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
(華東師范大學 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上海 200062)
從中國文化親緣的角度來讀金庸小說,可以有五個維度,簡單來說就是:
其一,“國史”通“俠史”的維度,即波瀾壯闊的中國歷史與武俠史的貫通。金庸小說與其他武俠小說不一樣的特點在于其縱貫中國不同歷史時期(從先秦的越女到清代的韋小寶),是富于中國歷史本身的書寫,也可以說是奇幻文學加史詩文學的宏大文體。其15部小說有兩個公認的創(chuàng)作系統(tǒng):一是時代寫實性的,二是虛構(gòu)隱喻性的。從空間上來看,我個人以為,其武俠地圖亦有三個板塊:一是西北邊疆板塊,二是中原板塊,三是東南板塊。在最后一個板塊中,又有江南與嶺南系統(tǒng)的互動。①金庸作品中,時代性較確定的是:《飛狐外傳》《雪山飛狐》《天龍八部》《射雕英雄傳》《鹿鼎記》《書劍恩仇錄》《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碧血劍》;虛構(gòu)性強的是:《鴛鴦刀》《連城訣》《笑傲江湖》《俠客行》《白馬嘯西風》。地域上看,西北板塊包含丐幫、十八金剛的西藏僧侶、喬峰、虛竹、摩尼教、契丹等;中原板塊包含少林派、武當派、全真教、華山派、長樂幫、五岳派等;東南板塊包含明教、天地會、江南七怪、峨嵋派、白蓮教、紅花會、鄭成功等。
其二,近代史的背景。明末清初到抗戰(zhàn)時期。復仇的時代主題。從晚明至20世紀40年代,有一種深入中國知識人骨血的沉痛情結(jié),即民族復仇意識:上接明清痛史,下貫抗日救亡。王夫之在湖南徭洞中著書30年,顧炎武在45歲后流浪考察中國北方達26年,黃宗羲抗清失敗后避居鄉(xiāng)間著書講學亦30余年,諸老皆懷抱亡國之痛,并深思亡國的原因所在,欲為民族留一口氣。顧炎武《與楊雪臣書》自述其所以著《日知錄》,乃“意在撥亂滌污,法古用夏。啟多聞于來學,待一治于后王”。《明夷待訪錄》(黃宗羲)、《思辨錄》(陸桴亭)、《黃書》(王夫之)都含有此種用心。后來曾國藩刊布《黃書》等,亦是不避諱此種用心。到孫中山、章太炎,這一口氣便化而為文化行動與革命事業(yè)。雖然“五四”的科學主義在給這一文化命脈注入新血的同時,又將其拉向另一向度的生長,但孫中山、章太炎的民族文化意識,仍然是近代中國知識人最深厚有力的思想動源之一。救亡不是單純的政治行為,其背后更是文化的慧命相續(xù)與國魂的貞下起元,此即所謂“政教一元”??谷諔?zhàn)爭中,民族文化意識的自覺,更是中國一流知識人讀書人的大心事。陳援庵的《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諍記》《通鑒胡注表微》,皆屬表彰民族復仇精神的名著。楊樹達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寫的名著《春秋大義考》,標示著兩項春秋精神,一是辨華夷,二是復仇精神,正是有感而發(fā)。在史學領(lǐng)域里,“明清痛史”成為近代史學的大宗。金庸小說與這些一流知識人讀書人的情懷息息相通,可以說是用文學的形式,表達出了中國近代以來知識人讀書人的一大心事。這一點,還沒有哪一位文學家像他這樣大規(guī)模做過,所以無論文史讀書人或科學知識人,均喜讀金庸小說,從中獲得三百年悠長的文化氣脈的鼓蕩。
其三,當代史的背景。華夏招魂、文明復蘇的時代寓言。金庸小說為什么有著一般新武俠小說所不具備的大氣象大境界?為什么這一批寫于20世紀60年代的小說,在70年代的海外華人社會引起轟動,在80年代的中國大陸引發(fā)“金庸熱”,在90年代再度引發(fā)熱潮,成為“有華人處便有金庸”的文化景觀,持續(xù)到21世紀更進入歐美文學閱讀視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金庸小說的傳播時間,與整個中華民族近現(xiàn)代以來屢經(jīng)挫折、屈辱而不斷新生、精進的現(xiàn)代精神史心靈史在時間上是同步的。這就不單單是一個小說藝術(shù)的閱讀與接受問題,而是一種小說文化現(xiàn)象在歷史—社會—個人這一整幅文化圖景中的移動。如果大膽提出一個新的解釋,可以說金庸小說是中國文化的“招魂曲”。20世紀60—90年代以及21世紀,整個亞太地區(qū)經(jīng)濟政治力量的上升與其背后華人文化意識的逐漸醒覺,華人地位逐漸由邊緣化轉(zhuǎn)向中心化、凝聚化,以及從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20年代,中國大陸文明復蘇與經(jīng)濟崛起,金庸小說從中國香港走向內(nèi)地、從小說走向影視、從民間走向?qū)W院、從中文走向譯本、從文學走向網(wǎng)絡(luò)游戲及數(shù)字文創(chuàng)文旅——由“花葉飄零”到“靈根自植”,從“文化中國”的海外構(gòu)想,到“文化自覺”的學界認同,再到“文化自信”的深入人心,正是真切地反映了這一歷史背后文化心靈的蘇醒與文化理想的提揭。我們不難看出,金庸小說作為一種文化行為與集體心理,與此一歷史脈絡(luò)對照,不僅具有前瞻預見,而且與其進程息息相關(guān)。所以,金庸小說可以作為中國文化的“招魂曲”來解讀。
