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星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人們都希望自己是個強者,希望自己的國家強大、富強,但是如何理解“強”,什么是有意義、有價值、應該被追求的“強”?
從古文字學來看,現(xiàn)在的簡化字“強”,其在古代也有,《說文解字》記載:“強,蚚也。從蟲弘聲。上彊下蟲蟲,籒文強,從蟲蟲從彊?!倍斡癫米⒃唬骸皬姡[也。下云蚚,強也。二字為轉(zhuǎn)注。釋蟲曰:強,丑捋。郭曰:以腳自摩捋。叚借為彊弱之彊。從蟲弘聲?!薄稜栄拧め屜x》記載:“強,蚚”,郭璞注:“即強丑捋”。
邢昺疏:“強,蟲名也,一名蚚,好自摩捋者,蓋蠅類?!薄皬姟钡谋玖x是一種小蟲子,與強弱之強沒有多大關系。
古代相當于今天強弱的“強”是“彊”?!墩f文解字》記載:“彊,弓有力也。引申為凡有力之稱?!北玖x是弓有力量,引申為強力。《玉篇》云:“彊,堅也?!薄渡袝じ尢罩儭吩疲骸皬櫠x?!薄秱慰讉鳌吩疲骸盁o所屈撓,動必合義。”《廣韻》云:“彊,健也?!薄吨芤住で浴は髠鳌吩疲骸熬右宰詮櫜幌??!薄都崱吩疲骸皬?,勝也?!薄赌印ば奚怼吩疲骸笆枪示恿κ氯諒?,愿欲日逾,設壯日盛?!薄稜栄拧め屧b下》云:“彊,當也?!惫弊ⅲ骸皬櫿撸门c物相當值?!薄对鲰崱吩疲骸皬櫍瑝咽⒁??!薄渡袝ず榉丁吩疲骸吧砥淇祻??!边@些都是正面的含義,即強力、堅強、強健、強勝、相當?shù)?。然而,其也有反面的含義,如,《爾雅·釋言》云:“彊,暴也?!惫弊ⅲ骸皬櫫毫璞!薄渡袝ず榉丁吩疲骸皬櫢ビ褎偪恕!薄秱慰讉鳌吩疲骸皬櫽豁槪詣偰苤沃??!?/p>
“強”與“彊”后來長期作為通假字,久而久之,“強”字漸占上風,“彊”字反而不太常用了。到了現(xiàn)代,“彊”字簡化為“強”,遂被廢止。
《中庸》記載:“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nèi)?,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關于這一章的章旨,孔穎達疏曰:“明中庸之道,亦兼中國之強。子路聞孔子美顏回能擇‘中庸’,言己有強,故問之,問強中亦兼有中庸否?庾氏云:問強中之中庸者?!边@一章引孔子的話討論中庸之道,兼論中原華夏之強,讓子路明白何為真正的強,即中庸之強。
子路,名仲由,又字季路,魯國卞人,孔子的得意門生,以政事見稱,“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除學詩、禮外,還為孔子趕車,做侍衛(wèi),跟隨孔子周游列國,深得孔子器重,孔門七十二賢之一,后被稱為“先賢仲子”??鬃釉u價子路“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論語·述而篇》)。當子路問孔子“君子尚勇乎”,孔子回答說,“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論語·陽貨篇》),這些話都是很含蓄的批評和耐心的教正,但子路未必能夠理解老師的深意,時常意氣用事,平時崇拜強者。有一次,他向孔子請教什么是“強”的問題,于是有了孔子這段關于強的議論。鄭玄注:“強,勇者所好也?!敝祆涞摹吨杏拐戮浼ⅰ吩疲骸白勇泛糜?,故問強。”就子路的個性氣質(zhì)和思想傾向而言,他心目中推崇的“強”可能是一種外在的體質(zhì)的強壯、強悍,對此,孔子心中很清楚,所以他以反問的方式啟發(fā)子路,提出自己關于“強”的理解,即中庸之強??鬃訉ψ勇返慕陶d,繼承了舜帝“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的方式,通過“叩其兩端而竭焉”,是對中庸之道的嫻熟運用與精彩實踐。由于孔子對子路的性格特點非常熟悉,所以能夠因材施教、循循善誘,先對其所問之強“叩其兩端”,提出“南方之強”和“北方之強”兩端,讓子路明白問題之實質(zhì)所在,進而給出中庸之強的理想目標。
