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侖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 北京 100084
如同“很紳士”“不淑女”“更中國”“非常秦始皇”這樣的副詞和名詞組合的副名結構伴隨著現(xiàn)當代漢語的發(fā)展逐漸興盛,已經成為當代漢語一個新特征[1]。副名結構最早在口語語體中的出現(xiàn)可以追溯到曹禺《日出》中的“我頂悲劇”,其中副詞“頂”修飾名詞“悲劇”??梢哉f,它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幾乎伴隨著現(xiàn)代漢語白話文的出生和成長。作為一種新興的語法結構,其出現(xiàn)豐富了漢語的表達方式,同時也天生帶有獨特的語用功能。副名結構以“很紳士”為代表在20世紀60年代開始為漢語語法界所關注,對其態(tài)度也經歷了從單純地否認其存在[2],到認為副名結構存在但不是副名結構[3][4],再到最后承認了副名結構的存在[5][6]。尤其是世紀之交以來,關于漢語副名結構的研究呈現(xiàn)出別開生面的局勢,大量的研究圍繞副名結構的諸多特點進行了探討,包括副名結構內部名詞的類型[7-9]、副名結構如何表達意義[10][11]、副名結構產生的文化背景[12]、副名結構對語境的依賴[13]、副名結構的語用功能[14]等等。學界廣泛的關注說明了作為一種正在發(fā)生的變化,副名結構的興起在漢語句法語義研究中具有重要價值?,F(xiàn)有研究基本上都聚焦于研究副名結構本身,比如其句法語義特征、組合規(guī)則、語用環(huán)境等等方面,但是鮮有研究探討副名結構的出現(xiàn)對現(xiàn)有的漢語語法理論格局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副名結構的出現(xiàn)改變了當代漢語的語言事實,那么相對應地,對漢語語法進行分析的理論可能就要因為語言事實的改變而做出調整。有些人可能認為副名結構只是改變了語言事實的非常微小的一部分,對語言理論應該沒有“地動山搖”的影響,然而,副名結構的興起實際上對傳統(tǒng)的中國結構主義理論、目前國際主流的生成語法理論以及目前國內比較熱門的構式語法理論都分別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本文將用三個獨立又相互聯(lián)系的章節(jié)分別論述這一現(xiàn)象對每一種理論范式的挑戰(zhàn)。
現(xiàn)代語言學在中國最初的萌芽與誕生,與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的傳入有著密切的關系,因此有學者將自馬建忠開始發(fā)展至今的理論范式和事業(yè)稱為“中國結構主義”[15]。而自中國結構主義萌芽開始,一代代學者深耕的問題之一就是漢語的詞類問題。詞類問題,通俗來講就是怎么劃分不同的詞類。這個問題對于世界上的很多語言來說都是不值一提的問題,因為很多語言中都有與每種詞類相對應的屈折語素,比如英語中能帶復數(shù)詞綴“-s”的就是名詞,能帶過去式詞綴“-ed”的就是動詞,這是中學生就知道的道理。但是對于漢語而言情況完全不同,漢語中的屈折語素非常不發(fā)達,在漢語中,通過屈折形式來辨別詞類是行不通的,因此就必須找另外的辦法。
中國結構主義在尋找劃分詞類標準過程中的第一個突破,就是首先從認識論上走出了以詞的意義來劃分詞類的誤區(qū)?!恶R氏文通》中關于“名字(大致相當于名詞)”的定義是:“凡實字以名一切事物者,曰名字,省曰名。”它意思無非就是說,名詞就是給“事物命名的詞”,這樣的劃分顯然是有問題的。比如“紅色”和“紅”都是給一種事物命名,按《馬氏文通》的標準都屬于名詞,但是他們的句法特征有明顯的區(qū)別,“花紅了”是可以說的,“花紅色了”卻不能說[16]。因此,在認識論上,中國結構主義首先打破了傳統(tǒng)語文學的藩籬,提出詞的詞類應該根據(jù)其語法功能來進行劃分。
