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韋倩
(南寧師范大學(xué) 經(jīng)濟與管理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1)
朱山坡自2005年在《花城》發(fā)表小說后,便踏上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征途。他卓越的文學(xué)才華在小說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尤其短篇小說在文壇反響熱烈。目前已出版《中國銀行》《喂飽兩匹馬》《靈魂課》《把世界分成兩半》《十三個父親》等多部小說集。其短篇小說曾獲第一屆郁達夫小說獎·短篇小說獎、朔方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以及第五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等,成績斐然。李壯在《“廣西后三劍客”:西南大地上的蓬勃野草》一文中評價道:“朱山坡的短篇小說有一種藏得住秘密的大優(yōu)雅。而這種深藏不露的優(yōu)雅,其實又是力道十足的,因為它接通著歷史維度與人類永恒的命運感。”[1]朱山坡本人很重視短篇小說的寫作,他在創(chuàng)作談《短篇小說沒有問題》中直言,短篇小說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有無限的創(chuàng)造性和可塑性,同時像一把匕首,鋒利駭人。因此,他對于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一點都不含糊,始終向著經(jīng)典寫,精雕細磨落筆的每一處,自覺將南方濕潤、陰郁、詭譎的特質(zhì)和個人孤獨、狂亂、驚慌的心緒揉進小說里,再釋放出超越現(xiàn)實的巨大能量。
朱山坡的短篇小說從敘事空間的表現(xiàn)形式切入,討論其小說背后的獨特蘊意。時間和空間是世界存在的基本形式,討論空間,實際上討論的是人的生存性。小說的情節(jié),都發(fā)生于空間,人的行動與空間往往形成有意義的對話。朱山坡是運用故事空間的高手,他擅于將自身對于空間的體驗注入小說中,使空間不只是故事發(fā)生的場所,更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展現(xiàn)社會關(guān)系的重要藝術(shù)方式。朱山坡通過敘事空間的巧妙建構(gòu),再現(xiàn)了邊緣人被擠壓的境遇和難以抗爭的苦難。
《把世界分成兩半》不僅是朱山坡一篇短篇小說的標題,還是一本小說集的書名??梢?,朱山坡對于“兩半論”炙熱的偏愛。而“把世界分成兩半”正是朱山坡短篇小說敘事空間的突出特點。在他的筆下,常??梢钥匆妰蓚€被割裂的空間,它們源于一個整體,卻又相互分離。掙扎于這兩個空間里的人,往往漂泊、游離于邊緣,沒有歸屬。