世俗所謂的“強”有兩種,即南方之強和北方之強。鄭玄注:“南方以舒緩為強。‘不報無道’,謂犯而不校也?!薄氨狈揭詣偯蜑閺姟!笨追f達疏:“南方,謂荊陽之南,其地多陽。陽氣舒散,人情寬緩和柔,假令人有無道加己,己亦不報,和柔君子之道。”“北方沙漠之地,其地多陰。陰氣堅急,故人生剛猛,恒好斗爭,故以甲鎧席,寢宿于中,至死不厭,非君子所處,而強梁者居之?!编嵭?、孔穎達都沒有具體說明南方、北方指哪里,只是大致說明南方人、北方人由于地理環(huán)境、陰陽之氣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個性氣質(zhì)、精神狀態(tài),分別對應君子、強者兩種人格。
程頤說:“南方人柔弱,所謂強者,是義理之強,故君子居之。北方強悍,所謂強者,是血氣之強,故小人居之。凡人血氣,須要以義理勝之?!盵1]清代張伯行《困學錄集粹》亦云:“以氣血勝人者,小人之強也;以義理自勝者,君子之強也?!逼湔J為南方人體質(zhì)弱小,性情溫和,聰明睿智,有理性,講道理,所以是君子之強;北方人體質(zhì)高大,強壯勇猛,脾氣暴躁,逞血氣之勇,所以是小人之強。這樣的解釋以義理之強對應君子,以血氣之強對應小人,對北方之強增加了貶義,是原文所沒有的。
《禮記·鄉(xiāng)飲酒義》云:“天地嚴凝之氣,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嚴氣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天地溫厚之氣,始于東北,而盛于東南,此天地之盛德氣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本褪钦f,溫厚之氣盛于東南,此即天地之仁氣;嚴凝之氣盛于西北,此即天地之義氣。楊時因此說:“天地之仁氣盛于東南,義氣盛于西北,故南北方之強,氣俗如此?!盵2]南北方因地氣習俗差異,南方之強體現(xiàn)了溫厚之仁氣,北方之強體現(xiàn)了嚴凝之義氣。
朱熹《中庸章句集注》云:“寬柔以教,謂含容巽順以誨人之不及也。不報無道,謂橫逆之來,直受之而不報也。南方風氣柔弱,故以含忍之力勝人為強,君子之道也。”“北方風氣剛勁,故以果敢之力勝人為強,強者之事也?!薄吨熳诱Z類》還說:“忍耐得,便是‘南方之強’?!盵3]1529朱熹的詮釋合乎原意,認為孔子通過比較區(qū)分得出結論:南方人與北方人因為地理環(huán)境的原因,形成了不同的個性氣質(zhì),南方風氣柔弱,其人舒緩和柔,能夠以隱忍之力戰(zhàn)勝他人,屬于君子之強;北方風氣剛勁,其人剛猛好斗,能夠以果敢之力戰(zhàn)勝他人,屬于強者之強。南方之強具有以柔克剛的特點,北方之強具有剛猛果敢的特點。
為什么孔子要在這個問題上談到南方北方?春秋時期的南方北方又指哪里?為什么南方北方有這樣的差異?如果以孔子所在的魯國為地理坐標,他所謂的南方應該指吳越荊楚之地,北方應該指燕趙或長城以北的少數(shù)民族活動區(qū)域。如果以春秋時期周王室核心區(qū)域洛邑為地理坐標,“南方”即相對于“中國”(中原)而言,應指洛邑以南的地區(qū),主要是巴、濮、楚、鄧等南方諸侯國所在的江漢流域[4],“北方”是與前面的“南方”相對的概念:一是指周王室核心區(qū)域以北的區(qū)域;二是指周王室分封的北疆的諸侯各國;三是指以北戎為核心的北方少數(shù)民族[5]。由于地理環(huán)境不同,生存空間和生存壓力不同,生活于其中的人的個性氣質(zhì)不同,體現(xiàn)出來的強也自然不同。按照孔子的概括,南方之強是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寬是寬容、寬懷,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雍容大度;柔是柔和、柔順,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溫良和善。南方人具有雍容大度的氣度、溫良和善的修養(yǎng),這樣,對于無道的人或事,不采取報復行為。這是君子具有的強。而北方之強以兵器﹑甲胄為臥席,枕戈待旦,隨時準備與敵人拼殺,就是死了也不后悔,是一種英勇頑強的人所具有的強。對于這兩種強,孔子都沒有否認,但孔子似乎有南方之強“不及”,北方之強“過之”的意思。這一點被朱熹看出來了:
問:“‘寬柔以教,不報無道’,恐是風氣資稟所致。以比‘北方之強’,是所謂不及乎強者,未得為理義之強,何為‘君子居之’?”曰:“雖未是理義之強,然近理也。人能‘寬柔以教,不報無道’,亦是個好人,故為君子之事。”[3]1529-1530
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比較起來雖然還達不到理義之強,但比較接近理義之強,也算得上是君子之強。
《孔子家語·辯樂解》中有一章記述了孔子把樂分成中和之音、南方之音、北方之音三種:
子路鼓琴,孔子聞之,謂冉有曰:“甚矣!由之不才也。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聲以為節(jié),流入于南,不歸于北。夫南者,生育之鄉(xiāng);北者,殺伐之域。故君子之音,溫柔居中,以養(yǎng)生育之氣。憂愁之感,不加于心也;暴厲之動,不在于體也。夫然者,乃所謂治安之風也。小人之音則不然,亢麗微末,以象殺伐之氣。中和之感,不載于心;溫和之動,不存于體。夫然者,乃所以為亂之風。昔者舜彈五弦之琴,造《南風》之詩,其詩曰:‘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唯修此化,故其興也勃焉,德如泉流,至于今,王公大人述而弗忘。殷紂好為北鄙之聲,其廢也忽焉,至于今,王公大人舉以為誡。夫舜起布衣,積德含和,而終以帝。紂為天子,荒淫暴亂,而終以亡,非各所修之致乎?由,今也匹夫之徒,曾無意于先王之制,而習亡國之聲,豈能保其六七尺之體哉?”
孔子指出,先王所制之音是“奏中聲以為節(jié)”,是中和之音,傳說舜作的《韶樂》就是中和之音,《竹書紀年》記載:“有虞氏舜作《大韶》之樂”,孔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論語·述而篇 》),因為韶樂“盡美矣,又盡善也”(《論語·八佾篇》),其演變到明清兩朝就是用于祭祀、朝會、宴會的皇家音樂——中和韶樂?!渡袝に吹洹芬灿涊d:“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边@典型體現(xiàn)了舜時樂教是以中和為基本精神的。這種中和之音隨著虞舜對南方的開拓,開始向南方流傳,演變?yōu)橐浴赌巷L》為代表的南方之音?!妒酚洝窌分姓f:“夫《南風》之詩者,生長之音也,舜樂好之,樂于天地同意,得萬國之歡心,故天下治也?!薄抖Y記·樂記》說:“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鄭玄注:“《南風》,長養(yǎng)之風也。”這里《辯樂解》主要是把南方之音、北方之音對立起來,前者是長養(yǎng)生育之氣的君子之音,后者是充滿殺伐之氣的小人之音;君子之音帶來國家穩(wěn)定,人民安樂;小人之音則是亂世之音,導致亡國。比較起來,中和之音可對應于中庸之強,南方之音可對應于南方之強,北方之音可對應于北方之強。
元代許謙《讀中庸叢說》解讀曰:“南方之強,雖君子之強,然亦未是中庸,是不及于強者;北方是過于強者;君子則為后四者之強。上君子字輕,下君子字重。君子之道中而止,南方之強不及中,北方之強過于中,固皆未至。然上言君子居之,則比強者居之者勝之矣。不及者勉強至中頗易,過者矯揉至中尤難。兩君子,字雖不同,然言君子四強哉,終是接著君子說。南陽方,北陰方。陽舒散而陰收斂,舒散便和柔,收斂便剛勁,此蓋大約言風氣之偏,則風俗隨異。其實南人豈盡柔弱,亦有剛勁者;北人豈盡剛勁,亦有柔弱者。然寬柔以教,不報無道,是言柔之甚而善者;衽金革,死而不厭,是言剛之甚而過者?!边@段話的大意還是南方屬陽,陽舒散和柔,是君子之強,不及中庸;北方屬陰,陰收斂剛勁,是強者之強,過于中庸。不及與過比較起來,不及者勉力達到中庸還是比較容易,而過者要矯正達到中庸則特別困難。南北方因風氣之偏而風俗隨異,但也不能絕對化,南方人以柔弱為主其中也有剛勁者,北方人以剛勁為主其中也有柔弱者。南方之強也稱為君子之強,但其與中庸“四強”相比則較輕。
