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煙
她不想活在過去,她想要未來;她想要簡單的愛情,明媚、純粹、豁亮,像春天一樣。
邱陽在走廊里叫住陳稚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居然冒失地叫她:“喂!”
陳稚腳步?jīng)]停地扭頭看了他一眼,腦子里彈幕般滾過一行字:“真沒禮貌?!?/p>
不過一瞥之間,這人長得還不錯:個子高高的、頭發(fā)黑黑的,眼睛亮亮的。因此顏狗陳稚對這聲招呼,沒原則地做出了一些諒解。
邱陽趕上來,語氣興奮而局促,他說:“我認(rèn)識你。”
陳稚抱著一大摞文件看著他,腦子里的搜索引擎在急速運行,可惜搜索結(jié)果為零。
她輕聲卻斷然地說:“我們經(jīng)理有三位執(zhí)行助理,而我只是其中資歷最淺的一位。對不起,我?guī)筒簧夏?。?/p>
邱陽笑了,眼珠像寶石一樣閃閃發(fā)亮,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我認(rèn)識你?!?/p>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真的認(rèn)識你。”他說著,還冒失地向她發(fā)出了邀請:“這里說話不方便,我可以請你到樓下的咖啡館坐坐嗎?”
陳稚笑得禮貌卻疏遠(yuǎn),“對不起,我在上班?!?/p>
她說完了就想走,昂著頭的模樣看在邱陽眼里,就像一只美麗而驕傲的小鹿。
邱陽的一顆心,隔著衣物的層層布料,又隔著皮膚、筋膜、神經(jīng)、肌肉,咣咣地撞擊著胸骨,他愈發(fā)慌張急躁,居然想要去抓她的手腕,再次叫她:“喂,別走!”
陳稚皺眉,腦子里的彈幕也發(fā)出了聲音:“你這個人怎么這么沒禮貌?”
五分鐘前,老大在面試新員工,陳稚因為一個著急的工作去找老大簽字,接著邱陽就追了出來。此刻他仍然擋在她面前,固執(zhí)卻真誠地重復(fù)著那句話:“我真的認(rèn)識你!”
他們站在走廊的窗邊,陽光落在青灰色瓷磚地面上,人間沉靜而明亮。
大約是怕陳稚生氣走開,邱陽的語速很快:“九年前,在開往春溪里的22 路公交車上,有個男生哭得很狼狽,你給過他一罐奶糖,還在罐子上畫了只小熊,記得嗎?那個男生是我!”
陳稚安靜地看著他,似乎是在回想。過一會兒,她卻搖頭:“我不記得有這回事?!?/p>
邱陽耳邊的酡紅漸漸漫上了整張臉,舌尖焦灼地舔了舔唇,他急著解釋,又試圖循循善誘:“那春溪里,22 路車,你一定記得的,對嗎?雖然我今天是來面試的,但我跟你說這些,不是想要讓你幫我做什么。我找你很久了,后來我又走了很多次那條路,卻沒有見過你!”
陳稚的眼睛里掠過了淺淺笑意,可是她說:“我知道春溪里,但我不記得見過你。”
“好吧。”邱陽失望地后退一步,目光卻仍舊看著她,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就算你不記得我也不要緊,我還是要謝謝你?!?/p>
陳稚走出去幾步,忍不住回過頭來,“過去那么久了,你怎么能確定那個人是我?”
