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留種
劉子昂從死人堆里爬出,夜深,黑得看不見路眼,聽不見聲音。劉子昂渾身顫抖,極度恐懼,但他知道自己還活著,全須全尾、手腳健全地活著。
劉子昂是拼盡全力推開壓在身上的尸體,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雙手推開壓在身上的第一具尸體是連長的,連長一臉大胡子,他摸到了,還有就是眉梢上一道凸起的刀痕,這是連長特有的標記。尸體疊羅漢一樣在劉子昂的身上疊了一層又一層,千斤的重量,這重量來自共生死的兄弟們。劉子昂顫抖著推,哭著喊著推。
劉子昂跪在連長和一干兄弟的尸體前,昂頭望天,一粒星子從云層里閃了出來。
這是一場惡戰(zhàn),一場有來無回的惡戰(zhàn)。大胡子連長明明白白地告訴兄弟們,這次是奔死而去的,死是生,為更多人的生。
這是一場阻擊日寇的戰(zhàn)斗,是為掩護大隊人馬轉(zhuǎn)移,設(shè)下的一道生死局。劉子昂被大胡子連長下死命令留下,不準參加阻擊戰(zhàn)。但劉子昂舍不得兄弟們,更主要的是舍不下大胡子連長,他偷偷跟上了連隊,要死也要死一塊。
陣地擺在半山腰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一條過人馬的山道。劉子昂喘著粗氣闖進了塹壕,氣還沒喘勻,大胡子連長就一腳踹將過來:“狗日的,我斃了你,不服從命令!”大胡子連長平時是不罵人的,但這次罵得兇,不過說斃卻沒有掏出槍來,一聲罵當槍使了。
大胡子連長一臉的胡子,加上眉梢上一道凸起的刀疤,顯得兇狠,望一眼令人生懼。胡子是他刻意蓄下的,刀疤是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時留下的。實際上大胡子連長對兄弟們很和善,對劉子昂不僅和善,還帶著父親般的慈愛。劉子昂在連隊里年齡最小,滿打滿算才十六歲。
劉子昂怕大胡子連長,心中又敬著大胡子連長,大胡子連長愛悄悄打量劉子昂,打量后就微微地笑,劉子昂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大胡子連長的笑扯著眉上的刀疤,一點也不好看。
戰(zhàn)斗還沒開始,大胡子連長又悄悄打量劉子昂,還是微微地笑,不過這次劉子昂感到大胡子連長的笑很好看,和山腰上盛開的野山茶花一樣好看。
戰(zhàn)斗打響了,鬼子一次次發(fā)起沖鋒,都被打退了,兄弟們也犧牲了不少,鮮血澆透了堅硬的山石。
劉子昂被大胡子連長按在了塹壕最隱蔽和堅硬的地方,槍也下了,不準露頭。劉子昂不閑著,運送彈藥,救助傷員,還時不時為大胡子連長的彈匣里裝填子彈。槍聲激烈或零亂,劉子昂總能感到大胡子連長飄過來的目光,盡管忽閃而過,劉子昂的心還是被這一閃而過的目光打濕了。
天快黑了,小鬼子被兄弟們阻滯在山道上,大胡子連長和兄弟們?nèi)缫粋€個鐵鑄的巨人,死死守住了陣地,小鬼子寸步難行。也就在這時,鬼子的后續(xù)部隊趕到了,成千上萬的炮彈蝗蟲一樣飛向半山腰,一時間爆裂的聲音撕毀了目光,血肉在空中交織。
在驚呆的瞬間,一道黑影向劉子昂撲來,之后是兩道、三道……劉子昂在昏迷的前一刻,他聽到了耳語般的聲音:“活著,留種?!眲⒆影郝牫瞿鞘谴蠛舆B長的聲音。
劉子昂活了下來,兄弟們都陣亡了,僅剩下他一個活著。