分成兩半的世界,從宏觀的角度來說,首先是城與鄉(xiāng)的界分。朱山坡從小生活在艱苦閉塞的環(huán)境,對于城市,他的情感是復(fù)雜的,既向往又抗拒,既親近又疏離。他曾在訪談中提到:“落后地區(qū)和發(fā)達地區(qū)的交接處是一個使人著迷的地方”“我試圖把一座村莊和一座城市建立某種聯(lián)系,讓他們產(chǎn)生沖突和戲劇性”。[2]229他專注于城鄉(xiāng)之間“壁壘”的觀察,認為過去森嚴得可怕,現(xiàn)在二者之間的鴻溝還越來越深。因此,他筆下的城鄉(xiāng)空間也處于一種緊張、矛盾的關(guān)系之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其精神原鄉(xiāng)“米莊”和“高州”?!懊浊f”和“高州”是朱山坡虛構(gòu)的文學(xué)地理空間?!队^鳳》《我的叔叔于力》《米河水面掛燈籠》《靈魂課》《騎手的最后一站》《單筒望遠鏡》等故事便是基于這兩個城鄉(xiāng)空間展開的。
以“米莊”為代表的鄉(xiāng)村是窮困落后的,而“高州”一類的城鎮(zhèn)是富足先進的,米莊里的人總是希望走出農(nóng)村,躋身城市?!队^鳳》中年輕貌美嫁給六十幾歲高州老頭的觀鳳,《感謝何其大》中處心積慮獻身“農(nóng)轉(zhuǎn)非”戶何唐山的程銀香,《你為什么害怕乳房》中意圖跟“我”結(jié)婚留在城里的前女友藍小蓮。她們看到了城鄉(xiāng)之間懸殊的差距,為了能夠擺脫鄉(xiāng)下人身份,在城市立足,犧牲青春,放棄尊嚴,試圖用肉體換取通往城市的便捷之路。然而,她們的計謀“全軍覆沒”。觀鳳雖然嫁給了高州王老董,但王老董并沒有如觀鳳所盼望的盡早死去,反而在一場病后成為觀鳳的負擔,使得“觀鳳還是在貧困線上掙扎的觀鳳”;程銀香的生活也并沒有因為成為何唐山的愛人而變好,反而麻煩事接踵而來,境況比之前更窘迫;藍小蓮不管如何主動,都無法勾引到“害怕乳房”的城里人“我”。
《香蕉夫人》中,長得像電影明星的堂姐,挑男人是出了名的苛刻。她渴望通過嫁人擺脫貧困生活,“希望一嫁過去就能成為闊太太,一改目前貧困的窘境”[3]。她挑對象,不僅要家境好、相貌佳、有才學(xué),還要“是廣東的,靠近香港更好”。村里的姑娘都認為嫁到廣東,生活就會好。然而,“似乎是,廣東男人嫌棄米莊的女人,這些年,只有極少數(shù)的女人嫁到了廣東,而且男方的家境在那邊都是最差的,男人也是最猥瑣的?!盵2]12堂姐沒找到廣東男人,但在媒婆的介紹下嫁給了一個“與廣東僅一河相隔”“有三十畝香蕉”的浦北男人。而后她短暫地擁有過一段光明的時刻,可最終還是因為家里的香蕉沒有客商問津,衰敗了。曾被捧為“香蕉夫人”的堂姐,淪落到像個“窮要飯的”。堂姐并沒有因為千挑萬選的“良婿”改變自己的命運,反而因為欠了很多債,生活更窘迫了。堂姐曾提出的一項項擇偶條件變成了一場笑話。通過她人生的起伏變化,作家描摹出了一堵立于城鄉(xiāng)間的鐵壁銅墻。
《狐貍藏在花叢中》則直接以人物關(guān)系的矛盾展現(xiàn)城鄉(xiāng)空間的矛盾。茶場場長老楊和“我父親”的矛盾,老楊的女兒秀和“我”的矛盾,實際上是農(nóng)與非農(nóng)的矛盾,城鎮(zhèn)女孩和農(nóng)村男孩的矛盾,他們構(gòu)成了分別代表城、鄉(xiāng)的對立關(guān)系。敘述者“我”是故事里看得最清楚的人,“我”明白兩個父親所代表的意義。為了繼承老楊手持獵槍的權(quán)力,為了“不用干活就能拿最高工資”,“我”想把老楊變成自己的岳父。于是“我”萌生靠近秀,侵犯秀的想法。主人公把所有不甘、不安、不滿的情緒發(fā)泄在秀的身上,在秀的反抗之下,赫然殺了她,釀成悲劇。朱山坡在文中近乎零度的敘述,冷峻而跳躍的語言,似乎在替主人公宣誓秀和“我”永遠做不了朋友,城與鄉(xiāng)也永遠無法達成和解。