其四,價值系統(tǒng)的關(guān)聯(lián)。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儒道釋、忠孝仁愛、禮義廉恥。概括來說,就是金庸小說的民族文化涵義特別豐厚。從文化人類學的觀點來看,每一個文化群落中單獨的個人,從童年時期開始,都在文化符號的層面上經(jīng)歷了整個民族文化的發(fā)展過程,而一切民族文化都把它最簡單、質(zhì)樸、基本的情感和感覺投入其心靈深處,而這些情感和感覺就隨著人的成長繼續(xù)潛存著(譬如忠孝仁愛、禮義廉恥)。即使是最杰出的藝術(shù)作品,也扎根于這一集體無意識的文化深處,而一切真正卓越的藝術(shù)家的心靈生活中的這一潛存的底層情感都要比其他人更為豐富、更有力量,因而更能真正激活那久遠深邃的文化原質(zhì),并涌入現(xiàn)代日常人生的心理層面。這是金庸小說能給人廣泛而又深長的回味與共鳴的原因之一。
其五,生活世界的百科全書。金庸小說涵蓋詩詞、書法、音樂、武術(shù)、中醫(yī)、建筑、繪畫、飲食、園林、山水、宗教、城市商業(yè)等諸多領(lǐng)域。
本文擬從明末清初的江南系統(tǒng)開始,論及其他維度中表現(xiàn)文化精神的內(nèi)容。
江南俠情,在金庸小說中體現(xiàn)比較集中的,是故事背景一古一近的兩部代表作品:古代的是《越女劍》,近世的是《書劍恩仇錄》?!对脚畡Α吩醋浴秴窃酱呵铩返纫笆?,極富魯迅先生所謂“報仇雪恥之鄉(xiāng)”的越文化骨血。據(jù)東漢趙曄《吳越春秋》記:
(范蠡曰)“……今聞越有處女,出于南林,國人稱善。愿王請之,立可見?!痹酵跄耸故蛊钢?,問以劍戟之術(shù)。處女將北見于王,道逢一翁,自稱曰“袁公”,問于處女:“吾聞子善劍,愿一見之?!迸唬骸版桓矣兴[,惟公試之?!庇谑窃凑裙児z竹,竹枝上頡橋,末墮地,女即捷(接)末。袁公則飛上樹,變?yōu)榘自?。遂別去,見越王。越王問曰:“夫劍之道則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長于無人之野,無道不習,不達諸侯,竊好擊之道,誦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痹酵踉唬骸捌涞廊绾??”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凡手戰(zhàn)之道,內(nèi)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騰)兔,追形逐影,光若佛仿,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復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王欲試之,其驗即見?!痹酵跫醇优?,號曰“越女”。乃命五校之隊長高才習之教軍士,當此之時皆稱越女之劍。[1]
《越女劍》中的放羊女阿青,即此“竊好擊劍之道”的越女。在金庸筆下,她嬌弱美麗又天真無邪,在八名吳國劍士的圍攻之下,她手持竹棒,施展精妙劍術(shù),將八人兵刃一一擊落,又將每人的一只眼睛刺瞎。她的師父竟然是白猿,這是作家根據(jù)《劍俠傳》等野史所做的進一步加工。阿青練成天下無雙的絕妙劍術(shù),因范蠡知遇之恩而生情,亦演繹江南女性在西施絕美之外,更具剛烈之性與俠義之情。阿青在越王的劍室里先后與八十名越國劍術(shù)高手對招,沒有一個人能擋得住她三招。但其后阿青突然不辭而別,范蠡四處尋找,仍是一無所獲。這更是凸顯了江南女性美女、俠女而兼神女的殊勝風致。而與她對過招的八十名劍士,以及由此掌握了越國無敵劍術(shù)無敵的勾踐,終于在三年之后興兵伐吳,經(jīng)過兩次大戰(zhàn),大敗吳兵,吳王夫差自殺身亡,都城姑蘇被越兵攻破。然而勝利之時,阿青因一心愛范蠡而返身入宮欲殺西施,家國事了了私情,純直無曲。但當她正欲痛下殺手之時,西施之天姿絕色使阿青深感震撼,殺氣漸消,而沮喪、而驚奇、而羨慕、而崇敬、而黯然神傷,遂破窗而去,永不見范蠡。這個結(jié)尾與《世說新語》中南康公主見李勢妹喊出“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2]一樣,有當下即是的美的肯定與直觀。顯然,金庸的這部早期女俠小說中,交織著兩種力道、兩種抒情。一是家國至上、臥薪嘗膽、慷慨復仇之英雄氣;另一是私心相授、宛轉(zhuǎn)多思、感傷唯情的女兒心;一是劍力,一是美力。然而,阿青雖然未下重手刺下那一劍,帶來的劍氣卻已經(jīng)傷了西施,此處又與“西施捧心”這個典故相連,這一結(jié)尾也分明是暗喻江南的美,具有剛與柔之間內(nèi)在的緊張聯(lián)系。“越女”所開啟的譜系,由聶隱娘、紅拂女、梁紅玉、李香君、葛嫩、柳如是甚至白娘子等所繼承,完美詮釋了江南俠女集才、情、氣于一身,以及江南以美為至高境,道藝雙修、剛?cè)峄?,轉(zhuǎn)暴戾為美典的核心價值。
復活精神包含兩層涵義,一層是民族復仇的意識,一層是文化心靈的復蘇。先說“復仇”。金庸小說與一般武俠小說的最大區(qū)別,即復仇思想的層次不同。一般小說講述的常是個人或家族的恩恩怨怨,而金庸小說的復仇意識,很大程度是建立在中國文化的歷史立場上的,所以具有縱貫宏深的文化意蘊。
