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載濟
12月13日,美國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舉行聽證會,審查全球第三大加密幣交易所FTX的崩盤。
一個月前,價值320億美元FTX的“大爆炸”留下了無數(shù)塵埃,人們就像天文學家,試圖從碎片里挖掘“大爆炸”的起源。FTX催生的“黑洞”如此巨大,多家世界知名投資機構如紅杉、淡馬錫、貝萊德、軟銀等的豐厚財富,至少100萬名憤怒的債權人、幾十家朝不保夕的加密公司,都已經(jīng)或正在被“黑洞”吞噬。
這是加密幣市場的“雷曼時刻”。2008年,美國第四大投資銀行雷曼兄弟申請破產(chǎn),引發(fā)大范圍擠兌,最終導致系統(tǒng)性危機爆發(fā)。
為避免“重蹈覆轍”,加密幣交易所幣安、 Coinbase著手公開“儲備證明系統(tǒng)”,承諾用戶了解真實賬目,維持加密幣金融界搖搖欲墜的安穩(wěn)。
FTX和其創(chuàng)始人薩姆·班克曼-弗里德(Sam Bankman-Fried)的故事跌宕起伏,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如今滿地狼藉,慢慢可以拼湊出一幅“大爆炸”前夜的瘋狂景象。
巴菲特有一句名言:如果你不知道誰是傻瓜,那么你自己就是。
今年夏天,F(xiàn)TX爆雷的四個月前,薩姆·班克曼-弗里德還得名“約翰·皮爾龐特·摩根”—J.P.摩根。
因為當時,穩(wěn)定幣Terra跌至谷底,加密對沖基金“三箭資本”破產(chǎn),做加密生意的公司哀鴻遍野,而班克曼-弗里德懷揣著年初新拿到的投資,四處施舍。
6月,交易平臺Voyager Digital從班克曼-弗里德手里得到價值4.85億美元的貸款。另一家交易商BlockFi從FTX獲得了循環(huán)信貸額度。
1907年,美國銀行業(yè)陷入恐慌。當時美國最大的金融公司之一尼克博克信托公司倒閉。J.P. 摩根策劃了一系列金融救援,向多家銀行提供上千萬美元的存款,以防擠兌。果然,其他信托好好地活了下來。
沒想到,班克曼-弗里德需要別人的施舍。這一次,沒有人能幫他。
班克曼-弗里德有加密金融界的“黃金男孩”之稱。他的名下有三家公司,阿拉米達研究公司(Alameda Research)和兩家交易所FTX(國際)、FTX(美國),其中FTX(國際)估值一度高達320億美元。
FTX提供一系列交易產(chǎn)品,包括衍生品、期權、波動率產(chǎn)品和杠桿代幣;還提供300多種加密貨幣交易對,例如BTC/USDT,ETH/USDT,XRP/ USDT及其原生代幣FTT/USDT。
他畢業(yè)于麻省理工學院,獲物理學學士學位,輔修數(shù)學,父母都是斯坦福大學法學教授。
不到30歲,個人凈資產(chǎn)超過220億美元,班克曼-弗里德看起來是“四大加密之王”里最可愛的一個—加密世界里,喜歡玩游戲《英雄聯(lián)盟》、體重超標的肥宅遍地都是,讓人感到親切。
而幣安的加拿大華裔趙長鵬年紀最長,44歲;Bit Mex的非裔美國人亞瑟·海耶斯張狂傲慢;Coinbase的加州人布萊恩·阿姆斯特朗則十分謙遜。
全球最大的資產(chǎn)管理公司貝萊德和風險投資巨頭紅杉,最愛班克曼-弗里德身上的“硅谷敘事”,盡管FTX原初辦公室在香港,后來搬到巴哈馬。香港辦公室里堆滿外賣盒和酒瓶,六塊大屏幕實時顯示加密幣的價格波動,班克曼-弗里德喜歡睡在辦公桌旁的懶人沙發(fā)上,晚餐和早餐沒有任何區(qū)別,他唯一在意的是“哪些飯店能凌晨送餐”。