空間融合的失敗還表現(xiàn)為農(nóng)民工進城的失敗,如《靈魂課》《驚叫》《推銷員》《躺在表妹身邊的男人》等,都展現(xiàn)出了一種無法跨越的城鄉(xiāng)二元空間?!鹅`魂課》里的故事圍繞一個“客?!闭归_,客棧處于城中人來人往的黃金地帶,卻是鮮有人至的僻靜之所,緣于這不是一間普通的客棧,而是存放死人骨灰盒的旅館,是異鄉(xiāng)人的“墓地”,靈魂的居所。這里居住的“客人”都不是權(quán)貴和有錢人,而是一個個像建筑工人闕小飛這樣從鄉(xiāng)村出逃,闖入城市的失敗者。他們既走不進城市,又回不了鄉(xiāng)村,死后只能在靈魂客棧棲息著??蜅_@一封閉的空間形式把生與死、鬧與靜、貧與富干干凈凈分隔開來,表現(xiàn)出命運無法商量的姿態(tài)?!敖憬恪保ā扼@叫》)、“表妹們”(《躺在表妹身邊的男人》),推銷員盧志遠(《推銷員》),他們和闕小飛一樣,都是來自鄉(xiāng)村,擁有城市夢的小人物。他們渴望在城里生根發(fā)芽,而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卻隔著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他們在兩個相互對立的空間中掙扎,無法解脫。
朱山坡在其短篇小說中,自覺搭建起了以“米莊”和“高州”為代表的空間實體,以此構(gòu)建起“城”與“鄉(xiāng)”互相對立的文學(xué)空間,這是他進入現(xiàn)世的方式。在此基礎(chǔ)上,作為被割裂的實體空間的映射,朱山坡還建構(gòu)了具有隱喻意味的“精神空間”,這使小說的空間敘事意蘊雋永。
“底層的‘苦’未必就是物質(zhì)上的貧困,物質(zhì)的貧困往往不能將農(nóng)民逼向絕境,精神上的絕望才更加使人震撼和警醒?!盵4]朱山坡以70后作家的責任感和敏銳度,不斷追蹤日常生活中人們精神狀態(tài)的蛛絲馬跡?!翱臻g的構(gòu)造以及體驗空間、形成空間概念的方式,極大地塑造了個人生活和社會關(guān)系。”[5]除上述的實體空間以外,朱山坡在其短篇小說中還建構(gòu)了具有象征性意味的精神空間,它們是由人物幻想、想象出的具有異托邦性質(zhì)的理想空間。在理想空間與現(xiàn)實空間的隔絕中,朱山坡以荒誕的筆觸揭示人們的生存樣態(tài)。
??略岢霎愅邪睿╤eterotopias)的概念,即各種各樣不同于通??臻g的場所,如“精神病院”“墓地與教堂”“兵營與監(jiān)獄”等。異托邦指向的是社會生活空間的復(fù)雜性,其空間具有隱喻性。從微觀的角度看,朱山坡在其短篇小說中精心設(shè)計一系列類似異托邦的封閉或隔絕的敘事空間。如山區(qū)療養(yǎng)院(《一個朋友叫李克》)、煙花巷(《煙花巷里的唐教授》)、靈魂“客?!保ā鹅`魂課》)、仙鶴居民小區(qū)七幢門內(nèi)(《最細微的聲音是呼救》)、精神病院等。這些空間把世界分成了里和外兩個部分。異托邦總是有一個打開和關(guān)閉的系統(tǒng),使得它與外界隔絕開來,“精神空間”在隔絕中凸顯出其自身。以《最細微的聲音是呼救》為例,小說把空間分為“門內(nèi)”和“門外”兩半,每個人的壓抑、不堪、絕望都隱藏在門內(nèi),關(guān)上門是下崗女人禍不單行,是海歸夫婦的走投無路,是被兒女厭棄的古怪教授,是精神錯亂的獨身老人。而房門之外,是住戶們光鮮的體面,若無其事的樣態(tài)。呼救細微地傳出,卻無法尋跡。門作為一個分隔物,隔絕了兩個呈現(xiàn)迥異的空間。朱山坡以一種無力又無奈的方式表達深切的同情。