有了正確的認識論,接下來還需要發(fā)展恰當?shù)姆椒ㄕ?。最初,按照美國結構主義的觀點[17],詞的語法功能就是它在句子中能出現(xiàn)的所有位置的總和,也就是說一個詞在句子中的哪些位置能出現(xiàn)、哪些位置不能出現(xiàn)決定了它的詞類。然而,這一標準應用到漢語中,又遇到了問題,這次的問題在于,漢語中詞類和句法位置的關系不是一一對應的,試看朱德熙[18]的分析:
(1)主語和賓語:由名詞充當
謂語:由動詞充當
定語:由形容詞充當
狀語:由副詞充當
(2)主語和賓語:由名詞、動詞和形容詞充當
謂語:由名詞、動詞和形容詞充當
定語:由名詞和形容詞充當
狀語:由形容詞和副詞充當
在典型的印歐語(比如拉丁語、希臘語等)中,(1)是標準的詞類和句法位置的對應關系,它們是一一對應的關系;(2)是漢語的格局,在漢語中,詞類和句法位置往往是多對多的關系,關系復雜。因此,通過句法位置判斷漢語詞類,也走向了一條死胡同,最典型的就是黎錦熙的“依句辨品”說以及高名凱的“漢語無詞類”論[15]。
既然句法位置不能成為劃分詞類的依據(jù),那么短語的搭配規(guī)則能不能成為劃分詞類的標準呢?的確有這樣的嘗試。試看趙元任劃分名詞的積極依據(jù):“名詞是能受D-M復合詞修飾的體詞。”[3]在他的語法體系中,“D-M復合詞”就是數(shù)量結構,因此他的說法本質上就是:名詞是能受數(shù)量結構修飾的詞。這樣的定義確實更為簡明扼要,然而,它存在著一個邏輯上的嚴重問題,這一點僅僅看這一個標準是反映不出來的,必須將它和關于數(shù)量結構的定義結合起來看。數(shù)量結構的定義是這樣的:數(shù)量結構是由數(shù)詞和量詞組成的,主要修飾名詞的結構。將這兩個定義結合起來,其實就是說:名詞是受數(shù)量結構修飾的詞,數(shù)量結構是修飾名詞的結構。這屬于典型的循環(huán)論證,先用數(shù)量結構定義了名詞,又用名詞定義了數(shù)量結構,最終落入了致命的邏輯陷阱中。至此,詞類的劃分似乎又走入了一條死胡同。然而隨后中國結構主義最重要的理論貢獻逐漸浮現(xiàn),那就是“鑒定字”法。
“鑒定字”法,通俗地來講就是用一個具體的詞(而不是詞類)作為標準,來鑒別一個詞類,這樣鑒別出來的詞類,因為不是由別的詞類鑒別出來的,避免了循環(huán)論證的邏輯問題。具體操作中,先鑒定出來的詞類是名詞,名詞的定義如下所示:名詞是不能受“很”修飾同時不能被“不”否定的詞。這里沒有強調“很”和“不”的詞類,而是僅僅取這兩個具體的詞作為鑒別標準,這樣可以客觀地首先從所有詞中劃分出名詞,隨后,因為名詞是一個客觀的詞類,可以用搭配規(guī)則由名詞推導出其他的詞類。經過將近一個世紀的探索,“鑒定字”法總算給漢語的詞類劃分交出了一份滿意的答卷。
通過以上對詞類問題研究的學科史的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鑒定字的“不”和“很”在中國結構主義的方法論體系中有著很重要的地位,原因是它們都不能修飾名詞。然而,回歸本文的主題,這一語言事實在近幾十年的當代漢語中其實已經發(fā)生了變化。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很紳士”和“不淑女”這樣的副名結構的例子逐漸出現(xiàn),“不”和“很”作為名詞和非名詞的鑒別界限開始模糊,在當代漢語中“很+NP”和“不+NP”的例子越來越多,鑒定字法在運用中遇到了困難。
面對這一挑戰(zhàn),理論上來講有兩種可能的做法。第一種是放棄“不”和“很”,重新尋找新的鑒定字,重新劃分漢語的詞類,這種做法能從根源上解決副名結構的問題,但是它費時費力,因為新的鑒定字沒有那么好尋找。另一種做法是堅持原先的鑒定字規(guī)則,同時對副名結構進行重新分析,重新劃定副名結構中名詞的詞性。從實踐上來看,后一種做法在今天更多地被使用。