10月,F(xiàn)TX融資4.2億美元。它的名字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美國邁阿密熱火籃球隊主場、職業(yè)棒球大聯(lián)盟裁判的制服、梅賽德斯一級方程式車隊以及超級碗的廣告屏幕上。
FTX的宣傳手筆很大,但花在創(chuàng)始人身上的錢很少。直到11月初,F(xiàn)TX破產(chǎn),班克曼-弗里德都沒有傳出像三箭資本創(chuàng)始人Zhu Su“買游艇”的消息,畢竟他信奉“有效利他主義”,賺錢是為了幫助別人。
2017年,班克曼-弗里德和塔拉·麥克·奧雷(Tara Mac Aulay)共同創(chuàng)立了量化交易公司“阿拉米達”。他們是在“有效利他主義中心”認識的。
阿拉米達,就是整場“大爆炸”的奇點。
11月2日,CoinDesk的報道稱,阿拉米達和FTX的關系“不清不楚”:阿拉米達的資產(chǎn)負債表充斥著FTT代幣,F(xiàn)TT由FTX發(fā)行。這就像麥當勞的資產(chǎn)負債表上,大部分資產(chǎn)都來自麥當勞積分一樣可疑。另外,F(xiàn)TX賬目上有80億美元轉移到了阿拉米達,隨后,錢消失了。
就在10月,F(xiàn)TX和幣安的命運還完全不同。民主黨的主要捐贈者、父母就在華盛頓精英圈里的班克曼-弗里德,在推特上諷刺趙長鵬:“恭喜回到華盛頓代表加密幣業(yè)界,你是能回來的,對吧?”
其時,多個聯(lián)邦機構正在調(diào)查后者的代幣、內(nèi)幕交易和洗錢問題。幾個星期后,趙長鵬手下的全球第一大加密幣交易所幣安,在CoinDesk報道發(fā)表后清算了賬面上所有剩余的FTT,提走近50億美元。
幣安的緊急提款,引發(fā)了擠兌,F(xiàn)TT價格大跌。此時FTX尚有余力拉盤,聲稱無論對手拋出多少份額,自己都將以較低的價格贖回多少份額。
然而,恐慌的用戶并不相信。
FTX無力應付大量心急如焚的用戶,只能申請破產(chǎn)保護。其間,又有黑客趁火打劫,竊走5億美元資產(chǎn)。班克曼-弗里德寫信請求幣安“收購”,幣安在考察FTX的賬目后,放棄了這個“爛攤子”。
去年大牛市,所有加密貨幣的市值從年初的近8000億美元飆升至近3萬億美元。FTX崩盤后,加密幣市值“一夜回到解放前”—8300億美元。
而價值320億美元的FTX,現(xiàn)在一文不值,欠債權人數(shù)十億美元。
簡單來說,阿拉米達是FTX的造血者:阿拉米達以做市商(liquidity provider)的角色,給交易所FTX提供流動性;FTX做大后,再把資金輸送給阿拉米達去“炒幣”。
2017年在香港成立,阿拉米達很快成了幣安上的第一大做市商,在交易所Bit Mex收益前十名里有兩個賬戶席位。
做市商負責給金融市場提供流動性,交易方式就是下“限價單”,讓市場里的“訂單簿”深度增加,交易價差減少。
做市商的收益,來自對手盤其他交易者(liquidity taker);后者交易時,資產(chǎn)價格產(chǎn)生小幅波動,做市商就在做市中掙錢:每筆交易賺得不多,靠走量。
阿拉米達的成功,是因為搶到了加密幣交易的先機。當時交易所的應用程序接口慢得要命,沒什么專業(yè)機構進場,阿拉米達就通過“搬磚”套利,把不同交易所的價差“搬平”。阿拉米達最關鍵的收入,靠的是“看漲期權”—沒有什么玄機,就是大牛市進場。
因此,和傳統(tǒng)金融做市商相比,阿拉米達等加密幣做市商不具備“真本事”,全靠入場早,外加大盤“烘托”—無法證明它的交易能力和風險管理水平。