我們就從他的開山之作《書劍恩仇錄》講起?!岸鞒稹倍?,實際上是偏義復詞,即復仇,故事的主題即反清復明。①晚清民國年間出現(xiàn)了一批反清復明主題的武俠小說。如:張凌飛的《江湖劍客傳》寫明帝后裔朱念慈等一批反清志士的俠義事跡;陸士諤的《八劍十六俠》寫明末清初俠士反清復明刺殺康熙的故事;趙喚亭的《英雄走國記》寫明末祁彪佳父子與魏耕等奔走各地抗清復明故事,以及《驚人奇?zhèn)b傳》寫明末清初黃向堅萬里尋親的故事;蔡陸仙的《江南三大俠》《飛劍游俠傳》《俠義江湖》敘明末清初江湖武林人物結(jié)仇復仇故事。但總的來說,這些小說的藝術(shù)成就與思想內(nèi)容都不夠豐厚飽滿。小說寫清乾隆年間,江南武林幫會紅花會為反清復明,與清廷斗智斗勇的故事。紅花會雖起源于福建,但主要的活動地點是江南。在金庸小說中,《書劍恩仇錄》的成就并不算高,但我覺得是很值得重視的一部。因為這是他的第一部作品,而且一出世就引起轟動,顯示了金庸不同凡響的創(chuàng)作背景,這個背景就是“復仇”二字。金庸是浙江海寧人,他的高祖父是清代著名詩人查慎行。海寧查氏是江南的大族,人才輩出。清代雍正時期的文字獄,主角之一就是查慎行的弟弟——查嗣庭。雍正說其試題“諷剌時事,心懷怨望,為語多悖逆”,致他下獄病死,死后還戮其尸泄憤,并因此停止浙江人的會試。所以從家世來看,金庸在小說中表達的反清復仇的春秋大義,可以說是淵源有自。家史與國史相通,更是因為他的家鄉(xiāng)海寧流傳一個跟清宮有關(guān)的陳閣老的故事。歷史上,乾隆六下江南曾四次到海寧鹽官,而且據(jù)史實,每次都駐蹕陳家安瀾園。盡管乾隆的主要目的是視察海塘工程,但民間傳說,陳閣老的兒子剛出生即被清宮雍正同時出生的女兒調(diào)包,前者后來成為乾隆皇帝。小說圍繞著這個傳說中的清宮秘辛展開了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其中的情節(jié)設(shè)計,至少有幾點線索具有隱含的國史意味:一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與乾隆為兄弟,而天地會又是堅持百年的反清復明活動中最強悍的民間力量,這一悖論暗喻“江南”在清王朝恩威并施的統(tǒng)治下決定中國的命運;二是乾隆六下江南,捕風捉影、費盡心機欲掌握自己的生世之謎,最后還是落入紅花會的手中,表明總有一只看不見的命運之手引導著他走向“漢化”的最后歸宿;三是乾隆為保全性命,達成與紅花會里應外合顛覆滿清政權(quán)的協(xié)議,然而又背信棄義,最終棄紅花會而保大清,表明在儒家政治倫理的邏輯中,忠(保君王)與孝(保血統(tǒng))不能兩全,其結(jié)局依然是回到儒家正統(tǒng),以華夏文明為最高的政治認同。何以保大清是回到儒家正統(tǒng)?因為在乾隆甚至在康熙時代,清王朝實際上已經(jīng)逐漸在大多數(shù)華夏知識人心目中,具有了相當穩(wěn)固的合法性與政治正當性,它作為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新的朝廷,盡管其身份是外來異族,但同時又是一個已經(jīng)獲得并保有天命的新的歷史王朝。[3]在儒家忠君的觀念里,一個儒家知識人理應忠于這個王朝——夷狄之入中國則中國之,在文化中國的原則面前,民族血緣并不是最高的原則。這正是以華夏文明為最高的政治認同。小說中,高宗知道了自己的江南士人身世之后,不僅沒有最終陷入糾結(jié)分裂,而是從焦慮、疑懼轉(zhuǎn)而很快就認同了自己的漢族身份。因為他所受的教育、所依的學問、所愛的文藝,正是漢文化。尤其是上述第三點,如果讀者將“乾隆”置換為“外來文明之政統(tǒng)”,那就可以理解乾隆不可能與紅花會締約,即“外來文明之政統(tǒng)”在分立的情況下,依然可能回到“華夏文明之道統(tǒng)”。乾隆所隱喻的“外來文明之正統(tǒng)”何以有回到“華夏文明之道統(tǒng)”的可能性,其中關(guān)鍵即回歸文化,回歸人心、人道。這分明是昭示了自晚清以來中國某種現(xiàn)實的政治正當性邏輯。
其實從歷史人心的角度來說,乾隆調(diào)包傳說跟“董小宛入清宮”而成為董鄂妃相似,這個口耳相傳的故事,正是江南士人心目中漢人取代清人成為精神正統(tǒng)的潛意識心理的替代性補償。①有趣的是,有科學家通過清皇室后裔的基因比對,證明了乾隆與其祖先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參見李輝:《分子生物學視野下的清高宗身世問題》,《現(xiàn)代人類學通訊》2010年第5卷。而讀者如果將“清人”置換為外來文明,恰恰體現(xiàn)中國文化借金庸武俠之手,將華夏招魂隱喻為化敵為我、轉(zhuǎn)夷為夏、消化西學、回歸本土的一個民族復興大愿。因此,金庸不僅將新武俠小說提升到明末清初歷史文化的高度,而且將其提升到現(xiàn)代民族國家精神寓言的高度。金庸為什么要寫武俠小說?其思想緣由可以在這部小說中找到,因為它作為金庸作品的開端具有一種典范意義?!稌鴦Χ鞒痄洝分械闹鹘墙嘘惣衣?,洛是指洛陽,東周文明的所在地,表明曾經(jīng)是“郁郁乎文哉”;另一人物文泰來,則隱示民族文化的否極泰來。這些人物不僅是大俠,不僅是遺老,還是文化遺民。金庸可以說是以遺民的骨血,寫“新兼舊”(陳寅恪語)的明清痛史。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民間傳說是小說的故事主干,這個故事的文化意蘊,可以說是恢復漢民族的正統(tǒng)地位,使清朝的歷史文化生命找到自己血宗的“家”。《書劍恩仇錄》最后寫到一個人物——香香公主,她面對乾隆的淫威,寧死不從,后來聽從紅花會首領(lǐng)陳家洛的勸告,含淚答應茍且偷生,以爭取乾隆參加反清復明。之后,她發(fā)現(xiàn)乾隆并不想反清,于是以自殺來向紅花會傳遞消息。這個人物令人想起晚明的一些著名女子,如柳如是、卞玉京等,這些名妓都是美女而兼國士的人物?!稌鴦Χ鞒痄洝返慕Y(jié)尾寫到,眾人趕至香香公主之墳,打開后只見一攤碧血,香香公主的尸體已化為一縷香魂。陳家洛揮毫題上“香?!倍郑h然而去。這個結(jié)尾,不禁令人想起陳寅恪先生的詩句:“領(lǐng)略新涼驚骨透,流傳故事總銷魂?!薄捌G魄詩魂若可招,曲江波接浙江潮?!薄稌鴦Χ鞒痄洝穼嶋H上是招香香之魂,招民族文化之大魂?;蛟S,香香公主的故事,更能表明金庸對清廷的看法?
