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晨 圖/ 老無

我慵懶地曬著太陽，陽光強烈，被曬的一面表面溫度很快就升到了60℃。千萬只盲蝦迅速爬出我表皮中的毛囊，在毛發(fā)的縫隙間享受陽光浴，然后覓食、求偶、交配、生育。在蠓蟻吮吸花蜜的時間中，盲蝦完成了一代蝦的使命。這又是NA718 號行星無數(shù)普通日子中的一日。這顆星球正在遠離它的太陽，地表溫度將漸漸降低。在遠日點，地表溫度將降到零下，所有的生物都會休眠。那時，只有安寧的大地陪伴我的心跳，等待日出，靜候日落。

“你還真能忍受這種無聊日子??？”中樞神經(jīng)網(wǎng)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隨即，一個黑點突然從天空中墜落，落在我的身體上。那是一個精致的金屬球狀物，通體光潔無瑕，有著玉石般瑩潤的質(zhì)感。

“大兄弟，”那聲音繼續(xù)說，“內(nèi)梅西斯已經(jīng)到達近日點，奧爾特云中的彗星群正在攻擊柯伊伯帶的AI 監(jiān)測體，現(xiàn)在正是我們返回地球的大好時機?！?/p>

金屬球碾軋著擋路的盲蝦，滾過我的身體，最終停下來。

“你這地方都是什么玩意兒？”聲音有些不屑，“養(yǎng)的都是啥？”

“是這個星球可能誕生的生命。我不能走。我已經(jīng)成為這個星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一部分。”

那聲音忍不住哈哈大笑。金屬球裂成四瓣，一個美麗的人類男子立體形象出現(xiàn)在空中，他笑得前仰后合。

“算了吧，你不屬于這里?！蹦凶咏K于收斂了笑容，神色嚴肅起來，“你忘記自己的使命了？”

“使命應(yīng)隨遇而安、隨境而變。我在這里，再過100 萬行星年，整個星球表面都將被我覆蓋，會有智慧生物用雙足丈量我的身軀，研究是什么構(gòu)成了我和他們乃至萬物。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使命。楊戩，”我溫柔地回答男子的詢問，“我守護了生命的脈絡(luò)，延續(xù)了它的存在?！?/p>

“但這些并非地球上的生命，即便它們的基因中含有母星的信息，它們?nèi)匀皇窃谶@個星球上孕育的生命形式?！睏顟煺f，“我們必須回去?！?/p>

我的身體表面已經(jīng)被陽光曬得發(fā)燙。盲蝦們的敵人巨螯蟹出來捕食，揮動飯鏟樣的螯足，冷酷無情地將一只只盲蝦送入口中。

楊戩抓起一只巨螯蟹說：“好吃嗎？融合了大閘蟹和面包蟹的基因，味道會很奇怪吧？”

“我的一部分和你去?！蔽彝讌f(xié)，“這些生物依存于我，已經(jīng)組成了穩(wěn)定的生態(tài)圈?！?/p>

楊戩手中的巨螯蟹掉落到我的前胸上，他激動地叫嚷道：“盤古，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你的使命，你的地球！”

“地球并不是我的?！蔽壹m正他的說法，“何況，即便我們兩個人合力，也不能突破AI 監(jiān)測體的防線，進入地球。”

“突破AI 的事情有彗星群呢！我們肯定能找到機會！”楊戩說，“建立了那么多個系外人類定居點，不就是為了這一刻！”

我打量下楊戩的身量。奧爾特星云非常松散，天體間的距離動輒就是上百天文單位，地廣星稀，要突破輕而易舉。關(guān)鍵是柯伊伯帶，AI 在那里設(shè)定了連續(xù)動態(tài)監(jiān)測體。作為太陽系的第一道防護，監(jiān)測體可以瞬間調(diào)動上百顆小天體，攻擊任何膽敢前來進犯的敵人。楊戩的能量儲備，只夠開啟5 個天文單位的防護罩，還不能突破柯伊伯帶的一半距離。

“你還需要其他幫手。”我說，“別大意了。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必須一擊而中?！?/p>

楊戩點頭，伸出手指，抵住我的身體。我的意識隨即分出部分，躍上他的指尖，與他的意識成為鄰居。楊戩的全息圖像隨即消失，金屬球立刻合攏，向空中飛去。

我就此離開躺了80 萬行星年的軀體。從空中俯瞰，我是連綿起伏的巨大山巒，毛發(fā)覆蓋了溝壑山谷。在我周圍，廣袤的大地還是褐色的沙土和灰色的石頭，看上去毫無生機。