“活著,留種?!苯^對不是耳語,是大胡子連長拼了命吼出的,只不過炮彈的爆裂聲,掩蓋了大胡子連長的怒吼。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劉子昂一靜下來就能聽到大胡子連長的耳語,同時回響著父親的話:“餓死,也不吃種子糧。”父親是種田的好手,留種是一年中的大事,種子是莊戶人家的命根子。
劉子昂活了下來,找到了大部隊,還立了功受了獎。首長說,劉子昂是代表,是英雄連隊留下的種子。首長的話劉子昂聽得明明白白。
戰(zhàn)斗似乎就沒停止過,劉子昂猛地長大了,無論大小戰(zhàn)斗他總是沖在前面,成了隊伍里的一員猛將。
一次戰(zhàn)斗,沖鋒在前的劉子昂受到了重創(chuàng),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失去了左手,還沒有痊愈便眼也不眨地重返戰(zhàn)場。戰(zhàn)斗依然激烈,劉子昂又一次身負重傷,死里逃生,這次劉子昂失去了左腿。
劉子昂大哭了一場,在大胡子連長的墳前單膝跪下……
劉子昂回到地方,拒絕了一切榮譽和照顧,只身去了農(nóng)場。在農(nóng)場,他像自己的父親一樣,一年年在農(nóng)場的土地上選長勢最好的莊稼,待成熟了留種。種子好,才有來年的豐收。
劉子昂無后,一輩子一個人。劉子昂在失去左腿的同時,也失去了生育功能。
“活著,留種?!眲⒆影旱剿蓝加浿蠛舆B長那一聲耳語。
殺死一個小鬼子
三強吃了個閉門羹。
月色很沉,沉得可擰下水來。三強把美鳳的門敲了又敲,美鳳就是不開,本來還亮著的豆油燈,“噗”的一聲吹滅了。
三強把頭埋進褲襠里,一屁股坐在美鳳家門口。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三強和美鳳相好,就差一層紙沒捅破。美鳳前幾年死了丈夫,三強孤身一人,明里暗里走動,不誤人事,誰也沒閑心管,何況是在亂世,能活著喘口大氣就不錯了。
頭天晚上,美鳳和三強吵架了,吵得厲害,三強是被美鳳推出家門的。
吵架的原因和日本鬼子有關(guān)。日本鬼子侵犯中國,竟一路打到了黃小店。黃小店是個小集頭,和三強、美鳳住家郢子相鄰。小鬼子在黃小店駐扎了,盡干些豬狗事。
美鳳罵三強沒用,咋不學(xué)郢子里的那些年輕人,背把刀上前線去和鬼子拼。三強說舍不得美鳳,美鳳一氣之下,把三強推出了家門。
夜深了,三強一次次敲擊著美鳳家薄薄的門。門堅決地關(guān)著,屋子里有響動,那是老鼠鬧騰出來的。
三強嘆了口氣,縮著腦袋悻悻地離開,但身后卻飄來了輕輕卻又惡狠狠的話語:“是個男人的話,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戰(zhàn)死了,我給你立碑?!?/p>
三強一個激靈,夜已經(jīng)涼了。
一陣槍聲劃破夜空,是日本鬼子三八大蓋槍的“巴勾”聲,很是響亮,瘆人得慌。
日本鬼子又干了件壞事,在黃小店郢子邊的土井里投了毒。
早晨,郢子亂了套,人人都在拉稀,肚子里本來就沒貨,經(jīng)不起拉,郢子里的人都成了瘟頭雞。
三強不放心美鳳,大白天去了美鳳家,美鳳拉稀拉得人脫了形,見了三強沒個好臉色。三強罵狗日的小日本。美鳳白了一眼三強,說,就知罵,能罵死小鬼子?我和你說,小日本早遲還不奸殺了我。
三強突然停住了罵,心慌慌地跳,被日本鬼子奸殺的婦女可不止一兩個了。
美鳳是三強的命,三強容不得任何人欺負美鳳,這是要拼命的。