《鹿鼎記》的故事依然發(fā)端于江南。金庸筆下的江南俠情,一個重要的展開就是跟江南著名讀書人如顧炎武、黃宗羲和呂留良的同盟。一方面是俠義中華,另一方面是反清復明,特別是在1663年之后,莊廷鑨的明史案后,鰲拜派遣親信對顧炎武等人進行監(jiān)視和抓捕。后來由天地會出手救了顧炎武,此后天地會就獲得了江南大儒的衷心支持,顧炎武等人一直奔走四方,在讀書人的圈子里擴大天地會的影響力。
《鹿鼎記》的主角韋小寶,是揚州妓院麗春院中一個風光不再的老妓女(似隱喻清代的江南)的兒子,不知父親是誰(似隱喻南明政權(quán)先后出了四位皇帝,分別是弘光、隆武、永歷和紹武)。從喝酒賭錢,到坑蒙拐騙、漁獵女色,他無所不精,而且做得心安理得,是反英雄的典型人物。他撕破面具,唾棄道學,是自由自在的精靈,又是至情至性、絕不虛偽的真人,真?zhèn)b士不自知其為俠士。他是道家式的俠客,是金庸對江南士人的一種典型創(chuàng)造?!都t樓夢》第二回,借賈雨村之口,作者說:
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jié)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nèi),偶因風蕩,或被云摧,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4]
韋小寶就是這樣正邪兩賦的江南人物。他的能量極大,下至天地會、神龍教、王屋派等江湖幫派,上至康熙帝、順治帝、鰲拜、索額圖、吳三桂、陳圓圓、李自成等重要歷史人物,都與他有種種復雜關(guān)系,簡直就是像江南的水一樣無所不入的人物。在《鹿鼎記》第一回,金庸用很大的篇幅去寫江南志士黃宗羲、顧炎武、呂留良、查伊璜等,立志反清復明。書中,顧炎武說:“如此江山,淪于夷狄,我輩忍氣吞聲,偷生其間,實令人悲憤填膺?!眳瘟袅颊f:“清兵入關(guān)以來,在江北橫行無阻,一到江南,卻處處遇到反抗,尤其讀書人知道華夷之防,不斷跟他們搗蛋。鰲拜趁此機會要對我江南士子大加鎮(zhèn)壓。這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除非他把咱們江南讀書人殺得干干凈凈?!秉S宗羲:“是啊,因此咱們要留著有用之身,和韃子周旋到底?!钡堑竭@本書的結(jié)尾,黃宗羲、顧炎武、查伊璜、呂留良主動跟韋小寶見面,韋小寶提及康熙如何認真讀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并大為稱贊。黃宗羲頗為感動,說:“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边@其實就是文化高于種族的觀念。有人認為:“金庸在這里狠狠地諷刺了中國漢族的大知識分子,……在中國的歷史上,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一大群知識分子擁戴一個流氓人物做皇帝?!保?]江南大儒不僅高度看好,居然還要擁戴韋小寶做皇帝。然而我并不認為如此簡單。一方面,作為一個正邪兩賦、清濁同體的江南士人,這里最大的隱喻是“道家俠情”(無用之用、無功之功、無為而治、有無相生、自由無羈,包括金庸自己說的權(quán)力輪換)以及發(fā)泄家國之恨,不同于江南七怪培養(yǎng)的儒俠郭靖(《射雕英雄傳》),也不同于寄望儒家的仁義之道,卻也依然是對華夏文明傳統(tǒng)的另一種招魂。另一方面,小說寫到韋小寶表揚康熙,說康熙自認為比明朝的皇帝好,清朝統(tǒng)治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優(yōu)于明朝,顧炎武等四人想到明朝歷代皇帝不是殘暴就是昏庸無能,不禁也默默點頭許可,這一頭一尾的對照,依然是文化高于種族的儒家深義。①金庸在“三聯(lián)版”《天龍八部》序言中說:“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tǒng)觀念很強。到了后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diào),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鹿鼎記》中特別明顯?!逼鋵崳褡逵^是表面的,骨子里是文化高于種族的觀念。
有人認為《鹿鼎記》中的韋小寶,其偷拐騙殺、荒唐滑稽的一生體現(xiàn)了小說的喜劇性,但是其中潛藏的卻是一個悲劇,這個悲劇表明了金庸向他昔日創(chuàng)造的武俠英雄的告別。韋小寶的意義已遠遠超過了《鹿鼎記》一書,而成為一種標志和象征?!斑@個無武無俠卻又無往而不利的小流氓的登場,實際上宣告了金庸筆下那個鐵膽豪情、快意恩仇、風流瀟灑的書劍江湖世界的消失,宣告了郭靖、蕭峰、陳近南為代表的俠者的死亡?!保?]但是我認為,這樣簡單化的觀點過于抬高了《鹿鼎記》在金庸小說系統(tǒng)中的地位,也未能深入了解韋小寶文化面向的復雜性。我認為,韋小寶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文化寓言,大約有三層意涵:第一,韋小寶可以對任何人都撒謊無信,假話說盡,但是唯獨對他所敬重的師父陳近南忠信無比,甚至連他費盡心機得到的有關(guān)八旗的寶藏和大清國運龍脈的絕密《四十二章經(jīng)》,也毫不相瞞。這表明:在黑道世界、權(quán)力系統(tǒng)、道家人生無法用一般世俗是非善惡觀念來判定的標準之上,分明還有一個更高的標桿,即來自儒家道統(tǒng)。其實,《鹿鼎記》只不過是一種補充、平衡以及調(diào)適,是對過于恩怨分明、道德至上的俠義世界的某種補償。第二,金庸通過韋小寶這樣反英雄、反道德的主角,其實也有可能是要表明:一個崇拜英雄主宰人間的時代,已經(jīng)不再是現(xiàn)代史的主流價值,靠一個圣賢來拯救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觀念,已經(jīng)成為荒誕的神話。第三,韋小寶是道家為主的江湖世界對于儒家為主的秩序世界、道德世界的補充,如果認為華夏之魂只剩最后的韋式流氓俠魂,就太過于顛覆金庸,也太過于后現(xiàn)代了。
