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時旸
醫(yī)院變成孤島,醫(yī)生成為孤島上暫時的神明或者撒旦。以前他們是從死神手中爭搶時間,現在卻不得不自己下達生殺予奪的判詞
劇情簡介
《醫(yī)院五日》改編自謝里·芬克的同名紀實文學,講述新奧爾良一家醫(yī)院里精疲力竭的護理人員在風暴過后被迫做出令人心碎的決定的故事。
在卡特里娜颶風席卷新奧爾良后,當時新奧爾紀念醫(yī)療中心遭受洪水泛濫、電力中斷、氣溫急升等問題,而醫(yī)務人員在這種惡劣環(huán)境下被迫作出困擾他們未來多年的選擇。醫(yī)院最終有40名死者,其中有些患者被認為無法活下去,被安排了安樂死。
故事從風平浪靜之后才真正變得好看起來,這對于一部災難片而言,是絕對不常見的,這是一種故意而為之的“反類型”處理?;蛘哒f,《醫(yī)院五日》根本就不是什么災難片,不過是借用一個幌子,展現另外的野心。
這個故事在應當生出波瀾甚至巨浪滔天的時刻,一直回避高潮,近乎沉悶,而一切時過境遷,人們收拾心情面對新生的平靜時刻,卻突然急轉直下?!夺t(yī)院五日》一直涌動著一股奇異的壓抑感,從頭至尾,洪水來襲時、面對考驗時、恢復平靜時,都是如此,這種壓抑感引而不發(fā),只默默加壓,直到最終突然決堤。
它講述那場眾所周知的災難,2005年的卡特里娜颶風事件,新奧爾良遭遇的那場颶風導致城市內澇,低地道路幾乎全部被淹,上千人喪生。絕望的人群、骯臟的潮水、作秀的政客、癱瘓的救援系統(tǒng)……這一切都成為不可磨滅的印記。像所有災難一樣,它其中有太多值得記錄和書寫的故事。
6年前,著名導演瑞恩·墨菲及其團隊拍出了《美國犯罪故事》的第一季,用故事片的講述方式和紀錄片的嚴謹考證,重述了辛普森殺妻案的臺前幕后。那部劇出人意料地成功,一個已經被敘述過無數次的舊案,一個被認為已經窮根究底的故事,竟然重新煥發(fā)了生機。在原本的計劃里,《美國犯罪故事》的第二季則會用同樣的方法聚焦卡特里娜颶風——一個真實事件,災難中遍布罪案和不可思議的情節(jié),以新聞和紀錄片的嚴謹混合故事片的自由敘述——這個題材與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實在太契合了,但是后來拍攝計劃一改再改,直至沒有聲息?!睹绹缸锕适隆返牡诙竞偷谌痉謩e選擇了其他的主題:時尚大師范思哲謀殺案和克林頓彈劾案,拍得依舊認真但似乎不見第一季的靈氣。直到今年,Apple TV拍出了卡特里娜颶風的故事,它改編自謝里·芬克的同名非虛構著作,這位有著醫(yī)學博士學位的記者曾經憑借這部長篇報道獲得了2010年的普利策新聞獎。
《醫(yī)院五日》聚焦了新奧爾良紀念醫(yī)院在颶風來襲之后幾天內的艱難抉擇,那家醫(yī)院的樓上還有另一家養(yǎng)護中心。颶風來襲之前,所有醫(yī)護人員都覺得即將面對的不過是一次極端天氣,但沒想到,他們卻經歷了一場讓全世界矚目的災難。風暴摧毀了樓體,繼而中斷了電力,切斷了水源,醫(yī)院內部變成了溽熱地獄。洪水困城,無處可逃。醫(yī)護人員開始商討對策,他們爬上樓頂一個廢棄多年的直升機起降平臺,成功引來了救援人員的注意,運送病人的工作開始了。
更多的人或許以為這個故事會對準洪水本身帶來的災難景象,但實際上,洪水和颶風變成了一個背景。所以,與其說它是一部災難片,不如說它是典型的末日敘事和廢土類型,颶風和洪水相當于《行尸走肉》里的喪尸,或者《瘋狂麥克斯》中的干旱。換句話說,那些背景到底是什么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文明暫時消退,叢林法則降臨,人們如何抉擇?所以,像那些末日/廢土故事中所涉及的一樣,《醫(yī)院五日》是對人性的拷問,而無意于呈現更多自然意義上的災難和社會形態(tài)上的混亂。
在資源變得極度有限的情形之下,只有一部分病人可以被轉移走,那些極其危重的、體重過大的,都無法移動,病人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以不同顏色的手環(huán)加以區(qū)隔,還有那些自愿簽署了生前預囑的病人,拒絕病危時的搶救,這樣的病人又該如何對待?醫(yī)院變成孤島,醫(yī)生成為孤島上暫時的神明或者撒旦。以前他們是從死神手中爭搶時間,現在卻不得不自己下達生殺予奪的判詞。
在一切還都沒有變得那么糟的時候,出現過一個小小的插曲,有幾艘救生艇駛來,可以預先撤離一些人,但是要求不能攜帶寵物,這似乎是個無可厚非的要求,即便再強調動物權利,在那樣的危急時刻,也鮮有人把一只寵物的生命與人類對等。所以,有一位醫(yī)生給自己的狗進行了安樂死。臨上船的時候,他卻看見有人抱著一只哆哆嗦嗦的小狗,營救人員說,沒關系,還是有地方的。那個瞬間,那位醫(yī)生的眼中有一種難以言傳的表情?;诤?、自責、悵然若失,又無可奈何,這個轉瞬即逝的小小細節(jié)成為了潛藏的題眼,那些奄奄一息的病人,很快就淪為了和那只寵物狗一樣的命運。那是一種捉弄還是一種必然?
醫(yī)生的天職是祛除病痛,那么將那些垂死之人留在醫(yī)院里任他們自生自滅,和為他們注射藥物令其無痛苦地死去,作出哪種選擇的是天使,作出哪種選擇的是惡魔?對注定等死的病人進行安樂死,是殺戮還是拯救?是邪祟還是慈悲?
從第六集開始,調查人員開始介入災難期間發(fā)生于醫(yī)院內部的死亡案例,某種程度上說,這才是故事的正文,而此前過往皆為序章。到底如何證明醫(yī)生的行為與動機,又如何為一切定性?同情涉事醫(yī)生的同行們出具的報告是專業(yè)意見還是利益共同體的掩護辯詞?醫(yī)院內部站出來指控同事的醫(yī)生是英雄還是叛徒?那些從未親身歷經慘禍的調查人員有沒有資格指手畫腳,他們在此時此地憑借想象和抽象的理論是否真的可以設身處地地理解彼時彼刻的絕望和瘋狂?
《醫(yī)院五日》的故事充滿一切戲劇性因素,文明與瘋癲,絕望與希望,對死亡的注視與省察,對尊嚴的渴望和理解,以及被災難激發(fā)又極化了的種族偏見與歷史遺留困境。它所講的颶風,一邊是自然世界中的颶風,一邊是人內心世界中的颶風,自然風暴無可阻擋,但終究會停歇,人們可以重建一切,而內心的殘破,旁人無法看見,自己無法修復,那是永遠無法消散的颶風,駐留在內心深處,時刻摧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