邱陽笑了,“我就是能確定。”
沒錯,那個在糖罐上畫了一只微笑小熊的女孩就是陳稚。
那年春天,十四歲的邱陽做哥哥了——他才知道叫了很多年“媽媽”的女人,其實是他的繼母。他曾以為她的冷淡和不耐煩只是性格使然,以為有些人天生不擅長表達(dá)親熱和愛。
當(dāng)繼母終于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子,一切都有了對比,她開始表達(dá)對少年的嫌棄,說他是包袱和累贅。
邱陽帶著親生母親的照片坐車去春溪里,他背著書包,旅行袋里裝著衣物,他以為找到親媽之后就可以換個地方生活了,他以為她一定也在焦灼地盼望著自己。
他走進(jìn)那條街巷,看到親媽帶著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從超市里出來,一路說笑著進(jìn)了院子。背著書包、拎著旅行袋的邱陽就跟在她們身后,親媽關(guān)上紅色鐵門時還看了他一眼。
她的目光陌生而冷淡。多年之后,邱陽仍然不明白她是真的不認(rèn)得自己,還是假裝。但確鑿無疑的是:他的出現(xiàn)對親媽而言,將是打擾與添亂。
少年默默地站在門外,直到午后的太陽曬得他頭暈眼花。
回程的公交車上,少年抑制不住地哭了一路。先是默默擦淚,后來就變成了嗚咽。乘客們議論紛紛,好像都在說著他被拋棄了,他愈發(fā)哭得厲害,有那么一刻,他連死的心都有。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一個米黃色的糖果罐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眨著淚水模糊的眼睛,好一會兒才看清坐在前座的女孩,她正扭身看著他,她說:“別哭了,請你吃糖?!?/p>
她用指甲敲了敲糖果罐,他垂眼,看到畫在罐子上的微笑小熊。
她把糖果罐塞進(jìn)他手里,她說:“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會過去,真的,不信你試試看?!?/p>
后來,在宮崎駿的電影《幽靈公主》里,邱陽很喜歡這段話:“不管你曾經(jīng)被傷害得有多深,總會有一個人的出現(xiàn),讓你原諒生活對你的所有刁難?!?/p>
邱陽覺得對于自己來說,陳稚就是那個人。
邱陽成了陳稚的同事。這當(dāng)然不是陳稚幫他說情的緣故,而是在幾個面試者當(dāng)中,他的學(xué)歷最好,并在讀書時就有了工作經(jīng)驗,老大對他相當(dāng)滿意。
可是陳稚的表情看起來卻是老大的不樂意。
邱陽隔幾天就給她帶一罐糖果,她不吃,把好看的糖果罐子朝外推,一直推到了桌邊。然而工作間隙一抬眼,她就不由得要失神一霎。
桌上的糖果罐排列到第七個的時候,陳稚覺得該和邱陽談?wù)劻?。而距離走廊里的第一次對話,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兩個月,他們彼此之間已經(jīng)很熟悉,甚至可以說是有些了解了——這才是會讓陳稚看著糖果罐失神的原因。
陳稚終于收起了糖果罐,并且提議請邱陽吃飯。
飯桌上,陳稚一氣呵成地表達(dá)了想法:“雖然我不記得給過你一罐奶糖,但就算連本帶利現(xiàn)在也還得夠了,你別再給我買糖了好嗎?同事們已經(jīng)在笑我了,再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已經(jīng)沒那么愛吃糖啦!”
“好?!鼻耜枩睾偷貞?yīng)著,又說:“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喜歡吃芒果,不喜歡漢堡包,吃面條要加醋,咖啡不加糖但要加很多奶……”
陳稚的臉頰紅紅的,一顆心不知道怎么搞的,又沉又輕飄,好一會兒才說:“我真的不記得有在22 路公交車上遇見過你!”
“我知道啦?!鼻耜栃χ瑓s又說道:“我每次看到好看的糖果盒子,都想買給你?!?/p>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被安排一起出差。
路途很遠(yuǎn),高鐵轉(zhuǎn)大巴,顛簸了小半天還在盤山路上。車窗外山林青青,車廂里突然出現(xiàn)了異響,接著就有人發(fā)現(xiàn)大巴車起火了。
接下來的場面一團(tuán)混亂。車門故障打不開,卻仍然有人堵在那里叫嚷。
邱陽砸開了安全玻璃,他果斷出手的樣子就像一個英雄。他箍著陳稚的腰,將她送出了車外,又將兩個人的背包扔下去,他沖著她喊:“你快走,快!離遠(yuǎn)一點!”
陳稚看到了從車底躥出來的火苗,她叫他的名字,跺著腳,瘋了一樣:“你快下來!”
邱陽的臉從窗口閃過,他在幫乘客逃生。他透過濃煙看了陳稚一眼,對剛下車的大姐說:“幫我把女朋友拉走!”
后來,當(dāng)危險過去,邱陽背朝著夕陽跑向等待轉(zhuǎn)運的乘客們時,他看見陳稚像個小傻瓜一樣站在那里,她面朝著他來的方向,兩邊肩膀各掛著一個大背包,壓得整個人搖搖欲墜。
等他到了跟前,看著他臟兮兮的臉笑出了格外白的牙,她咧著嘴巴哭得毫無姿態(tài),接著就開始抬腳踢他,一下一下發(fā)狠地踢,他也不躲,就那樣笑著站在那里。
大家開始替他們著急,有人嚷著:“真笨啊,抱一下!”
邱陽這才反應(yīng)過來,可是陳稚推開了他,她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p>
“我知道?!鼻耜柸匀粡堉直郏f:“我知道你記得我?!?/p>
陳稚滿臉是淚地笑了,這一回,她沒有拒絕他的懷抱。
是的,她記得他。在走廊里的那次見面,他一提醒,她就想起來了,然而他的熱情快要嚇壞她了,她不需要那樣洶涌的感謝。
她不想活在過去,她想要未來;她想要簡單的愛情,明媚、純粹、豁亮,像春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