《碧血劍》也是一部復家國之大仇的小說。書中主角袁承志,是明代著名抗清將領(lǐng)袁崇煥的兒子。晚明至近代,廣東出了兩個大英雄,一是孫中山,一是袁崇煥。袁崇煥被昏君崇禎皇帝殺害,《碧血劍》正是將此一報父仇殺昏君的故事,放在明清之交的大關(guān)頭來寫。昏君葬送了國家,殺昏君,正是為國為家復仇。所以全書貫穿著一種中國文化中所謂“貶天子”“誅獨夫”“興家國”的大義凜然的精神氣質(zhì)。在《碧血劍》的后面,附有金庸寫的一篇《袁崇煥評傳》,他在寫到明萬歷初年時,有這樣一段話:
然而萬歷初年,卻是中國歷史上最光彩輝煌的時期之一。……在那時候,中國是全世界最先進、最富強的大國。歐洲的文人學士在提到中國的時候,無不欣慕向往。他們佩服中國的文治教化、中國的考試與文官制度,佩服中國的道路四通八達,佩服中國的老百姓生活得比歐洲貧民好得多。萬歷十年是公元1582年,要在六年之后,英國才打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再過三十八年,英國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號”到達美洲……。那時莎士比亞只有十六歲,還在英國的樹林里偷人家的鹿。直到八十三年以后,倫敦還由于太污穢、太不衛(wèi)生,爆發(fā)了恐怖的大瘟疫。在萬歷初年,北京、南京、揚州、杭州這些就像萬歷彩瓷一樣華美的大城市,在外國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樣?!墒蔷骷瘷?quán)的絕對專制制度,再加上連續(xù)四個昏庸腐敗的皇帝,將這富于文化教養(yǎng)而勤勞聰明的一億人民、這舉世無雙的富強大國推入了痛苦的深淵。[7]
讀了這段話,我們可以理解袁承志復家國之大仇的文化意識與思想深度。
“復活精神”的第二層意思是指“文化神州”的復活。有別于上述民族復仇意識的是,這里不一定以真實的史事如明清、兩宋為依托,而是指整個中華文化的復興、復蘇、復活。“復活”一詞是借用《圣經(jīng)》中的一個用語,即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最后復活。耶穌的復活有兩層含義,一是指精神的永生,基督教精神普及人間;二是指猶太民族文化的復活,是猶太民族亡國之后,一個流傳甚久的秘密預言和潛藏人心的信念。據(jù)胡適的講法,中國歷史上在殷周時期也曾有過這樣一個秘密的復活信念和預言,即《孟子》中反復提及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大預言。孟子說:“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蓽劣谖耐?,五百有余歲。……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歲。……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8]意思是說,從孔子以來直至今日,有一百多年,離開圣人的時代像這樣近,距離圣人的故鄉(xiāng)也像這樣近,但是如果沒有后繼者,就再也看不到后繼者了。胡適說:“這樣的低徊追憶不是偶然的事,乃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傳說幾百年流行的結(jié)果?!保?]43他在《說儒》這篇大文的結(jié)尾說:儒是殷民族滅亡后的遺民,這些遺民一代一代地在暗地里積蓄著力量,堅守民族文化復興復活的信念。殷亡國到孔子出生,正好五百年,孔子即殷民族懸想久矣的圣人,孔子所創(chuàng)立的儒家,即文化生命的復活。[9]81-82
晚清國學宗師俞曲園也有一個關(guān)于文化復活的預言,即《病中囈語》。他的重孫俞平伯曾作過解釋,20世紀30年代曾紛傳于世,陳寅恪先生當時也在《清華周刊》上作過肯定的解釋?!恫≈袊艺Z》寫于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最令人驚嘆的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竟一一驗證了文中所寫。如辛亥革命、軍閥割據(jù)、北伐戰(zhàn)爭、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等。預言的最后結(jié)果是中國文化歷經(jīng)種種大劫大變?nèi)缓髲团d,“六龍一出乾坤定,八百諸侯拜殿下”。