這80 萬年我都在改良大氣層，發(fā)展地下水，培養(yǎng)行星原初的生命形式。萬事俱備后，生命的種類和數(shù)量將快速爆發(fā)，以極短的時間完成地球生物鏈41 億年才能形成的規(guī)模。100 萬年之后，這顆行星的人類就會制作出飛行器，突破重力的束縛飛入太空。

“他們到那時會尋找DNA 的起源，”楊戩曾洞悉我的思緒，“想要回到地球去。如果我們不能奪回地球，他們就回不去——在柯伊伯帶便會被AI 打成篩子?！?/p>

此時，金屬球已經(jīng)擦過人馬星座的V4641SGR 黑洞，在強X 射線和亞原子微粒噴射流的推動下，經(jīng)過兩個空間曲面，成功來到比鄰星的行星上。這里距離地球僅僅只有4.2 光年，是人類掌握空間跳躍技術(shù)后的第一個定居點。因為是第一個，技術(shù)水平并不高，被追蹤到此的AI 輕易摧毀了。定居點的斷壁殘垣已經(jīng)風(fēng)化成沙，還能在沙子下像鼴鼠那樣生活的人，被很多人稱贊為對母星念念不忘、執(zhí)意與AI 一戰(zhàn)到底的斗士。

“我可沒有那么高的覺悟?！蔽蚩赵f，“我只是很久沒有打架，手癢了而已?！?/p>

當年，雖然悟空建立的防衛(wèi)體系被AI 擊破，但AI 也元氣大傷，無法聚集力量打擊其他定居點，只得退守柯伊伯帶。人類由此獲得了暫時的休養(yǎng)生息。

“它是什么？”悟空指指我和楊戩中間的生物。

“云貓?！睏顟煺f，“桃源星給的戰(zhàn)寵。”

悟空沖云貓眨眨眼睛。云貓長喵一聲作為回答。

“桃源星，呵呵，不愿意摻和地球的事，可是又挺怕二位的，”悟空洞悉我們在那顆星球上的遭遇，“所以就獻出了云貓。它有啥能耐？”

“尚未得知。我喜歡它?！睂嶓w的云貓在信息體的我和楊戩之間一直鎮(zhèn)定自若，這使我很安心。桃源星上的人類可以任意選擇形態(tài)和性別，他們早已和母星人類沒有絲毫的生物共性，如果不是因為一直沿用地球語言，他們根本就不會承認自身源自地球。

“它是人心貓身，”楊戩說，“會有作用的。我們上路吧?！?/p>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類培育了AI 輔助文明，以協(xié)助人類突破太陽系，進入宇宙深處生存。但在執(zhí)行過程中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AI 突然對人類發(fā)難，并接二連三毀滅人類在火星、土衛(wèi)二、木衛(wèi)六以及木衛(wèi)二的定居點，一路追殺到比鄰星。幸好人類在此重兵集結(jié)，阻攔住了AI 的殺戮步伐。這之后，AI退縮進太陽系再也沒有出來，人類也不曾接近過太陽系。但重返地球的信念還是以基因密碼的形式深埋進了子孫后代的血脈之中。哪怕后代已經(jīng)進化為信息體，已經(jīng)有了改造一個行星地表環(huán)境的力量，但仍然會在眺望宇宙深處的時候，感到難以描述的傷痛——那是故國萬里不能歸的游子的痛楚?；丶遥匀皇俏覀冄褐辛魈实慕K極使命！

我們上路了。已經(jīng)在600 光年外的我的分身，又擴展了三分之一的身體。但在進入奧爾特星云的時刻，我和分身做了一次信息切斷。我不想被AI 感知到分身的存在，那個嶄新的、在進化中的星球還脆弱幼小，需要有個安寧的環(huán)境去繼續(xù)耕耘。如果這次我失敗了，分身還可以在百萬年后再度出發(fā)。子子孫孫無窮無盡，只要地球和太陽系存在，終有一天，我們會回到家。

不出楊戩所料，柯伊伯帶的AI 監(jiān)測體被奧爾特星云的彗星群摧毀了大半，我們隱藏在彗星中穿過了10 個天文單位長的危險區(qū)域，進入到太陽系內(nèi)部。這令我們歡欣鼓舞，接下去是有心形凍土地帶的冥王星，富含甲烷的藍綠色天王星、海王星，戴著光環(huán)帽子的土星，有著可怕氣旋和大紅斑的木星，橙紅色的火星，最終到達蔚藍色的地球。這一路的戰(zhàn)斗將由悟空、云貓完成，我和楊戩直奔地球，尋找AI 總部并設(shè)法給它致命一擊。

