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農(nóng)
孟子有幾句格言式的話,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模骸笆?,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弊詈笠痪溆绕溆忻灰玫念l率很高。“兼善天下”又往往被說成“兼濟天下”,意思都是指如果自己地位高了,就讓廣大的百姓都能獲得利益,有很好的出路。
可是實際上常見相反的情形:決心兼濟天下的,古今多有無權無勢的有志青年;而一旦到了高位,成了達官貴人,卻往往只知道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一味養(yǎng)尊處優(yōu),甚至貪贓枉法,為非作歹。“窮”與“達”的表現(xiàn),有時竟然發(fā)生了這樣的對轉。
白居易在寫他那些志在兼善天下之“諷喻詩”的時候,官階不高,還談不上什么“達”;后來他資格老了,地位越來越高,就再也不寫“諷喻詩”幫弱勢群體發(fā)聲了;到晚年更只是一味大寫其“閑適詩”,把自己閑職高官的愜意生活吟唱得有滋有味。白居易的轉變在中年,具體地說在他先被貶為江州司馬后又升為忠州刺史之際,其間他在《與元九書》里說了許多為“諷喻詩”做鼓吹論證的文字,也引用了孟子的格言,可是這些高調(diào)乃是撤退前夜的一陣沖鋒,慷慨激昂一通以后就逃離諷喻的陣地了。后來政局紛亂,民不聊生,白居易卻以富貴閑人的超然姿態(tài),安居于洛陽享他的老福。白居易反映中唐社會現(xiàn)實的優(yōu)秀作品大抵寫于他就職江州之前。
是否兼濟天下主要須看一個人的思想境界如何,看他到底關心什么,是國家、人民,或者僅僅是他自己。
古代的所謂隱居,本意是指有條件做官而不肯做,躲進深山老林,以求心靈的自由,不受體制的束縛。從東晉的陶淵明開始,又有一條隱于老家田園的新路徑——這陶式隱居比較容易推廣。此前還有一位情形非常特別的隱士,他就是西漢的東方朔,他隱于金馬門,人在朝廷之內(nèi),也有一官半職,但心態(tài)卻是隱士,以開玩笑的辦法對付一應公事。總之,過去的隱居有兩大模式:“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朝。
此后又出現(xiàn)了一種更新的模式,這就是唐朝詩人白居易大力鼓吹的“中隱”:既非在野,也非在朝,而是隱于某種閑散的官位,不必干多少公務,卻有不菲的薪俸,可以大享清福。白居易在《中隱》一詩中寫道: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惟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
這詩很像是一篇短短的議論文,題目可寫成“略談中隱的優(yōu)越性”。此詩是從他本人的情況出發(fā)的:白居易從大和三年(829)起以太子賓客分司洛陽,官居三品,這一年他五十八歲。所謂“留司官”是唐朝的一種閑職,常住東都洛陽,算是中央一級的官員,而實屬二線,沒有多少事情,而拿錢不少。白居易后來又升到二品,為太子少傅分司,仍住洛陽——這就是他詩里說過的“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閑人”。這時他已經(jīng)是資深“中隱”了。最后他以七十一歲退休,七十五歲去世。其間長安朝廷上風云變幻,事故迭出,官員殺了一批,貶了一批,都涉及不到安居于洛陽的白居易。
晚年的白居易齒德俱尊,過了十七八年無憂無慮的愜意生活。只是他的創(chuàng)作是衰歇了,寫了許多閑適詩、雜律詩,反復吟唱些“知足保和”的老調(diào),大抵沒有什么價值。享受平靜安逸的生活,遠離世事是非的心態(tài),非常有利于養(yǎng)老,但絕對不利于創(chuàng)作。
(摘自《文匯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