大做市商,往往會選擇自己的“對手”?!皩κ帧笔巧糇詈?,但如果是有內(nèi)幕信息的投資機構,虧錢的就是自己。
阿拉米達一開始待在幣安、OKX上,就是看重里面的散戶多,他們上來就買五個比特幣,不在乎流動性,也不會玩什么“時間加權平均價格算法”,容易被“割韭菜”。
在別的交易所做大了,班克曼-弗里德看到了自己成立交易所的機會。按理說,做市商和交易所背后不能是同一個主體,否則就違背了公平法則。
直到今天,班克曼-弗里德也不愿意承認二者的關聯(lián),承認就意味著法律的嚴懲。
對成熟的金融交易市場而言,散戶資金和專業(yè)機構資金的比例,前者大于后者。
但是FTX沒有吸引到散戶,來的都是專業(yè)機構。其巔峰時期的交易量大概在100億至200億美元,整個市場的交易量為1000億至2000億美元,也就是說,散戶往往在幣安那里—幣安的交易量是身后七位競爭對手交易量之和。
FTX有自己的優(yōu)勢。首先,費用低。它的交易費是幣安的兩成至五成,掛單手續(xù)費(maker fee)幾乎為零。
其次,產(chǎn)品好用,界面簡潔,按鈕清晰,下單方便,還有統(tǒng)一的抵押品管理。
有人說,班克曼-弗里德可能不是什么天才交易員,倒是個極好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
最后,加密幣交易所最重要的支柱“訂單匹配引擎”,F(xiàn)TX做得也不錯。
訂單匹配引擎是一個復雜的軟件,尋找買賣訂單之間的對應關系,可以在同一時間同步和組合來自多個交易對的數(shù)據(jù)。只有計算機專家才能創(chuàng)建這種別人看不懂的東西。
鄧安迪拿過黑客馬拉松一等獎。他告訴南風窗,像加密幣金融界合成衍生品領域的龍頭Synthetix,一開始就面臨著債務池對沖的問題,由于架構的特殊性,用戶只要倉位和當前債務池比例不一致,就可能承受債務池波動的系統(tǒng)性風險。想要對沖這個風險,就需要根據(jù)債務池比例數(shù)據(jù)來再平衡自己的倉位。
他和團隊寫了一個DeFi(去中心化金融)小工具,打通了無需信任處理鏈上數(shù)據(jù)的管道,最后將數(shù)據(jù)再上鏈,用Synthetix內(nèi)置的債務池平衡工具實現(xiàn)“一鍵再平衡”,最后拿了獎—“配平”的操作,足以令外行頭大。
當然,F(xiàn)TX的底層架構如何,用戶無需關心,只要FTX交易體驗流暢,就夠了。
FTX上有幾十種加密幣可供選擇,用戶可以直接抵押美元、比特幣和各種倉位,通過“全倉保證金”借出某種加密幣,套利結束后馬上還回來,幾乎不產(chǎn)生任何額外的費用。而在幣安上,只有比特幣、以太幣兩種“主流”加密幣可以借出,每借一個幣都需要單獨的倉位管理。
勝也“全倉保證金”,敗也“全倉保證金”。
全倉模式下,全倉杠桿賬戶里的所有資產(chǎn)都是互相交叉擔保、共享使用的。用戶可以購買的倉位更多,策略也更靈活。
FTX的抵押率、杠桿率都很高。就算是流動性較差的幣,也能達到90%以上的抵押率,Luna爆雷時抵押率都有驚人的九成以上;20倍杠桿更是小事一樁。不過,一旦“爆倉”,賬戶所有的資產(chǎn)都一起遭殃,“連鍋端”。
FTX會把有風險的倉位轉給阿拉米達,讓后者做它的清算人。結果,壞賬一多,阿拉米達先倒下了。然后,崩盤開始。
FTX和幣安、Coinbase等加密幣大交易所,叫CeFi(中心化金融),而不是加密世界里人人關心的DeFi(去中心化金融)。中心化的金融交易所,實在和比特幣創(chuàng)始人中本聰?shù)摹懊艽a朋克”理想背道而馳—傳統(tǒng)投資銀行,也計劃在區(qū)塊鏈上發(fā)債券了。二者之間,又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
