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都會從浴室開始準備迎接農(nóng)歷新年。除夕之夜,我會先打開熱水龍頭,讓蒸汽彌漫在整個空間。我蜷縮著腳趾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剪掉一綹頭發(fā)并修剪指甲,因為它們代表著厄運,要扔進垃圾桶。然后開始洗澡,全身打上泡沫,將每一寸皮膚沖洗干凈。
“你一定要把上一年所有的晦氣都洗掉”,這是我母親的命令,仿佛壞運氣會在一年之內(nèi)累積成臟兮兮的一層,附著在我的皮膚上;仿佛我一年中只有一次機會能夠擺脫它們,而且就在每年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夜晚。
雖然雙親已經(jīng)離開了我,但除夕夜大掃除是他們留給我的眾多傳統(tǒng)習俗之一。其實,在這之上還有一個更寬泛的理念:這一天的一切都應(yīng)一塵不染,包括身體和家居,都應(yīng)該清理干凈,最為重要的是,一定要徹底打掃;只有這樣才能為來年打下良好的基礎(chǔ):以往的麻煩會一去不返,一切都完美無瑕。
相比世界各地慶祝農(nóng)歷新年的其他人群,我父母遵循的習俗并不繁雜,不過,他們對自己相信的東西卻無比堅定。我們必須吃特定的幸運食物:純手工制作的紅豆甜豆包、蒸餃、撒滿蔥姜的整條魚.還有很多水果,特別是橙子和荔枝。母親曾警告我們說,荔枝不能與蟹肉一起吃,這是一種危險的搭配,會讓身體“寒涼”,甚至有可能搭上性命。此外,一定不能煲湯,因為“如果你在過年的時候喝湯,那么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里,每逢特殊場合就會下雨”。我們偶爾會外出吃年夜飯,前往威斯康辛州尼納市的Bao Ju,這是他們最喜歡的當?shù)夭宛^,名字源于中文里的爆竹,在新年時燃放爆竹能夠驅(qū)邪。餐館的電話號碼包含好幾個8;在中國,8和9都是吉利數(shù)字,而4是最不吉利的數(shù)字,應(yīng)避免使用。
父母熱切盼望新的一年交上好運,祈求身體健康自是理所當然,但財源廣進才是他們更大的愿望。于是,大家會互贈一些現(xiàn)金紅包,彼此祝福新的一年財富增加。年長的親戚每年都會給我們這些孩子郵寄過年紅包,我們收到后要表示感謝。而在新年的第二天,父親或母親通常會穿上一件紅色的衣服,來到威斯康辛寒冷的冬日大街,走向“四面八方”,期望能夠遇到財神。他們告訴我,如果遇到了,這一年都會很富足。我曾經(jīng)對這些習俗存有很多疑問,但始終沒能找到答案?!柏斏耖L什么樣?”我問母親?!皼]人知道?!薄澳秦斏袷且粋€人嗎?還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我不知道?!薄捌渌纳衲??”回答我的只有沉默。
就這樣,每當我試圖追問有關(guān)這些儀式的問題時,他們都會拒絕回答。他們給我講解“理性的”西方教育的價值;他們堅持認為,只有無知的人才會迷信,有時甚至還因為我提出這樣的話題而責備我,于是我學會了少說、多聽。我和姐妹們曾隔著關(guān)上的屋門偷聽父母談話,他們會按照中國的生肖輕聲討論我們作為學生和女兒的優(yōu)缺點。而當我們有人走進房間,他們就立刻停止交談。也許他們不想讓我們知道他們有些迷信,也許他們希望我們不要相信宿命。在我離開家進入大學之后,母親會在節(jié)日來臨時給我打電話,告知農(nóng)歷新年里有關(guān)我和姐妹們的預言。如果下一年不太吉利,那么我就應(yīng)該戴上紅色的手鐲。她說這些預言都是中文報紙上的奇聞異事,她自己完全不信。但如果我再等一會兒,她就會透露更多信息,表達對我或某個姐妹的真切擔憂,例如,龍年出生的女性(我自己)會晚婚,而馬年出生的女性(我大姐)將一直單身。
幾十年過去了,父母均已離世,其實我很想知道,為什么他們守著這樣的新年習俗。我父母都是在美國接受的大學教育,父親還獲得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工程碩士學位,兩人都認為自己擁有西方的理性。那么,他們真的相信某些儀式和行為預示著好運嗎?不過,現(xiàn)在再問這些為時已晚:母親2014年離世;父親在2020年也離開了我們,享年97歲。
我想我能理解父母渴望財富的原因,因為他們要養(yǎng)育四個孩子,父親當研究員的薪水根本不夠額外的開支。由于無力負擔托兒所的費用,母親只能留在家里照顧我們。我們從未去過麥當勞;姐妹們還學會了自己縫舞會禮服。當我最小的妹妹也上學后,母親才重返職場,在自家客廳里教授鋼琴課??呻S著我們逐漸長大,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又面臨新的挑戰(zhàn):交通費、書費、學費。