人是空間坐標的零點,討論空間歸根結(jié)底討論的是人,離開了人這個原初的焦點,價值和意義便無所依。在《箱子鎖得很嚴實》中,主人公謝意“住在文化館狹長昏暗的四合院里,只有一間平房。中間隔了半堵墻,把房間一分為二”[6]。住處的空間結(jié)構(gòu)首先渲染了一種割裂的氛圍。小說往下讀,會發(fā)現(xiàn)更為割裂的其實表現(xiàn)在人物的生理和心理上。謝意有性癮,而他的妻子有性潔癖乃至性冷淡。因此每次性事前,妻子姚芳都要求謝意到指定的免費計生箱中,取回一只新鮮的避孕套,才得以同房。原因是姚芳不能忍受謝意在婚前和別的女人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蓱騽⌒缘氖?,這段所謂的性關(guān)系實際上僅僅是謝意的幻想。他自卑且懦弱,不愿意把真相告訴妻子,因為只有在這個謊言的成功中,他才能找到自己一絲能力的體現(xiàn)。如此,謝意只能在扭曲的夫妻生活中,不斷壓抑自己的欲望,苦苦等待妻子的“施舍”。一天晚上,謝意再次來到指定的計生箱,卻發(fā)現(xiàn)箱子壞了,并且鎖得很嚴實。他“摳了一整晚”一點用都沒有,于是抱頭痛哭,陷入絕境。箱子“比監(jiān)獄的門還要嚴實”,那被禁錮起來的,表面上是避孕套,實際上是人的基本需求和尊嚴。
同上述的“箱子”一樣,《一只鳳尾螺》中的鳳尾螺,也表現(xiàn)了一種理想與現(xiàn)實相悖離的空間形式。失去丈夫、兒子的韋京媽,一個人生活在一間孤零零的屋子里,兜里總揣著一只白色的海螺空殼。韋京媽常常把螺殼放到耳朵邊入迷地聽,在海螺殼里她可以聽到海的聲音,聽到“男人背著木頭走路”的聲音。她的理想是大海,而對她來說“大海的模樣,就是他們父子的模樣:一個在砍樹,另一個也在砍樹”[7]。目光拉回,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父子倆都答應(yīng)過要帶韋京媽去看海,可當這個愿望近在眼前之時,韋京的父親被自己砍的樹壓倒了,兒子接著也以同樣的方式死去。那一只鳳尾螺實際上已成為韋京媽唯一的精神寄托,她以螺殼里的世界作為自己最美好,也最向往的理想世界,那里有家人,有大海,有不絕不息的生命力。
朱山坡的小說創(chuàng)作常被認為是詭譎、荒誕、富有詩意的。以空間的視野看,部分可以歸功于他對于心理空間的奇崛打造。朱山坡通過“夢境”“想象”“幻覺”的心理空間描寫,把空間分為現(xiàn)實空間和理想空間兩半,小說人物的苦難和虛弱便從兩者的對立中產(chǎn)生?!恫恩X記》中的“我”在和父親翻山越嶺捕鱔途中走散,因饑餓過度,出現(xiàn)“找到母親”的幻覺。母親不僅和“我”對話還摟著“我”,但母親的身邊全是尸體和白骨,身上也腐爛長滿了蛆。原來敘述者的母親和兄弟早已餓死了,他是在瀕死的幻覺中完成全家團聚、不受饑餓之苦的愿景?!杜9菧分?,不斷出現(xiàn)“想象”。對于牛骨湯味道的想象,對于下一個村子就會有食物的想象。父子倆懷抱想象一直走一直走,尋找理想中美味的牛骨湯,直至父親變成行走的死尸,“脊背冒煙,黃腳離地,頭頂長出牛角”“牛骨湯”仍在路上?!秵瓮餐h鏡》中的弟弟喜歡用單筒望遠鏡望向高州城,在他看來那里有許多肉,他一邊望著,一邊想象鮮嫩的肉香。作者曾言,“我并非刻意去呈現(xiàn)饑餓,而是試圖在生存的困境中觸摸人性中的脆弱、無助和絕望”[8]。《天色已晚》中的“我”看著海報聽電影,想象電影的畫面和女主角熏子的模樣。
朱山坡用幻覺和想象營造出作為現(xiàn)實補充的心理空間,以心理空間的建構(gòu)表示基本生存都無法得到滿足的邊緣人的困境。心理空間的描寫構(gòu)建了理想空間與現(xiàn)實空間二者間難以摧毀的堅固壁壘,折射出人物苦難的同時,也飽含了作者的人文主義關(guān)懷,這是對作品敘事空間藝術(shù)的擴展,是朱山坡高超敘事技巧的體現(xiàn)。