另外,這里的“南方之強”與老子思想很接近,“老聃貴柔”(《呂氏春秋·不二》)。老子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于無聞?!?《老子》四十三章)“天下柔弱莫過于水,而攻堅;強莫之能先。其無以易之。故弱勝強,柔勝剛,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老子》七十八章)“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 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老子》七十六章)可見老子提出的“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柔弱勝剛強”“強大處下,柔弱處上”,概括起來就是“以柔克剛”,說明孔子的南方之強受到老子柔弱勝剛強思想的影響。羅祖基先生也曾經(jīng)認為,“南方之強”是指正在形成中的道家,“北方之強”則是即將誕生的墨家徒眾的行為特點,而孔子則以中庸之強介于南北之中,從而具有強中之強的特點,故以“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亦異,并以“強哉矯”為贊[6]。
孔子接著問子路:“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孔子反問子路,提出除了南方之強、北方之強,還有第三種強是什么?孔穎達疏曰:“夫子將答子路之問,且先反問子路,言強有多種,女今所問,問何者之強,為南方,為北方,為中國,女所能之強也。子路之強,行中國之強也?!眳未笈R《禮記解》曰:“南方之強,不及乎強者也;北方之強,過乎強者也。而強者,汝之所當強者也……南方雖不及強,然‘犯而不?!?未害為君子;北方則過于強,尚力用強,故止為強者而已,未及君子之中也。得君子之中,乃汝之所當強也?!盵7]91按孔穎達、呂大臨之意,強主要有三種,這三種內(nèi)涵不同:為南方,不及強,犯而不校,未害為君子;為北方,過乎強,只是強者而已;為中國,得君子之中,才是孔子希望子路所應當追求的強。就是說,南方之強不及,北方之強又過,孔子試圖教子路行中國之強。
中國之強即中原華夏應具有的合乎中庸之道的強,可以稱為“中庸之強”。子路的性格,剛猛勇直過人,寬容柔順不足,近于“北方之強”,孔子先以“南方之強”為藥,糾偏補弊,此即憨山大師《中庸直指補注》所說的“先舉有相之勇為病,后舉君子之強為藥”。但孔子又怕矯枉過正,使子路走向另一極端,遂循循善誘,讓子路知道還有第三種“強”——中庸之強,并提出了中庸之強的四種境界,期望子路不走極端,努力修為合乎中庸之道的強。君子應該做到以下四個方面,才能稱得上真正意義上的強。
一是和而不流??追f達疏曰:“不為南北之強,故性行和合而不流移,心行強哉,形貌矯然?!薄昂投涣鳌辈皇悄媳敝畯姡涫侵副拘?、行為和合而不隨波逐流,心志堅強,形貌矯健。呂大臨《禮記解》曰:“不羞污君,不辭小官,與鄉(xiāng)人處,由由然不忍去,雖袒裼裸裎于我側,爾焉能浼我哉?其‘和而不流’者歟!”[7]92“不羞污君,不辭小官,與鄉(xiāng)人處,由由然不忍去,雖袒裼裸裎于我側,爾焉能浼我哉”出于《孟子·滕文公下》,是說柳下惠不以侍奉壞君為可恥,也不因官小而辭掉;同鄉(xiāng)下人相處,高高興興地不忍離開;雖然有人露臂赤身地站在其旁邊,也不能沾污他,這樣的行為就是“和而不流”。許衡《中庸直解》云:“人若和順易至于流蕩,君子雖與人和順而不至于流蕩,其強之矯矯者。”君子“和而不流”,作為不南不北的中原人應有的“強”,為人要按照“和”的原則做事,善于協(xié)調(diào)自己與他人的關系,既不與別人搞對立,也不被別人同化,更不是無原則地隨聲附和、同流合污、隨波逐流,而是自主獨立、和而不同、求同存異、相互尊重。這是一種難得的處世智慧,是中庸之道的最高境界。與“和而不流”相反的還有兩種人格。一種是孔孟非常反感的“鄉(xiāng)愿”,《論語·陽貨篇》中孔子說:“鄉(xiāng)愿,德之賊也。”《孟子·盡心下》中對鄉(xiāng)愿做了具體描述:“言不顧行,行不顧言……閹然媚于世也者,是鄉(xiāng)愿也?!薄胺侵疅o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憋@然,“鄉(xiāng)愿”是指自以為是、沒有原則、隨波逐流、同流合污,是道德之賊。還有一種人個性很強,待人不隨和、固執(zhí)己見、自以為是、我行我素、恃才傲物。這兩種都是偏頗的,只有和而不流才是中庸之道。