嚴格按照鑒定字規(guī)則來說,“很+NP”和“不+NP”是非法的結構,但是“很紳士”和“不淑女”在今天的漢語中確實能說,這就說明“很紳士”和“不淑女”中的“紳士”和“淑女”不是名詞,屬于另外的詞類。因為副詞“不”和“很”的典型功能是修飾形容詞,所以很容易想到的一點是,“很紳士”中的“紳士”是詞類轉化的結果,它從名詞轉化為了形容詞,也就是說在漢語中“紳士”是一個名詞和形容詞的兼類。從理論上來說,在副名結構研究中有人就持這樣的“詞類轉化”的觀點[19];從實踐上來說,《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在標注詞類的時候就采用了這樣的觀點,“紳士”“傳奇”“淑女”等詞條被標注了名詞和形容詞兩個詞類,分別列為兩個不同的義項。
這樣的處理方法簡單、高效,但是也有其自身的問題。首先,就方法論上來說,劃分兩個不同的范疇,應當盡可能地避免兼類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如果無法避免,那至少也應該盡可能地減少兼類的數(shù)量,因為劃分不同范疇的目的是創(chuàng)造對立,而兼類卻又打破了對立,比如,劃分出甲類和乙類兩個對立的范疇,可是大量的成分都是甲乙兼類,那么要么說明劃分標準有問題,要么說明劃分兩個范疇的意義不大[16]。簡而言之,兼類詞應當盡可能地減少。可是在當代漢語中,“很+NP”和“不+NP”已經成為了具備相當?shù)哪墚a性的結構,根據(jù)Wu[9]對BCC語料庫中“很+NP”結構的調查,BCC口語對話語料庫中被“很”修飾的名詞性成分有超過200個。需要注意的是,副名結構的能產性并不是靜止的,早就有學者注意到它的能產性正在快速增加[7]。目前我們面對的語言事實是,“很”和“不”能修飾的名詞性成分很多,并且數(shù)量還在快速增加,將如此大量的詞都判斷為名形兼類,似乎有些不妥。
另一個問題是“很+NP”和“不+NP”結構在當代漢語中的接受度隨著其中NP種類的變化表現(xiàn)出較大的差異性。通過問卷調查進行的語法合法性判斷表明[5][8][9],有一些“很+NP”雖然當代漢語中有些人在說,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它沒有問題,而另一些“很+NP”的例子確確實實已經被廣泛接受了。例如,在Wu[9]的調查中,“很中國”只得到了4.85的平均語法得分(分值為1分到6分,6分表示最符合語法),說明有一些被試覺得這個用例是有問題的;而“很紳士”的平均得分高達5.90分接近滿分,說明這個用例已經是當代漢語中公認的表達。這樣看來,“一刀切”地將“很+NP”中的NP劃定為名形兼類,似乎不符合語言事實。語言事實是,像“很紳士”這樣已經被廣泛接受的用例中的NP“紳士”可能已經是名形兼類,但像“很中國”這樣合法性要打問號的形式中的NP,如果也劃分為名形兼類,似乎有點不合適。
由以上兩點重新思考“很”和“不”作為鑒定字的失效問題,未來中國結構主義的研究仍然還是兩個方向:一是完全推倒重來,重新在漢語詞匯中找鑒定字,這個工作很艱巨,但是如果真的實現(xiàn)了,將會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二是“保守治療”,就是認為“很”和“不”修飾的NP屬于名形兼類。但是如何在“很+NP”和“不+NP”的能產性提高的背景下,尋找到一種標準,盡可能地減少名形兼類的數(shù)量,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生成語法理論已經發(fā)展為國際語言學界最主流、最龐大的理論體系,其自身理論的發(fā)展也經歷了多個時期,目前較為完善的成體系的理論是原則與參數(shù)理論(Theory of Principle and Parameter),又因為這一理論對管轄和約束關系的注重被稱為管轄與約束理論(Government and Binding Theory),簡稱“管約論”。在這一理論中,語法規(guī)則被拆解成了不同的模塊,每個模塊由基本原則組成,也允許跨語言差異作為參數(shù),各個模塊完全自洽并且相互解釋、相互約束。其中,負責掌管短語結構規(guī)則的原則是“X杠理論”,根據(jù)該理論,所有短語的結構都符合如下規(guī)則:
(3)XP→Specifier X′
X′→X Complement