空間與人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討論空間就是討論人的存在。當世界分成兩半,朱山坡筆下小人物的生存空間隨之變得狹窄、逼仄。他們“走出來”,又“進不去”,還“歸不了”,只能在邊界上張望著,徘徊著,無所適從?,F(xiàn)實與理想在爭斗,腳下的土地在搖晃,頭頂?shù)男浅皆趬嬄?。他們空無一物,無家可歸。甚至于他們的精神、生命隨時都可能在掙扎間被世界吞沒??臻g作為敘事的主體,此時便擁有了表現(xiàn)生存困境的無限張力。
死亡,是個永恒的主題,在空間里,表現(xiàn)為身體的覆滅,存在的消失。朱山坡不吝一身才氣寫死亡,字里行間皆是作家對于底層小人物的憐憫。敘述風格冷靜又熱烈,如悶響的驚雷,低聲的吶喊?!短稍诒砻蒙磉叺哪腥恕分?,朱山坡在表現(xiàn)農(nóng)民工的生活狀況上做了很多藝術(shù)處理,一方面他通過在臥鋪班車上,表妹和小男人的對話,把農(nóng)民工酸楚的處境循循說開。另一方面,他利用“睡在表妹身邊的男人”到底是誰,為什么一直在睡,作為鋪墊,最后揭示在表妹身邊酣睡的男人其實是具死尸,即小男人口中過勞死的哥哥。朱山坡用最平淡的語調(diào)講述最殘酷的現(xiàn)實?!八馈笔恰吧钡囊幻骁R子,在朱山坡的短篇小說中還有許多對死亡的直接表現(xiàn)?!鹅`魂課》中的闕小安的夢想就是在城里有一處安身之地,可以跟城里的姑娘結(jié)婚,而他卻在幫別人建房子時摔死了;《我的叔叔于力》中在工廠打工的小惠,晚上打了個盹,手和頭就被機器卷進去,喪命了;《兩個棺材匠》中沈陽被城里集訓(xùn)隊開除,走回家的路上被卡車撞死了。死的還有《推銷員》中被輕視、被刁難的詩集推銷員盧志遠,《驚叫》中“我”的姐姐和孟東的姐姐等。這些人命如草芥,生死無法自己掌控。他們是有理想、想要努力活著的人,卻偏偏以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死去。死亡把矛盾沖突放大了,爆發(fā)出更磅礴的感染力。朱山坡對個體的生存空間作深度思考,將死亡作為一種反抗的形式,表現(xiàn)掙扎在邊緣的弱勢他者,表示對底層小人物的憐憫。
當世界分成兩半,一半便有一半的秩序。秩序是穩(wěn)固的,同時也是束縛的。兩個空間在森嚴的秩序里,異常分明,它們相互擠壓、對抗。在一定程度上,個體的正常欲望便無法得到滿足。于是,朱山坡的短篇小說中,塑造大量的精神病人的形象。如“山東馬”、麻麗冰、田芳、沈陽、秀雅,搶銀行的“假老婦”,馮雪花的兒子等。他們變成精神病人的原因基本上都源于美好理想的破滅和殘酷現(xiàn)實的壓迫。變成精神病人,實際上是拉開了人物與日常生活的距離,使人在無法立足的兩個空間縫隙里,延展出一個細長的精神空間。他們至少可以在自己的認知里打亂秩序,獲得自由,消解痛苦?!而B失蹤》里的父親,偏執(zhí)、怪誕、神經(jīng)質(zhì)。他把越南鳥看作是他三十年前戰(zhàn)死的兒子,像野人一樣,和鳥一起住在山林,跟鳥一起失蹤。他對于現(xiàn)實世界沒有任何眷戀,他異于常人的行為已經(jīng)脫離日??臻g。父親神經(jīng)質(zhì)的行為是一種反常規(guī)的荒誕,現(xiàn)實世界千瘡百孔,理想世界遙不可及,這就倒逼著追求彎曲變形的生活,以此沖淡苦難。