美鳳沒攆三強走,美鳳渾身無力攆不動,三強還是知趣地離開了美鳳的家。
月亮突然走失了。下半夜三強敲響了美鳳家的門。
美鳳家靜得很,老鼠的打鬧聲也消失了。三強的敲門聲極輕,但在深夜還是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門關(guān)得嚴嚴實實的,三強喘著粗氣,聲音顫抖,急切地說,美鳳,美鳳,我殺了個小鬼子。屋里還是靜的,不過,美鳳長長地嘆了口氣,唉——
三強知道美鳳不信,加重了語氣:“我抹了小鬼子的脖子,有銅扣子為證。”兩粒銅扣在三強的手上躺著,相互碰撞發(fā)出聲響。
三強和上次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是這次頭昂得高高的,目光穿透黑夜,在天空久久停頓。
大清早,日本鬼子包圍了郢子,郢子里的人都被刺刀圍在了祠堂門前。
小鬼子兇神惡煞地喊話,嘰里呱啦的,郢子人最后才明白,原來是一個小鬼子被抹了脖子,現(xiàn)在鬼子要他們交出兇手,否則就殺了郢子里的所有人。
三強和美鳳離得遠遠的,三強心中有數(shù),胸脯挺得高高的。美鳳卻難得地擠開眾鄉(xiāng)親往三強邊上靠,一把摟住三強的腰,目光柔柔地包裹著三強。
鬼子的刺刀一次次指向眾鄉(xiāng)親,機槍的槍栓也嘩嘩拉響了。
突然,美鳳沖上前去,攤開手掌。她的手掌里躺著兩粒閃著金光的銅扣子。美鳳仰天大笑,是我殺了那個小鬼子。
三強愣怔片刻,摸摸口袋,銅扣子不見了。三強大喊一聲,小鬼子是我殺的,是我殺的。
美鳳橫眉豎眼,對著三強喊:“你孬呀,死一個還不夠?”
小鬼子當著鄉(xiāng)親們的面,挑了美鳳,又挑了三強。美鳳哀號了幾聲,三強一個字也沒從口中吐出。
自此,黃小店的小鬼子不得安寧,隔三岔五就受到襲擊,傳言是三強和美鳳的魂魄在找小鬼子算賬。
郢子里的人葬了三強和美鳳,沒合墳,但緊挨著。
若干年后,翻閱發(fā)黃的縣志,上面記載:某夜,小鬼子自以為藥倒了黃小店周邊的人,哨卡放松,志士三強摸哨得手,殺了一個小鬼子。俠女美鳳為救三強和郢子人,挺身而出,和三強一起壯烈犧牲。
縣志有一事沒記,抗戰(zhàn)期間,手刃小鬼子,三強是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一個人。
誅殺
孫明保心中設(shè)計了一百種方案,要殺了黃朝一。黃朝一該殺,孫明保和黃朝一有殺父之仇。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黃朝一是一方保長,欺男霸女,壞事做了一堆又一堆。黃朝一通匪,白天是保長,晚上脫了皮又成土匪。黃朝一本來就是匪,不知誰出了主意,以惡治惡,黃朝一就成了一方保長,明目張膽?zhàn)B了家丁。
孫明保的父親是被黃朝一踢了窩心一腳,吐血而死的。那場景孫明??吹们迩宄?,在腦子里刻得深。
父親臨死時,睜著一雙恐怖的眼睛,口中艱難地蹦出了兩個字:“報仇”。
報仇兩個字像兩顆堅硬的子彈,射向了孫明保的心坎,心忽忽地滴血。孫明保接過父親的目光,重重地點了下頭。這年孫明保剛滿十七歲。
之后的幾年,殺了黃朝一是堵在孫明保心中的一堵墻,這墻推不倒,好日子、歹日子都過不下去。
黃朝一殺人是簡單的事,手中有槍,殺個人和殺只雞沒兩樣。輪到孫明保就難了,黃朝一難以近身,他的仇家多,他也知道想殺他的大有人在。何況殺了黃朝一要能安然脫身,一命抵一命是痛快的事,可家里剩下的人日子如何過下去?