二是中立而不倚??追f達疏曰:“中正獨立而不偏倚,志意強哉,形貌矯然?!眳未笈R《禮記解》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與夫獨立不懼、遯世無悶者,其‘中立而不倚’者歟!”[7]92“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出自《孟子·萬章下》,是孟子對伯夷的評價?!蔼毩⒉粦?、遯世無悶”出自《周易·大過卦·象傳》,澤滅木是大過,君子或者獨立自主、沒有憂懼,或者隱遁世外、人不知而不慍。
朱熹認為,要做到“中立而不倚”,還必須具備硬健之性。他說:“中而不硬健,便難獨立,解倒了。若中而獨立,不有所倚,尤見硬健處……柔弱底中立,則必欹倚。若能中立而不倚,方見硬健處。”“中立久而終不倚,所以為強?!盵3]1530一個堅強剛健的人,可以堅守中立,始終不依賴外在,所以是一個強者。那么,怎么算是“倚”呢?朱熹舉例說:“凡或勇或辨,或聲色貨利,執(zhí)著一邊,便是倚著。立到中間,久久而不偏倚,非強者不能。”[3]1530或者好勇好辨,或者好聲色貨利,執(zhí)著于外在的任何事物,就是“倚”。所以要抵制外在的一切物欲誘惑,立于天地之間,持之以恒,始終不偏不倚,才是真正的強者。
許衡《中庸直解》云:“人若中立,易至于偏倚,君子能卓然自立而不至于偏倚,其強之矯矯者”,是說為人要恪守中庸之道,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中“行必中正”(《禮記·儒行》),這樣,才能不偏、不走極端,才能不倚、不倚仗某種勢力、保持自己相對的獨立性。這樣的人有時似乎并不強大,甚至有點孤立,但因為他心里有中庸之道,就有中庸之行,就不會偏激偏頗,生命就有定力。有定力就能在外在的誘惑、多種力量的糾纏甚至沖突中安然處之,不去主動攀援、依附別人,這其實是很難做到的,所以孔子認為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強。
“中立不倚”與《禮記·儒行》所講的“特立獨行”的儒者接近:“儒有澡身而浴德,陳言而伏,靜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翹之,又不急為也;不臨深而為高,不加少而為多;世治不輕,世亂不沮;同弗與,異弗非也。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碧亓ⅹ毿姓咧拘懈邼?,不同流俗值。值得注意的是,“中立不倚”很容易被人們理解成“素隱行怪”,所以《中庸》下面接著又說“素隱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之矣”,那些鉆牛角尖、行為怪誕、走極端、出風頭、欺世盜名、試圖流傳后世等行為,當然是背離中庸之道的“過”,不是“中立不倚”。現(xiàn)在很多人容易把“特立獨行”理解為“我行我素”,其實“特立獨行”是“素隱行怪”的現(xiàn)代版。
第三方面和第四方面可以放在一起討論。呂大臨《禮記解》曰:“塞,未達也。君子達不離道,故當天下有道,其身必達,不變未達之所守,所謂‘不變?nèi)伞咭病!盵7]92朱熹《中庸章句集注》曰:“國有道,不變未達之所守;國無道,不變平生之所守也。此則所謂中庸之不可能者,非有以自勝其人欲之私,不能擇而守也。君子之強,孰大于是。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氣之剛,而進之以德義之勇也?!薄吨熳诱Z類》進一步說道:“國有道,則有達之理,故不變其未達之所守。若國無道,則有不幸而死之理,故不變其平生之所守。不變其未達之所守易,不變其平生之所守難?!盵3]1531君子面對國家有道無道,即政治清明或者黑暗兩種不同情況應該怎么做?如果國家有道,政治清明,他人生通達,有機會出仕,干一番事業(yè),這個時候不要得意忘形,要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實現(xiàn)自己困窘時的理想、抱負,抵制各種誘惑,守住道德底線,不驕奢淫逸、貪圖享受、以權謀私、貪污腐化。如果國家無道,政治黑暗,奸臣當?shù)?,社會動蕩,他有能力、有機會就臨危受命,努力改變危局,在面臨民眾利益和國君危難之時,會挺身而出、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無能力、無機會時,也會潔身自好、獨善其身、堅守道德操守。這才是真正的強。