也許,CeFi和傳統(tǒng)金融機構本質(zhì)的區(qū)別,就在于后者是合規(guī)的,前者不合規(guī)。技術和衍生品的發(fā)展一日千里,但美國的證券法還是1933年頒布的。
隨著FTX崩盤的碎片一點點被拾起,幾項非常嚴重的“錯誤”也浮出水面:內(nèi)部管理的混亂,外部調(diào)查的缺失,以及內(nèi)外部對增長不顧一切的追逐。
FTX內(nèi)部連一個運轉正常的現(xiàn)金管理系統(tǒng)都沒有。據(jù)悉會計師為其進行破產(chǎn)清算時,甚至找不到一份關于基本財務信息的準確表單。FTX(美國)的會計事務所還比較靠譜,但FTX(國際)的會計事務所,是他們“隨機”找到的,因為那是第一家在扎克伯格的“元宇宙”里打廣告的事務所。
FTX不開董事會,投資人也沒有知情權。班克曼-弗里德搞“一言堂”,自己說了算,把公司帶進溝里,別人也發(fā)現(xiàn)不了。據(jù)說投資人圈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如果一家公司開會時都是“老大”一個人滔滔不絕,下面人不吭聲,絕對沒前途。相反,能賺錢的公司,“老大”開會時都是聽別人匯報,簡單幾句話就拍板。
這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貝萊德、紅杉可能不知道。
FTX爆雷前,紅杉的投資人和班克曼-弗里德一起開推介會,班克曼-弗里德一直在玩《英雄聯(lián)盟》。他發(fā)言時說,F(xiàn)TX將會是一個“超級應用程序”,“你們可以用FTX的錢做任何想做的事”。紅杉的人一片嘩然,同時極為爽快地投了錢。
去年加密幣牛市之前,投資公司是很慎重的,有好幾個星期的時間來審查創(chuàng)始人,調(diào)查公司客戶。牛市一來,競爭加劇,投資人太多,初創(chuàng)公司太少。熱門的初創(chuàng)公司只給投資機構24小時的時間調(diào)研,“時間太少?下一個”。投資人特別擔心自己一不小心就錯過了下一個谷歌,干脆胡亂“調(diào)研”一下了事。
更糟糕的是,很多投資機構會跟著紅杉、貝萊德走。投資巨頭下手吃肉,自己跟著喝湯準沒錯。FTX的投資者版圖里,也有新加坡主權財富基金、安大略省教師養(yǎng)老金計劃的身影。
投資者推動初創(chuàng)公司不惜一切代價擴張,大輪融資之后,其實沒有哪家公司能真正支撐住超速增長模式。停掉錢,就像ICU里“拔管”,床上的人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今年美聯(lián)儲多次加息,正是起到了“拔管”的效果,加密金融市場里的泡沫逐漸擠出。
加密幣的世界里,投機者依然在尋找下一個高杠桿的FTX。
鄧安迪堅信code is law,代碼即法律。他說,如果大家的錢在真正的區(qū)塊鏈上,而不是在CeFi交易所里,就不會發(fā)生血本無歸的慘案—用戶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錢在哪里,流向哪里。熊市爆雷是好事,因為牛市下,投機者賺錢,做事的人也賺錢,熊市才能大浪淘沙。
“憑運氣賺來的錢,總會憑本事虧回去?!?/p>
(應受訪人要求,鄧安迪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