孫明保想到了暗殺,最好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殺了黃朝一。
孫明保想過下毒毒死黃朝一,黃朝一愛酒,在酒中下毒。毒揣在孫明保的貼身口袋里很久很久,可就是找不到機會投進黃朝一的酒壺里。
孫明保試過用毒蛇咬死黃朝一。一日黃昏時,黃朝一進山和土匪鬼混,孫明保埋伏在一棵老麻櫟樹上,趁著黃朝一趕路,將準備好的赤練蛇投向黃朝一,誰知黃朝一手快,揮刀把蛇斬成了兩段。好在黃朝一沒發(fā)現(xiàn)躲在麻櫟深處的孫明保,以為那蛇是從樹上落下來的。
如此,孫明保還用了許多其他辦法,如滾石砸、放火燒、絆馬腿等等,甚至求助巫術(shù),仍沒能傷到黃朝一一根毫毛。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一個深夜。仇恨早讓孫明保成了夜游神,孫明保在多次跟蹤后發(fā)現(xiàn),黃朝一常到一個小山包附近轉(zhuǎn)悠,當然平時轉(zhuǎn)悠時會帶上三五個家丁。這天深夜黃朝一是一人去的,孫明保不僅跟上了,懷里還揣了把明晃晃的殺豬刀。
殺豬刀鋒利,孫明保只差把鋒口磨得似一張透亮的紙。
讓孫明保感到奇怪的是,黃朝一鉆進了山洞,跪在了地上。真是好機會,孫明保手中的殺豬刀寒光四射,一步之遙,就能從后背直插黃朝一的心窩。
黃朝一似乎有所察覺,他低下了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孫明保說,留我一條狗命吧,我要去殺小鬼子,仇家!
孫明保猶豫了,向身后退了幾步,躲進陰影處。他這一猶豫,就見黃朝一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箱子,頭也不回地沒入月色澆灑的山道里。箱子里是黃朝一搶奪盤剝來的萬貫家財。
孫明?;匚吨俺鸺摇币辉~。仇家,仇家!他猛地把殺豬刀插進了堅硬的麻石里,火光四濺。
小鬼子入侵,孫明保的刀在一段時間里指向發(fā)生了大的變化。
孫明保再見到黃朝一,黃朝一只剩下一只胳膊了。黃朝一的另一只胳膊是在和小鬼子拼刺刀時,被鬼子的大刀劈掉的。黃朝一耗盡家財,率眾和鬼子拼了一場又一場。
孫明保深深地嘆了口氣,可心中的仇恨并沒有因黃朝一斷臂而紓解。孫明保眼前還是父親捂著胸口的慘狀,是父親捂著種子糧乞求的目光。黃朝一太狠,狠得因為少一袋租子,就殺死了父親。
孫明保恨得牙快要咬碎了,黃朝一卻忽然成了抗日英雄殺不得了。
孫明保流著淚,用鋒利的殺豬刀在手臂上刺下了記憶中父親的模樣,抹上靛青,之后把殺豬刀扔進了村子的深井里,這是比父親墳?zāi)垢畹牡胤健?/p>
孫明保的父親又活了,活在孫明保的左手臂上。
黃朝一斷了手臂,威風(fēng)去了不少。村莊本來就不大,黃朝一免不了和孫明保打照面。孫明保好似不經(jīng)意地露出左手臂上的刺青,刺青戳眼,黃朝一躲不開。
“你要殺我?”孫明保不搭腔?!皥蟪??”黃朝一追問。孫明保不說話,只是把目光死死地釘在黃朝一的雙眼里。
此后,每次相遇,這樣的事就會發(fā)生。
天下太平了,孫明保開始去黃朝一家走動,去了總是把雙手打開,呈個“大”字立在黃朝一家的大門框里。
孫明保臂上的父親,隨著孫明保手臂粗壯,包了一層漿,但表情卻是生動的,有時哭,有時笑,有時說話,有時沉默。黃朝一不敢看,可又不能不看。
“殺我,殺我!”孫明保不吭聲?!皥蟪鸢?,報吧!”孫明保還是不理睬。孫明保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點,可仍能殺人。
黃朝一老了,老得只有淚水,淚水一個勁地流,小河一樣。他用僅剩的一只手拄著棍子。
黃朝一跳了井,打撈上來時,人已冰涼,那只完好的手握著一把刀——殺豬刀,孫明保扔下的,銹跡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