我認為金庸小說的精神氣質(zhì),也是一個文化的預言,與“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古老信念潛潛相通。第一個證據(jù)是他的全部小說都以中國文化的儒釋道基本價值為精神龍骨,而且以高度的熱情表彰這些價值,因而可將其看成一部大型的寓言,講述中國文化復活的偉大傳說。不僅如此,金庸小說廣泛涉及中國歷史文化的方方面面,諸如文學、藝術(shù)、宗教、醫(yī)學、教育等,從高深的生命智慧到日常人生的處世經(jīng)驗,應有盡有。在他之前,還沒有人能夠在如此成功地顯示對于中國文化的豐厚學養(yǎng)、濃厚興趣和強烈認同的同時,做到使古老文化的源頭活水涌入現(xiàn)代人生活的自覺意識層面,從而點醒沉睡于民族集體無意識深處的文化心靈。第二個證據(jù)是他的全部小說都有一統(tǒng)天下的圣賢信念,由群龍無首、諸侯割據(jù),到貞下起元、乾坤大定,這是其他新武俠小說所缺少的。金庸小說都有一個基本相同的舞臺背景,即厚重的亂世風云,讀金庸小說有一種由血雨腥風走向雨過天青的感覺。這跟中國文化中的由天下無道變?yōu)樘煜掠械?,撥亂返正,五百年一亂一治的大預言等,有一種思想邏輯上的聯(lián)系。所以,讀金庸小說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歷史,聯(lián)想到諸侯割據(jù)、列強蜂起、弱肉強食、民不聊生的中國舊社會,于是也就自然而然把協(xié)和萬邦、天下太平的圣人理想寄托在金庸筆下的英雄大俠身上。這是稍具歷史意識的中國人的基本閱讀期待,也是一種文化心理期待,期待民族由衰亡走向新生。這是讀其他武俠小說所沒有的快感。第三個證據(jù)來自他的代表作《倚天屠龍記》。主人公張無忌是個前所未有的儒俠,特別善良溫厚。他從小就中了玄冥神掌深浸肺腑的寒毒,往后在成長的人生途中幾乎一直是在死亡線上掙扎,他的故事的最大懸念在于他的重病究竟能不能治好。可是在后來的治病過程中,由于各種奇遇,張無忌成了一代武林宗師,可以說,他的絕癥以及他的恢復,都具有一種象征意義。沒有那入骨的寒毒,就沒有他掙扎后的苦盡甘來;沒有他一身的絕癥,就沒有他千回百轉(zhuǎn)的生命機緣。這就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復活過程。后來,張無忌在明教禁地練就乾坤大挪移心法之后,仗著絕頂神功,一人擊敗了六大門派高手而成為明教的首領(lǐng),這個故事讀起來令人非常痛快。而張無忌最大的性格特點即心善,心善正是儒家生命哲學的精義。他正是靠著這一點做人所“幾?!闭撸陜椿?,無為而無所不為。譬如,他為那只百歲老白猿治病,因而得到天下至尊的《九陽真經(jīng)》,這不正是“仁者愛及萬物”的果報?我猜想金庸寫這樣一個一反武俠舊模式的人物,正是要說出這樣一種智慧。其背后的深層意蘊,是想表達民族文化的一種預言。金庸小說正是在這種地方,超出了純粹娛樂消遣的小說范疇,可以作為更富價值意味的文化符號來解讀。
在中國文史的詞匯中,不是隨便可以稱一個人為豪杰的。為人排難解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俠義精神;在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qū)帪橛袼椴粸橥呷?,堅持操守和氣?jié),這是烈士精神;在亂世中乘機而起,奪取權(quán)力,扭轉(zhuǎn)歷史方向,主宰群雄格局,這是奸雄,這些都不是豪杰。在歷史的大關(guān)頭,挺身而出,挽狂瀾于既倒,障百川而東之,解生民于倒懸,滌濁世為清平,這才是豪杰精神。只有具備了國身通一的文化品質(zhì),才能做出豪杰事業(yè)。譬如歷史上的王陽明,就是一個豪杰。王陽明在青年時代就精于兵法,熱心騎射,不同于一般書生的腐儒。他中年入仕,冒死抗諫,反對宦官,受廷下獄,謫至貴州的龍場驛,在極其艱困的生活環(huán)境中,千死百難,豁然悟道,終于創(chuàng)立良知之學。47歲時,為平息寧王之亂,王陽明在力量懸殊的情況下,憑其卓越的謀略和過人的膽識,僅35天就一舉平息江西十萬大軍叛亂,生擒寧藩朱宸濠,被史家譽為“才兼文武”“奇智大勇”。他的功績,真正實現(xiàn)了中國儒家以書生手段行圣王事業(yè)的大抱負。
以此標準來衡量,金庸筆下的大俠正可以稱為豪杰,可以與一般武俠小說中的人物區(qū)別開來。如郭靖、張無忌、喬峰、楊過、陳家洛、陳近南等為人熟知的大俠,都有一番不同凡響的豪杰功業(yè),都是在歷史的大關(guān)頭,臨危授命,以武俠手段行圣王事業(yè)。從“國身通一”的標準來看郭靖,他的一生,是與外患頻仍、國事多難的兩宋時代密不可分的。郭靖是梁山英雄郭盛之后。郭靖未出生時,家庭即遭巨變,父親郭嘯天被與金人勾結(jié)的南宋漢奸害死,母親李萍被迫流落蒙古。后來郭靖經(jīng)過各種大磨難,成為一代武學大師級的人物。但是郭靖身上最發(fā)光的生命特征并不是他的武學造詣,而是他的國身通一的民族文化精忠之魂。比如,郭靖與成吉思汗私交甚篤,成吉思汗對于郭靖母子的照顧之情,他銘心難忘。他也曾為成吉思汗打金國立下了大功。但是一旦成吉思汗想侵吞自己的父母之邦大宋國時,郭靖即與他反目成仇。他向情同手足的拖雷行刺,也是出于同樣的民族大義。《射雕英雄傳》令人信服地寫出了郭靖生命中的這一發(fā)光的內(nèi)核。保衛(wèi)襄陽是郭靖生命內(nèi)核的最后閃爆。襄陽是南宋極為重要的前哨陣地,背后即是江漢大平原,元兵一旦順江而東,再無可守之地,南宋也就滅亡了。郭靖知道守城的結(jié)局注定是悲劇,無論如何也擋不住蒙古的鐵騎,卻依然抱著與危城共存亡的信念,最終在城破之后殺敵無數(shù)而壯烈殉國。小說中這一段寫來驚心動魄?!盀閲鵀槊?,俠之大者”,這是郭靖的座右銘。郭靖是一個氣味純正的英雄,任何現(xiàn)代西方心理分析方法用于這個人身上都顯得齷齪小氣。他的身上有著久遠的文化血脈,接通著中國古代的圣王氣象和豪杰意境。這樣的意境,在當代文學中的確是再難出現(xiàn)了。