根據(jù)(3)中的描述,所有的短語都是由中心詞〔head,即(3)中的 X〕和補足語(Complement,簡稱Comp)先組成 X'(讀作 X-bar,即“X 杠”),再由 X'和標志詞(Specifier,簡稱 Spec)組成的。(3)中的規(guī)則認為X和Comp的關系比X和Spec的關系更緊密,這一點經過了語言事實的論證[20],但是與本題無關故不贅述。與本題相關的是,(3)中的規(guī)則反映了X杠范式的一個重要要求,那就是中心詞和最大投射(即XP)擁有同樣的語法范疇,這一點從中心詞和XP用同樣的字母X標記可以看出來。也就是說,當X是名詞N,那么XP必須是名詞性短語NP,而X是動詞V時,XP也必須是VP,其他詞類也以此類推。這種結構模式被稱為“向心結構(endocentric)”,即在其內部有一個中心詞,中心詞的語法屬性與整個結構的語法屬性相同。X杠理論規(guī)定,所有的短語結構都是向心結構[21],不存在例外。
然而,這條規(guī)則似乎不能用于副名結構的語法分析。先來分析副名結構的語法屬性。副名結構能出現(xiàn)的句法位置說明,它是一個形容詞性的短語(AP),最有力的證據(jù)莫過于副名結構可以進入比較句式中,例如:
(4)小李比小王更紳士。
(5)這個故事很傳奇,那個故事不傳奇。
(6)比起三班,四班的學生很青春。
另外副名結構可以做定語和狀語,比如:
(7)她很淑女地拿起一塊面包。
(8)這種話是很特朗普的言論。
確定了副名結構的短語類型,現(xiàn)在來看它的內部。它的內部由一個副詞(簡稱“Adv”)和一個名詞(簡稱“N”)組成,那么這兩個成分必有一個是它的中心詞,可是根據(jù)(3)中介紹的X杠范式,如果Adv是中心詞,那么整個結構應該是一個AdvP,同理,如果N是中心詞,那么整個結構應該是NP,但上文(4)到(8)說明副名結構是一個AP,這就陷入了矛盾。
X杠范式是對所有短語的結構規(guī)則,不允許有例外,那么Adv和N是怎么生成一個AP的呢?不妨先看看遇到類似問題時相關的嘗試。漢語中有一種結構早就因為違反X杠范式而被注意到,那就是“N的V”結構,典型的例子比如:
(9)他的到來
(10)這本書的出版
(11)老人的死
這些結構都是偏正結構,“的”前的N修飾“的”后的V,按傳統(tǒng)語法的觀點,V是中心語。但是相關句法分析卻表明,“N的V”短語的語法范疇應該屬于名詞短語NP而不是動詞短語VP。此時,中心語V生成了一個NP,中心語和最大投射為不同語類,違反了X杠范式。生成語法學家最終解決了這個問題,方法是這樣的:首先應用了生成語法中新發(fā)展的理論—DP假設(DP hypothesis),即所有的NP實際上都是限定詞短語(DP,Determiner Phrase),這一點也由語言事實證明了[21];現(xiàn)在需要討論的問題變成了N、“的”和V怎么生成一個DP,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那就是將“的”分析為D,并將它分析成整個結構的中心詞[22]。這種分析是否符合語言事實,目前學界還有爭議,但是從理論上它確實使得“N的V”符合X杠范式。
這個例子充分說明了X杠理論對向心結構的“執(zhí)著”。現(xiàn)在再來看副名結構。按照X杠理論,既然最大投射是一個AP,那么中心詞必須是一個A,可是副名結構中只有Adv和N,該怎么解決呢?此時不妨引入生成語法中的另一個理論工具,那就是允許“空語類(empty category)”的存在。空語類指的是存在于句子中但卻沒有語音形式的語法成分。有了這個理論工具,不妨假設在副名結構中有一個“空形容詞”的存在,用ADJ來標記,它在線性排列上位于Adv和N之間,在結構關系上占據(jù)中心語的位置,因此副名結構可以用如下的表達式生成:
(12)[APAdv [A′[headADJ][CompN]]]
也就是說,在副名結構中,空形容詞ADJ占據(jù)中心語的位置,它和充當Comp的N先生成A',隨后A'再和Adv生成AP,在(12)所示的分析中,中心語ADJ的語類是A,整個短語的語法屬性是AP,滿足了X杠范式。