重復(fù)是小說中重要的藝術(shù)手段,指的是語言或事件、場景的重復(fù)。在朱山坡的短篇小說中可以看到許多復(fù)制性的事物或場景,比如河、船、火車、馬,以及“盡頭”等。這是作者對于空間形式的特殊處理。除了死亡和患精神病外,他筆下的人物還存在另一個去向,即無盡的盡頭。盡頭通常指的是終點,結(jié)束的地方,而朱山坡塑造的盡頭卻是無盡的。對于《捕鱔記》中的“我”來說,河的盡頭就是最美好的地方,那里有夢中的鱔魚和走失的父親。但山洞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終究走不到盡頭。但在山洞中臨死的幻覺里,“我”感覺到了河水從身子底下流過,像一萬條鱔魚嬉戲、挑逗,使“我”不禁喊了一句“爸爸,快來,鱔魚都藏在這里了”。爸爸和鱔魚的在場隱喻終點,仿佛這里就是盡頭,而這一切不過是敘述者的幻覺。無盡的盡頭才是最大的悲哀。
朱山坡同情那些徘徊的人,他們總是不知道該往何處走?!栋职郑覀?nèi)ツ睦铩分?,“爸爸,我們?nèi)ツ睦??”反?fù)出現(xiàn),而爸爸從來沒有對“我”的這個問題做出回答,只是一直出發(fā),一直東張西望。當被船拋棄,滯留碼頭時,“父親累了,泄氣了,安靜了”,父子倆如無家可歸的江鳥佇立于暮色之中。他們沒有走到所謂惠江通往的世界的盡頭,而是在父親突如其來的“兒子,我們?nèi)ツ睦铩币粏柧渲校灰股虥]。世界被分成兩半,小人物們找不到自己的歸屬,沒有哪棟樓房、哪條街道、哪個院子,哪片土地是屬于他們的。因此,只能安排他們“消失在黑暗里”“走向黑夜深處”,抑或是騎著馬追隨火車消失在隧道的盡頭。就如電影結(jié)尾的經(jīng)典畫面,一個人走進一團濃霧中,前面不知道是何方,落寞的背影漸行漸遠。朱山坡的短篇小說里,人物的生存空間從面到線再到點,最后消失。他們一直出發(fā),卻又一直無法到達。無論是《鳥失蹤》里父親隱居山林,與鳥一起失蹤,還是《天堂散》中父親為了創(chuàng)作而出走,都是被現(xiàn)實空間放逐后的精神出逃。他們消失在敘述者的視線,同時也消失于容納不下他們的空間。朱山坡利用電影手法——留白,詩化了空間,“走向盡頭”使時間仿佛是流逝的,而空間戛然而止。呈現(xiàn)出了自由、寬容、開放的文學(xué)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縱觀朱山坡的短篇小說寫作,我們可以看到,作品處處以獨特的空間書寫,透露著人們的生存樣態(tài)??偨Y(jié)起來,主要從城市空間與鄉(xiāng)村空間,理想空間和現(xiàn)實空間兩個維度,表現(xiàn)出一種割裂的空間形式。作家以荒誕的筆觸建構(gòu)出表征性的空間,使得“無法進去”,也“無法出來”的邊緣人有個了無邊際的“歸宿”。朱山坡把苦難寓于空間書寫之中,把人作為空間坐標的原點,賦予空間價值和意義。體現(xiàn)的不是描述性的空間實體,而是個人生活與社會關(guān)系,是現(xiàn)實的不同面向。朱山坡的短篇小說適合細讀和品鑒,沒有非常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卻充盈著詩味與哲思??臻g的精絕塑造,讓人耳目一新,從而陷入沉思,最后余味悠長。面對復(fù)雜的社會生活,作家用想象力接近現(xiàn)實,把世界分成兩半。繪出廢墟的同時,點亮一盞微燈,就如在有限的邊界里,尋求宇宙般沒有邊界的盡頭。而這個盡頭,承載了朱山坡和小人物們無限的企望和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