呂大臨又把“四強”與其他經(jīng)典進行印證云:“‘柔而立,寬而栗’,故能‘和而不流’。剛而寡欲,故能‘中立而不倚’?!毁F不能淫’,故‘國有道,不變?nèi)伞!氋v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故‘國無道,至死不變’。是皆以己之強,力矯其偏,以就中者也?!盵7]91“柔而立,寬而栗”見于《尚書·皋陶謨》。“剛而寡欲”化用了《論語·公冶長篇》子曰:“吾未見剛者。”或?qū)υ唬骸吧陾枴!弊釉唬骸皸栆灿傻脛?”“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見于《孟子·滕文公下》。呂大臨認為“四強”是孔子告訴子路如何以中庸之強矯正南方之強和北方之強的偏向,以合乎中庸之道。
朱熹認為這“四強”是孔子告誡子路應當遵循踐行的強。朱熹在《四書或問·中庸或問》中進一步解釋說:“所謂強者,又非世俗之所謂強也。蓋強者,力有以勝人之名也。凡人和而無節(jié),則必至于流;中立而無依,則必至于倚;國有道而富貴,或不能不改其平素;國無道而貧賤,或不能久處乎窮約。非持守之力有以勝人者,其孰能及之?故此四者,汝子路之所當強也。南方之強,不及強者也,北方之強,過乎強者也;四者之強,強之中也。子路好勇,故圣人之言所以長其善而救其失者類如此?!边@四重境界的“強”是孔子告誡子路應當具備的“強”,與南方之強的“不及”與北方之強的“過”比較起來顯然是一種符合中庸之道、剛柔相濟、內(nèi)外兼修的“強”,是孔子推崇的真正的“強”。而要做到這種強也很不容易,需要自我戰(zhàn)勝私欲、抑制血氣之剛、培養(yǎng)德義之勇,進而真正實行君子之強。因為子路好勇,所以圣人這樣來教育他揚其長而避其短、長其善而救其失。
朱熹還認為這“四強”是修養(yǎng)中庸之道的工夫。當有學生問:“此四者勇之事。必如此,乃能擇中庸而守之否?”朱熹回答說:“非也。此乃能擇后工夫。大知之人無俟乎守,只是安行;賢者能擇能守,無俟乎強勇。至此樣資質(zhì)人,則能擇能守后,須用如此自勝,方能徹頭徹尾不失?!盵3]1530此四者不是能擇中庸而守,而是能擇中庸而后能守的工夫。能擇能守,就能夠戰(zhàn)勝自我的私欲、圓滿地踐行中庸之道。
此外,《中庸》中還有三處涉及孔子言“強”,即“勉強而行之”“果行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發(fā)強剛毅,足以有執(zhí)也”。對于“勉強”,孔穎達疏曰“勉力自強”;“雖柔必強”即柔可勝強;對于“發(fā)強剛毅”,孔穎達疏曰“發(fā),起也;執(zhí),猶斷也。言孔子發(fā)起志意,堅強剛毅,足以斷決事物也”。這三處言“強”與北方之強、南方之強都不同,而是對中庸之強的進一步補充完善。
后世學者對這一章的詮釋大都是在漢唐宋明儒者基礎上的認同和發(fā)揮。清初黃宗羲《莊裕徐養(yǎng)齋先生問》云:“南方之強,北方之強,皆有過不及之弊,而惟君子則和而不流,中立不倚,始可以言中庸。”[8]孫奇逢《四書近指》卷二云:“君子之中和,是從戒懼、慎獨,無須臾可離之時,見出此性道之本體。和為天下之達道,自不流,中為天下之大本,自不倚。以此不流、不倚者而閱乎有道、無道之世,當自有毅然不變者在。此強之所以超于南北,為而之所當強者也。四個‘強哉矯’見君子以自強不息能中庸者,正是此等人?!?/p>
李光地《榕村四書說》解說:“和而不流,處俗而不自失也;中立不倚,則有以立身而矯俗矣。至于治而不變素守,亂而守死善道,則又極乎出處之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四者,自易而難。然易者其基也,自其易者勉之,則行有本末而將無難能之事矣。”
