的這一次也是。

去世的是一個小男孩，名字我還記得，叫齊鵬飛，是一個外地的孩子，父母在天津打工，他在天津上學(xué)。我記得是剛過完春節(jié)，大年初五，已是初春，那幾天的天氣都很好。幾個小男孩穿著新衣服，在結(jié)冰的河上玩，他們不知道冰已經(jīng)開始融化，一個孩子掉進河里，鵬飛為了救那個孩子，自己沒有上來。過了年才11歲。

被救的孩子是我表哥家的，所以表哥叫我去給鵬飛做白事。鵬飛的父母在一個工地上工作，業(yè)主在工地。為了表示感謝，表哥把鵬飛接到家里，白事也在他家做。如果不是鵬飛，死的就是表哥的兒子。

鵬飛媽媽人很瘦，雖然是冬天，卻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咖啡色外套。她也不說話，只是坐在表哥的沙發(fā)上哭，手里拿著一張嶄新的毛巾擦眼淚，不擦眼淚的時候，就用兩只手使勁擰著毛巾。鵬飛爸爸也不愛說話，幾次蹲著，幾次請他坐，他都拒絕。他不僅很瘦，還很黑，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手指甲里都是泥。我看得那么清楚，是因為他總是用兩只手把臉捂住，然后兩只手突然分開，一臉的眼淚就不見了。

鵬飛或者應(yīng)該是個愛說愛笑、健康活潑的孩子，虎頭虎腦的，可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更不能看到他笑了。

因為內(nèi)疚，表哥給鵬飛買了最好可能也是最貴的衣服，可能是鵬飛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穿過的衣服。說真話，我最不喜歡給孩子做白事，每次做完，好幾天睡不著，心里總是很難過。鵬飛父母來了幾個工友，給他們送來一樣?xùn)|西，就是這樣?xùn)|西，讓鵬飛媽媽大哭起來。

工友送來的不是花圈，是一部手機。鵬飛媽媽看到手機，突然失去控制，一邊哭一邊狠狠地搖頭。她太痛苦，以至于直接癱在了地上。鵬飛爸爸也走過去，夫妻兩個人坐在地上抱頭痛哭。去的幾個工友傻站在旁邊，也跟著哭。

手機？為什么一部手機，讓孩子的父母這樣傷心？我悄悄喊出一個工友，問他：“你們?yōu)槭裁床凰突ㄈ?，要送一部手機呢？”那人回答我說：“你不知道，小飛一直想有部手機，他說同學(xué)都有，就他沒有。找他爹媽要，他媽媽說把回家的車票錢省下來給孩子買手機。因為這，他們?nèi)诮衲瓴艣]有回老家過年。本來孩子開心壞了，讓我們跟著一塊兒去買，說不要貴的，能打電話就行，還說有了手機就可以跟家里的奶奶打電話了。小飛一直跟著奶奶生活，不愿意來天津，說不放心奶奶一個人在家……還說讓我們每個人都給家里打個電話。孩子自己去超市看了好幾遍……說好過幾天就去買的?？蛇@孩子到死也沒有等到。如果不是因為手機，他們今年就會回家過年，小飛可能就不會死……”

這位工友說完，嘆口氣進屋了。鵬飛的父母被幾個工友攙扶著，來到死去的孩子跟前。孩子媽媽說：“小飛啊……小飛，手機給你買回來了，你看看是不是你選的那個？挺好……挺好看的……剛我和你爸爸商量，和你的衣服一起燒給了你，你在那邊就可以用了，就可以給我們打電話了。孩子……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們不好，我們買不起。對不起……我們買不起……小飛啊，對不起?！?/p>

鵬飛爸爸看著孩子的壽衣哭著說：“我們小飛穿新衣服多好看啊……可惜爸爸沒有錢，你活著時沒有讓你穿上這樣好看的衣服。小飛，我和你媽媽商量了，先不告訴奶奶……奶奶年紀大了，怕她受不了。”

他們說著，哭著把手機輕輕放在鵬飛頭邊，又站在孩子身邊看了好久，才被工友攙扶著回到沙發(fā)上。表哥和表嫂聽到了，他們領(lǐng)著孩子來到鵬飛的父母身邊，先讓孩子給他們跪下，表哥說：“謝謝你家孩子救了我家孩子，從今天起，這孩子就是你們的兒子，我們家也是你們的家。這張卡你們拿著，里面的錢是感謝孩子的，感謝他的救命之恩?！?/p>

鵬飛媽媽擦干眼淚說：“孩子快起來。你可別這么說，小飛這樣做是對的。他雖然死了，但沒給我們丟臉。錢我們不要，你拿回去。我們雖然窮，但我們不要這錢！你這錢算啥，買我孩子的命嗎？”

第二天下午，工友們又來了，這次和他們一起來的，有一位白發(fā)老奶奶，我一看就想到，是鵬飛的奶奶來了。

奶奶被鵬飛的爸爸媽媽一邊一個攙扶著，站在孩子旁邊。我輕輕掀開孩子頭上的白布，露出那張臉。因為已經(jīng)去世個小時，臉有些僵硬。老奶奶看了又看，還是不相信地問：“這是小飛嗎？是奶奶的小飛嗎？怎么長這么高了……”她轉(zhuǎn)過臉問鵬飛爸爸：“這是咱家小飛嗎？”爸爸哭著點了點頭：“媽，這是小飛啊，他長高了，快長成大小伙子了?！?/p>

奶奶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小飛啊……你可想死奶奶嘍……奶奶夜里總夢見你啊，夢見你跟我說，奶奶我想你！可我一睜開眼睛，你就不見了?，F(xiàn)在奶奶睜著眼呢，你還是不見了……那是奶奶要先去的地方，你這個小娃娃，怎么就先去了呢？奶奶錯了，就不該讓你離開我。我知道你不愿意走，是我害了你啊……”

鵬飛媽媽攙扶著老人，哭著說：“媽，您別這樣說，是我們不好，我們不該讓孩子離開您，是我們錯了?！?/p>

三口人始終沒有抱怨過一句，只是靜靜地接受著這個事實。鵬飛爸爸還對我說：“這位師傅，謝謝你照顧小飛?！蔽业哪X海里始終忘不了，鵬飛的爸爸手捧著孩子的骨灰盒走在前面，鵬飛的媽媽攙著奶奶走在后面的場景。

他們接受殘酷現(xiàn)實的能力讓我害怕，我總想起這個場景，怎么忘也忘不掉。不知道為什么，只要看到十歲左右的孩子拿著手機，我就會想起，有個孩子叫齊鵬飛，他想要一部手機，不是為了上網(wǎng)，只是想給他的奶奶打個電話。

（蕭雅歌薦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