豪杰的另一義是剛健?!兑住吩疲骸疤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泵献诱f,“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中國文化崇尚一種剛猛有為、百折不撓的生命品質(zhì),在艱苦卓絕的生存修煉中達成金剛不壞之身。在金庸之前,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似難以找出與海明威的硬漢小說《老人與?!废噫敲赖淖髌贰=鹩沟某霈F(xiàn),使這一現(xiàn)象成為過去。金庸筆下的大英雄,每一個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吹健皾h子”這一詞語,我們首先會想到令狐沖。令狐沖一生驚心動魄,是一位傷痕累累、身負奇恥大辱、獨步江湖的英雄。令狐沖在金庸筆下磨難越重、經(jīng)歷越慘,越是顯出他剛健不衰的生命品質(zhì)。比如,從他的感情生活來說,他不像郭靖那樣幸運,有黃蓉的相依不舍,更不像張無忌得四個姑娘的癡心。他癡戀師妹岳靈珊,卻得不到師妹的愛。從社會地位來說,師父還將他逐出師門,放言武林正派人人得而誅之,真可以說是被剝奪得一無所有??墒撬麉s矢志不渝地一心想求師父的諒解,希望有朝一日能回歸師門。他受了重傷,又被桃谷六仙濫施救治,比張無忌更慘。他帶著重傷去救任盈盈,又受少林寺方僧的圍攻,滾下山去,傷勢愈重,成為不治。最后與岳靈珊比劍,他為了感謝師妹而有意失招,不幸長劍穿胸,重傷倒地。金庸將他放入最慘的環(huán)境中磨煉,可以稱得上金庸小說中的第一硬派小生。讀了《笑傲江湖》,可以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大丈夫,可以使青年人懂得,沒有吃盡天下苦,就做不了大丈夫?!哆B城訣》中的狄云,經(jīng)歷也極慘,吃苦也極多。開始只是因為他的師妹被別人看中,他就被仇人打入死牢,用鐵鏈穿了琵琶骨。后來在死牢中又被丁典誤認為是奸細,天天受毒打,打得他上吊自盡,又被丁典以神照功救活。后來,狄云逃出監(jiān)獄與仇人格斗時,幾乎與對方同歸于盡,醒來已在長江邊的一只小船上,船漂到一個破廟,他因為無意中誤穿了惡僧寶象的僧袍,又被水笙誤當作壞人,縱馬踹斷了一條腿。后來在川藏邊界的一座大雪山中,狄云與仇人、惡人展開一場殊死惡戰(zhàn),這是金庸小說中場面最激烈、最驚心動魄的惡戰(zhàn)。金庸寫狄云這個人物,不僅肉體受無情的摧殘,而且精神受巨大的創(chuàng)傷,其內(nèi)心創(chuàng)痕之深,非一般人所能承受。為什么?因為其人與生俱來的命,就是一個擺脫不了的“惡”。換句話說,小說的全部情節(jié)就建立在狄云被世人視為“惡人”的基礎(chǔ)上。狄云最為可貴之處在于,盡管如此,他不行惡,為了洗清自己蒙上的罪名而奮斗不止,象征著中國儒者被厚誣、被符咒也決不放棄行善的本色??蓺⒍豢扇璧娜烁窬?,是剛健生命的精神源頭,也正是在最艱難的困境中依然保持人性的高貴和生命的正氣。
中國哲學家說的“天理”和中國老百姓說的“天地良心”,用現(xiàn)代的語言來講,就是歷史中的理性精神,人性中的理性精神。而最大的“理”,貫穿歷史、宇宙、人生的“理”,就是“善”。金庸小說為什么久讀不衰?為什么上至教授學者,下至引車賣漿者流,皆喜讀其書?因為金庸總是在講一個最古老的故事,講一個中國老百姓幾千年來傳誦的故事,那就是正義終將戰(zhàn)勝邪惡,善良終將戰(zhàn)勝殘暴,干戈終將化為玉帛,人性終將歸于天理。這是金庸小說的大氣象、大境界,在這里,有無限的莊嚴、無限的美,有一種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之美。這是金庸小說通向中國文化心靈深處的精神命脈。
金庸小說不是為打而打,為殺而殺,為武功而武功。透過江湖上的血雨腥風,武林中的恩恩怨怨,背后總是看得見人類的道德心情,歷史的理性之光。金庸小說寫人性的惡,也寫到了極致,但是我們并不會感到他是在展覽丑惡、渲染暴力。人性的惡,恰恰反襯了人性的善的可貴。如果僅僅是以情節(jié)的離奇驚險、場面的刺激感官為目的,金庸小說是不會如此使人血脈僨張、如此回腸蕩氣。從大處說,它滿足了讀者更為深層的道德感、正義感和做人的尊嚴感。所以我們會覺得有一種真正的穿透力,透過感官的震蕩,直達人性深層的感動。
曹操說:“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辈懿倨淙?,在中國老百姓的眼里,乃是一奸雄、小人。而金庸筆下的人物,則是“寧可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無論遭遇怎樣悲慘的折磨,無論遭受世人如何的誤解,絕不會改變內(nèi)心所秉持的道德精神和做人的正直態(tài)度。如郭靖、黃蓉、令狐沖、張無忌、狄云、胡斐、苗人鳳、段譽、虛竹……幾乎沒有不被人誤會為惡人的,幾乎沒有不被投入獸性的環(huán)境中的,但是他們的生命沒有往下沉淪、往下飄墜,可以用古人的“擇善固執(zhí)”一語,來概括所有大俠的人性精神。人們往往用“擇善固執(zhí)”來形容屈原,而金庸筆下的人物,就令人想到屈原,都是那樣的孤憤耿介,那樣的孤苦無告,那樣的舉世非之而九死不悔。屈騷的精神,也就是擇善固執(zhí)、九死不悔的精神,這應當是金庸小說所追求的壯美的源頭??鬃诱f,“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為什么?只因為要對得起自己的天地良心。