憨山大師《四書蕅益解·中庸直指補注》云:“非真勇,不足以載道,故先舉有相之勇為病,后舉君子之強為藥。全知全仁之勇方名真勇,所以徧超知愚賢不肖之流弊……柔能勝剛,故南方亦得稱強,所謂忍為力中最也。和則易流,不流方見真強。中立易倚,不著中道,不恃中道而輕兩端,方見真強。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方見真強。篤信好學,守死善道,方見真強。如此之強,豈賢知者之所能過,故曰:過猶不及也?!?/p>
現(xiàn)代民間大儒段正元認為這一章“含上中下三乘教法,皆是孔子因材施教,循循善誘之大法門也。夫所謂南方之強者,因南方屬火,火者文明之象,即是教人以真性用事。真性之強,天下孰能御之者,殆有仁者無敵之氣象,故其立教,主于寬柔。如佛家以慈悲為本,普渡諸生為懷,行忍辱波羅蜜,庶幾近之。其處無道也,不存報復之念,又不餒自強之心。如耶穌之博愛主義,替仇人禱告,是其旨也。如此之強,已居于充實光輝之境界,為君子人也。故曰南方之強,君子居之。至于北方之強,北方屬水。水無火,則無既濟之功。故雖有趨下之性,順流不息,若水性一發(fā),則橫流泛溢,力強而勢難遏。猶如平常好斗之人,有時血氣一發(fā),雖衽金革,死而不厭,是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北方之強,有強之資質(zhì)。南方之強,有強之真性……能入中庸之道,再勇猛精進,強而不息,則中道在身,而后發(fā)而之庸,方能和而不流,有和光同塵之氣慨,中立而不倚,有在俗脫俗,在塵脫塵之中權。故國有道,而不變其秉心之塞淵。國無道,雖至死而不變其固有之真性。此等強法,是合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有水火既濟實功,剛鍵中正之大道,經(jīng)過充實光輝之境,至于大化圣神之域也?!盵9]段正元認為,孔子以上中下三乘教法因材施教,循循善誘子路入中庸之道。他認為南方之強屬火,火是文明之象,是真性之強、君子之強,與佛教、基督教接近;北方之強屬水,水橫流泛溢,如好斗之人血氣一發(fā),是資質(zhì)之強、強者之強;孔子教子路入中庸之道、勇猛精進、自強不息,是合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有水火既濟之實功,是剛健中正之大道,經(jīng)過充實光輝之境,達到大化圣神之域。
由上述可見,學術史上的主流意見是“南方之強”代表強之不及者,“北方之強”代表強之太過者,而“四者之強”才是真正符合孔子“中庸之道”的強。對此,當今也有學者持不同意見,認為這樣的理解存在兩個難以講通的地方:第一,從前后語句的關聯(lián)來看,此處的“四者之強”應是具備了“南方之強”的君子所體現(xiàn)出來的,然而,如依上述學者所言就割裂了前后語句的關聯(lián)性;第二,孔子既已明言“南方之強”為“君子居之”,如依上述學者所言,具備“四者之強”的“君子”與具備“南方之強”的“君子”就存在德性上的差異,然而,對于君子,孔子歷來是將其視為人的分類中的一等(類),是一個總稱,所以在對“子路問強”一章的認識上就存在偏差[4]。其實,這一章主旨不是探討南方北方之強的優(yōu)劣,而是講在“強”的問題上如何把握中庸之道,形成了中庸之強;而君子是儒家人格體系中大多數(shù)人可以達到的“眾趨人格”,內(nèi)涵比較寬泛,南方之強和四者之強都屬于君子,不過南方之強不及中庸,為君子較輕;四者之強合乎中庸,為君子較重。
總之,孔子吸收、融合了南方、北方之強,也受到了老子柔弱勝剛強思想的影響,形成了中庸之強。中庸之強不僅僅是一種人格修養(yǎng)境界和工夫,也可以引申擴大到國家富強、民族強盛。對此,在國家民族方面,不僅要注重綜合國力之強,更要追求民族精神之強,也就是現(xiàn)在常說的既有硬實力,也有軟實力,剛柔相濟,文武兼?zhèn)?,像《詩?jīng)·商頌·長發(fā)》所說的“不競不絿,不剛不柔,敷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