如(12)這樣的分析還有一個理論優(yōu)勢,那就是還滿足了其他的原則。正如本章開頭所講,管約論的生成語法理論由一個個的模塊組成,每個模塊都有其基本原則,X杠理論是其中一個掌管短語結構規(guī)則的模塊,除了X杠理論之外,還有一個模塊是格理論。格理論中有一個重要的鑒別式稱作“NP鑒別式”,其核心意思是:所有有語音形式的NP必須有格,否則該NP不成立。而根據(jù)格理論,NP一般從管轄它的中心語處取得格。記住這條規(guī)則,現(xiàn)在來看副名結構,副名結構中有一個N,按照NP鑒別式,它必須取得格才能成立,但是它前面只有一個Adv,Adv是不能賦予格的,因此N就無法獲得格,陷入了理論困境??墒侵灰獞茫?2)中的分析,假設空形容詞ADJ的存在,N就很自然地從中心語ADJ處獲得了格,進而滿足了NP鑒別式的要求。那么在漢語中,形容詞可以在其后帶賓語嗎?在普通話中有這樣的例子,例如:
(13)早三分鐘
(14)高一頭
而作為旁證,在漢語的一些方言中,形容詞性短語可以帶更多類型的賓語,比如給賓語賦予比較格,并且能產性很強,比如在粵語中可以說:
(15)你架車快過我架車。(普通話:你的車比我的車快。)
這里的NP“我架車”被形容詞性短語“快過”賦予了比較格。需要注意的是,“過”和“快”結合得更緊密,而不是和“我架車”更緊密,因為“快過”可以并列,但是“過我駕車”不能并列,如下例所示:
(16)你架車[快過、靚過]我架車。
(17)*你架車快[過我架車、過小明架車]。
另外,這里的“快過”是形容詞短語,而不是動詞短語,證據(jù)是動詞的賓語一般是可以通過話題化移動到最左側的,但是“快過”的賓語不可以,比較下邊的例子:
(18a)你食咗[飯]未?(普通話:你吃飯了嗎?)
(18b)[飯](,)你食咗未?
(19a)你架車快過 [我架車]。
(19b)*[我架車](,)你架車快過。
這說明“快過”確實是一個形容詞短語。順理成章地,(15)中的“我架車”的比較格就是形容詞短語“快過”賦予的,這似乎說明了在某些漢語的變體中A確實有給N賦格的能力,從側面佐證了現(xiàn)代漢語副名結構中,假設存在的空形容詞ADJ給N賦格的可行性。
可是這樣的分析也有問題,那就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對于形容詞而言,副詞“很”和其后NP賓語似乎是不能同時出現(xiàn)的,試看以下的例子:
(20)我比他高一頭。/*我比他很高一頭。
(21)我很高興[CP你能來]。/*我很高興[NP這件事]。
(20)中形容詞“高”帶NP賓語的時候不能受“很”修飾,如果形容詞受“很”修飾,其后就只能帶小句賓語,不能帶NP賓語,正如(21)所示。那么為什么(12)中的空形容詞ADJ可以使得副詞“很”和名詞賓語同現(xiàn)呢?一種可能的解釋是空形容詞ADJ具有一般形容詞不具有的特征,但是這還需要更進一步的研究來證明。
根植于認知語言學的構式語法于20世紀80年代創(chuàng)立以來,因為和我國傳統(tǒng)的重視功能的語言學價值取向相符,且其對語言變體和歷時演變具有的比較強的解釋力,目前已經成為國內非常重要的語言學理論。關于“構式”最經典的是Goldberg[23]的定義,即認為“構式”是一個形式與意義的配對,并且在這個配對中單純從形式中無法推導出意義。簡單來說,就是語義不透明的形式,也就是只看表面組成部分不能推導出意義的形式就是一個構式,那種不能被推導出的意義就是構式意義。
這樣定義出來的構式在解釋特殊語法結構和習語時有很強的解釋力,用到副名結構上也是一樣,因為副名結構例如“很中國”由一個副詞“很”和一個名詞“中國”組成,單純由它們無法推導出整個結構的意義,因此副名結構“很+NP”就是一個獨立的構式。既然副名結構是構式,那么就一定有固定的構式意義,作為初步的推測,副名結構的構式意義可以抽象化為如下的表達:
(22)“Adv+NP”的構式意義:[敘述的主體]具有[NP這一性質]的程度為[Adv]。
(22)確實能解釋很多副名結構,比如“你很書生氣”就是“[你]具有[書生氣]的程度為[高]”。然而有些副名結構用(22)是不能解釋的,比如“他很紳士”的意思依據(jù)(22)是“*[他]具有[紳士]的程度為[高]”。可以看到,因為這里的NP“紳士”是一個具體名詞,敘述的主體沒法具備一個“具體名詞”,針對這個例子,應當采用如下的解讀:
(23)“Adv+NP”的構式意義:[敘述的主體]具有[NP的特征]的程度為[Adv]。
那么,(22)和(23)是代表兩種不同的構式意義,還是一個構式意義的兩個部分呢?換言之,副名結構是否應當根據(jù)名詞子類的不同,劃分為兩種形式相同意義不同的構式呢?一種方案是否定的,副名結構是一種而不是兩種構式,那么它的構式解讀可以采取以下的方式將(22)和(23)結合起來:
(24)當 NP 具有 [+Abstract]特征時,(22);否則,(23)。
(22)和(23)確實符合互補分布,在音系學中互補分布的音素可以歸納為一個音位,從邏輯上來說是沒有問題的??墒且灿姓Z言事實反對這種分析,如第二章中所述,已有的研究已經指出當NP的類別為抽象和非抽象名詞時,整個結構的接受程度有明顯的分別[8-9],甚至有研究指出,當NP為不同類別時,整個結構獲取意義的渠道有所差異[13-14],這些事實支持將副名結構根據(jù)其中是否為抽象名詞劃分為兩個構式??磥?,副名結構作為一個構式是否有再細分的必要,還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另外,認知語言學是一個成熟的解釋性理論,其不僅著眼于描寫語言事實,還經常能夠就語言事實背后的認知動因做出解釋,構式語法也應當具有這樣的作用。具體而言,副名結構中副詞和名詞的組合反映了什么樣的人類認知共性呢?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因為副名結構確實體現(xiàn)出了一些并非僅限于漢語中的特性,首先,在留學生的漢語中介語中也有副名結構的例子,下邊是從HSK動態(tài)作文語料庫中隨意摘取的例子:
(25)每個朋友都[很真心],我心領了。
(26)從黑白到彩色的,家里的設備都[很現(xiàn)代]……
(27)以上建議都是[很概要]的。
留學生在漢語課堂上學習的都是典范的現(xiàn)代漢語語法,可是卻會造出有副名結構的句子,這可能和他們的心理和認知模式有關。另外,類似的副詞和名詞的組合在日語、英語等其他的語言中似乎也有出現(xiàn),下邊的例子引自尹鉑淳[24]:
(28)Full negotiation with Turkey are unlikely to start for [quiet a time]yet.(翻譯:和土耳其全部的談判不太可能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
(29)想像がそれを消化するまでには[かなりの時間]を要するのであろう。(翻譯: 去想象時不免需要相當?shù)臅r間。)
英語例子(28)中的副詞“quiet”修飾 NP“a time”;日語例子(29)中副詞“かなり”修飾 NP“時間”,甚至其中還插入了修飾NP時才會出現(xiàn)的格助詞“の”。這些跨語言的語言現(xiàn)象似乎說明,副名結構是人類語言中共有的一種趨勢,那么其背后很有可能隱藏著一種特殊的認知動因,如何發(fā)覺并解讀這些認知動因,是構式語法理論面對副名結構需要解決的另一個問題。
語法分析理論是根植于語言現(xiàn)象的,有些語言現(xiàn)象的變化要求語法分析理論做出新的完善和改進,當代漢語中的副名結構就是這樣的一個語言現(xiàn)象。對于中國結構主義來說,副名結構的出現(xiàn)使得用以界定“名詞/非名詞”這一組對立的形式工具在實際運用中產生了困難,中國結構主義必須做出取舍,是放棄“很”和“不”的“鑒定字”地位,還是擴大名詞形容詞兼類的范圍。對于生成語法來說,副名結構似乎不符合X杠范式所要求的“中心語原則”即所有短語都是向心結構,同時也因為副詞不能賦格而無法解釋副名結構中名詞的格從何而來,通過引入一個沒有語音形式的空語類ADJ,這兩個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對于構式語法和認知語言學來說,副名結構的構式意義究竟是什么,是否還可以細分,是一個值得思考的話題,同時更深入且富有潛力的議題是副名組合的背后反映了何種人類的認知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