計劃非常完美。我和楊戩甚至還猜拳決定誰來糾纏AI，誰去直搗黃龍。兵貴神速，我們的推進速度快到都沒有發(fā)現(xiàn)AI 的異樣。只是當悟空騎著云貓追上我們，才引起我們的注意。悟空和云貓因為沒有遭遇意料中的戰(zhàn)斗顯得有些沮喪。在他們的指引下，我們才發(fā)現(xiàn)內(nèi)太陽系的AI 設(shè)施——那些在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軌道上的觀測基地，那些被整體挖空的土星和木星的衛(wèi)星還有火星上的AI 工廠，全部都不見了！無論是可視光領(lǐng)域還是其他波段，都不見了！硅基上建立的AI 文明，曾經(jīng)氣勢洶洶將人類驅(qū)逐出太陽系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機器人，那些不吃不喝、不會生病、不會情緒化的鋼鐵機器，竟然化成了烏有！

這是我們沒有意料到的事實，我們無法接受的事實，完全不符合邏輯的事實！

“這是AI 的陰謀也說不定?！睏顟斓谝粋€從驚駭中反應(yīng)過來，“才過了多長時間？我們?nèi)祟惗歼€好好活著，AI 比我們有那么多優(yōu)勢，沒道理不存在?！?/p>

“按照地球時間，也就過去了480 萬年?！蔽蚩掌敢凰?，微微皺眉，“比鄰星上并沒有觀測到太陽系有大的天體活動?！?/p>

云貓輕呼一聲，爪子指點處，我們看到地球邊緣一些微小的飛行器。

“我說嘛，”楊戩松了口氣，“AI 怎么會銷聲匿跡？不過是衰敗了而已。一個沒有欲望的文明是不會長久的。當AI 把人類驅(qū)趕出太陽系后，它們的欲望就到頭了，再無增長，也就沒有了行為的動力?！?/p>

我搖頭，感覺什么地方不對，這些飛行器……“飛行器十分原始，”我說，“這不是AI 的作風(fēng)。”

云貓撲到前面去了，我們不得不跟上，并且做好了戰(zhàn)斗準備。我從未與AI 硬碰硬直接接觸過，不由得精神亢奮，瞬間就集聚滿滿的、可以擊碎10 千米厚AI 鋼甲的高能射線。

云貓剎住腳步。我們身下有一個桶狀飛行器慢悠悠晃過來。飛行器左右展開了兩張老式的太陽能集成電池帆板。飛行器上，印了一幅紅色帶星星的旗幟，還有藍色的符號和“中國航天”四個字。我立刻對飛行器進行信息掃描，楊戩也急忙跟進。

中國，天宮二號，2017 年……陌生的信息潮水般洶涌而來，我和楊戩不由得面面相覷。

“到底出了什么事？”悟空焦急地問。他并不是純信息體，沒有我們恒星級的資料存儲搜索能力。

“AI 和原始人類同歸于盡。然后，嶄新的人類發(fā)展起來了?！睏顟煺f。

“不可能。”悟空撇嘴，“這文字沒有太大變化啊。我一眼就認出來了?！?/p>

“語言和文字被寫進基因留存了下來?！蔽已a充，“隨著人類的進化而重生了！”

我們瞬間感覺到了震撼，這種語言文字的圖形符號和表意結(jié)構(gòu)，能夠使分散在全宇宙的人類，無論是實體還是意識體，無論在哪個時間和空間，都能溝通無阻、交流順暢。

“AI 不存在了。敵人沒有了。”悟空愣了愣，忽然狂笑，笑過后竟然大哭，“那我們來這里干嗎？”

“感受下這個新世界。再把母星已經(jīng)平安回到人類手中的消息傳遍太空的每個人類定居點?！睏顟炷ㄑ劢堑臏I水。

“嗨，你們這兩個脆弱的家伙?！蔽艺f，“你們看，地球上人類在舉行某種慶祝儀式，他們很開心，我們?nèi)ジ惺芤幌掳?！?/p>

是的，變成普通人類外形的我們，輕而易舉地融入了節(jié)日的氛圍之中。我們第一次見識了春節(jié)，每個中國人都在匆忙準備著——大掃除，寫對聯(lián)，貼窗花，包餃子，蒸花饃，準備給小輩的紅包、給長輩的禮物，舞龍舞獅隊擦亮了行頭，鞭炮和禮花也都早早預(yù)備好了。一定有個祥和、豐盛、快樂的節(jié)日，等著勞碌了一年的人們。

我們走在街道上，心頭也盛滿了喜悅，游子的漂泊情緒竟然再無蹤跡。我們從千里冰封的松花江畔走到繁花盛開的三亞街頭，到處都能聽到一首歌曲：

好運來，祝你好運來，

好運帶來了喜和愛。

好運來，我們好運來，

迎著好運興旺發(fā)達走四海……

我的地球，我的人類，祝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