我想,母親對金錢的渴望必是緩解她因更大的不確定性而深陷焦慮的方式:她本身體弱多病,我的職業(yè)選擇又不切實際,我們姐妹幾個均未確定戀愛關(guān)系等,都讓她焦慮不安。她的期盼也許是我在新的一年里終于可以靠寫作賺點兒錢,也許是我能遇到屬猴或?qū)偈蟮恼婷熳印D赣H在嫁給父親并養(yǎng)育我們幾個之前曾進修心理學,并最終成為了一位備受尊敬的教師。她是我認識的思想最開明的人之一,可她除了堅信教育和環(huán)境的重要性,還認為必須借助自身以外的某種力量。她是個宿命論者,我想,這種思想逐漸形成的原因是她在戰(zhàn)時的中國度過的童年時代,后來又在美國變成沒有家庭支援的窮困學生,因此一直抱著某種超越現(xiàn)實的希望和期盼生活。
父親是一位曾致力于學習西方科學的化學工程師。他常常嘲笑舊時的風俗,但在這個問題上卻始終保持沉默,也從未反駁過母親的相關(guān)言論。出于孩子的本能,我能感覺到,他相信母親堂而皇之宣揚的迷信思想。即使在那時,我也知道,比起希望好運降臨,他更害怕遭遇厄運。他在日軍侵華時期的中國內(nèi)地長大,未滿19歲便在戰(zhàn)爭中家破人亡,挨餓成了家常便飯。到了而立之年,身無分文的他遠赴美國,開始了猶如高空走鋼絲般漫長而又艱辛的異國闖蕩,他靠微薄的薪水養(yǎng)家糊口,后來竟將四個女兒都送進了常春藤盟?!,F(xiàn)已身為人母的我能夠真切地感受到他對我們的成長盡心盡責,因此也就難怪對厄運的恐懼會時時伴隨著他。自從記事起,我就明白,這份恐懼正是導致他經(jīng)常做噩夢的元兇。
當我的雙親初抵威斯康辛州那片荒涼寒冷的凍土地帶時,他們決定家里不再慶祝任何節(jié)日。他們不相信美國的習俗,對他們來說,一個胖胖的白人老頭穿著紅衣服從煙囪滑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比起其它節(jié)日,中國的農(nóng)歷新年是世界上最多人慶祝的傳統(tǒng)佳節(jié),然而在威斯康辛州的阿普爾頓,春節(jié)卻鮮為人知。散布世界各地的華人社區(qū)合家團聚,做糯米年糕,熱熱鬧鬧地慶祝春節(jié),這一切對我們周圍的人來說卻毫無意義。
然而一年后,我父母便意識到心有所期的重要性。于是,我們家不僅開始慶祝農(nóng)歷新年,還慶祝圣誕節(jié)和感恩節(jié)。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家庭來到這個城鎮(zhèn)定居,每年除夕我們都和他們聚餐。媽媽們會一起談?wù)搨餮灾懈鱾€屬相的來年運程,即使我屬馬的大姐已過上了幸福的婚姻生活,這個話題仍被大家津津樂道。
如今,作為美籍華人的我居住在美國中西部,并在當?shù)匾凰髮W任教。農(nóng)歷新年成了我特別關(guān)注并愿與同事、朋友和家人分享的一個傳統(tǒng)文化節(jié)日,也是在冬季最寒冷、最黑暗的日子里舉行慶祝活動的緣由。我接受了父母言傳身教的習俗,以此表達對他們的愛,以及對他們個人及其一生經(jīng)歷的尊重。我生活在中西部的另一座小城,慶祝農(nóng)歷新年意味著學會與我愛的人分享這些傳統(tǒng)習俗,因為他們對此并不了解。我還會跟我的混血女兒解釋這些習俗,畢竟她與我的父母和他們的世界相隔了一代人。
我不知道今年除夕是否還有時間做大掃除,但我肯定會留出一小時完成我的浴室儀式。我會安排家人理發(fā),還會發(fā)電子郵件提醒外國友人做清潔和剪頭發(fā)。盡管明年不是龍年,但我仍然翻箱倒柜,找出那個舊的龍形填充玩偶,它的雙翼已被鍍金材料磨掉,它是一位敬愛的已故導師送給我的新年禮物。我會邀請感興趣的學生幫忙籌備聚會,用這個龍形玩偶、紅色標志、卡通動物和彩色飄帶裝飾那個地方,并買一些橘子和金箔硬幣巧克力,然后和大家一起共同享用一頓熱鬧而豐盛的中式午餐。每個人都能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大快朵頤,以此驅(qū)邪避瘟,交上好運。親友們會急切地拿出手機上網(wǎng)搜索自己的屬相,預測自己在兔年的運程。翌日,我會穿上紅色的衣服走出家門,走向“四面八方”,努力讓財神爺看到我。
[張嵐,暢銷小說《趙氏家族》(The Fomily Choo)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