同時,讀金庸小說,又往往令人聯(lián)想到佛家的大慈悲心、大悲愿心。不是自利的小乘,而是普渡眾生的大乘佛學。我認為,佛家慈悲為懷的心腸與儒家人性善的精神是相通的,所以金庸筆下的高僧,都具有真正第一流的境界,與儒家圣賢的境界潛潛相通。比如《天龍八部》中的虛竹和尚,公認是金庸小說中心地最純良、純美的一個小和尚。他沒有一點機心,卻有無限的同情心。在各種生死關(guān)頭,從不想到自己的性命,只想到救人,在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面前,也迂腐地講不能殺生的道理。正因為心地善良,他得到了他本不想得到的一切。比如為了救走火入魔的段延慶,虛竹出手搗亂棋局,卻解開了玲瓏棋局,從而得到逍遙派掌門人無崖子一生的功力,成為逍遙派的掌門人;為了在眾人面前救出一個可憐的小女孩,他不顧性命,背起這小女孩翻山越嶺,誰知這小女孩竟是天山童姥,他因此而得天山童姥傳授武功秘訣。又比如說《笑傲江湖》中的方證大師,是一位慈悲為懷、寬厚待人的長者,連魔教梟雄也佩服他是真正的武林領(lǐng)袖。再比如說《神雕俠侶》中的一燈法師,甘冒武功全失、終生殘疾的兇險,以畢生功力救治垂危的黃蓉,可以說體現(xiàn)了佛經(jīng)中“割肉貿(mào)鴿”的慈悲精神。裘千仞是一燈大師的宿敵,早年為個人野心所驅(qū),入大理國王宮行兇,造成一燈大師終身不幸,但當裘千仞在華山頂走投無路被迫跳崖之時,一燈卻出手挽救了裘千仞。事后,裘千仞皈依一燈大師座下為僧,法號慈恩,但由于塵緣未盡,兇氣難除,他屢犯佛門戒律,有一次終于向他的恩師痛下殺手。一燈大師甘愿以血肉之軀,承受鐵掌重擊,重傷嘔血之后,又將裘千仞點化,使他終成正果。這真可謂佛經(jīng)中所說的“舍身飼虎”的精神。另一個“舍身飼虎”的高僧是《倚天屠龍記》中的少林寺方丈空見法師,他點化謝遜的故事成為金庸小說中一個動人的經(jīng)典段落。謝遜28歲時,師父假裝喝醉了酒,奸污了他的妻子,殺了他的全家,從此謝遜就走上了憤世嫉俗、濫殺無辜的道路。因為在江湖上殺人過多,他成為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少林寺高僧空見為了解救江湖上的災難,找到謝遜勸說。謝遜說:“你如果真能承受我三掌,我寧愿出家少林寺,拜你為師。”空見法師寧愿以一己之身,換取天下人的幸福與安寧。在接住謝遜的三掌之后,成為廢人。而謝遜終于成為少林寺僧徒,后來終日聽高僧說法,回首往事,由悔恨而得徹悟。
金庸小說中人性向善的其他表現(xiàn)還有:惡人的性格發(fā)展方向,不少是趨向善,注重人物性格發(fā)展中“良心的發(fā)現(xiàn)”,譬如謝遜聽見殷素素臨盆時嬰兒啼哭聲,喚醒良知;突出表現(xiàn)女性的心地善良,譬如《笑傲江湖》中的儀琳與令狐沖,《神雕俠侶》中的小龍女與楊過,《飛狐外傳》中的胡一刀與其夫人等。女性的愛情在這里也都具有超乎男女之情的崇高意涵:或是默默忍受一切、冥冥中期企對方的幸福為最大幸福,不以得到與占有為最終目的;或是以十幾年甚而畢其一生的癡戀、畸戀,來證明人類情感世界所真正具有的無限、深廣。 這些從文化精神上說,都通往中國儒家人性精神深刻的要義,即人性善的根本義諦。
讀《笑傲江湖》中劉正風與曲洋的故事,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六朝時一篇小說《廣陵散》。小說描寫一個深夜里,晉代名士嵇康,一個人在沉寂的荒郊野外,偶然和一個提著自己頭顱的鬼魂相遇。這個鬼魂是數(shù)千年前死于非命的古代音樂家,由于喜歡嵇康的樂曲,他不顧“形體殘毀”,真誠相見。于是,一個生人和一個斷頭鬼在一片茫茫夜色之中,促膝談心,論琴講藝,志趣投合,完全不以異類為非。就在兩人如此情真意篤的友情之中,這個古人鬼魂將自己數(shù)千年來從未傳授的千古名曲《廣陵散》傳給了嵇康。這篇小說,奇特怪誕,作者僅用了三百多字,寫孤夜,寫荒郊,寫鬼魂,寫琴聲,描出一幅清冷、古樸、奇幻的意境。在這意境之中,完全是毫無遮掩的靈心的相通和人性的照面??梢哉f,這篇小說之所以營造出曠野孤魂的意境,是為了剝?nèi)ヒ磺惺浪椎纳鐣r值和一切人為的外在規(guī)定,在一種完全的心與心的相通之中,完成人性的崇高之美。這篇小說久負盛名,成為中國文學中最優(yōu)美的經(jīng)典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說,《廣陵散》這支音樂,已經(jīng)亡佚了,但這種人性精神的美,卻似乎從未亡佚過?!缎Π两分械耐麡非徽强梢宰鳛椤稄V陵散》的化身嗎?劉正風與曲洋,一個是正派的高手,一個是魔教中的四大長老之一,因為音樂,他們成為生死不渝的知音。正是心靈與心靈的相通,超越了一切正邪界限,一切宗派的偏見。劉正風說:“言語文字可以撒謊作偽,琴瑟之音卻是心聲,萬萬裝不得假。”通過琴瑟之音的溝通與傾訴,達到心心相許的境界,這正是《廣陵散》的真精神。劉正風被五岳劍派迫害得家破人亡,依然認定:“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最后,二人均受致命之傷,卻置性命生死于度外,于衡山腳下一座懸崖邊上,一個吹簫,一個彈琴,合奏《笑傲江湖》一曲,二人各盡平生懷抱,曲終握手雙雙跳崖而死。古羅馬美學家朗吉努斯認為,崇高是偉大心靈的回聲?!缎Π两吠ㄆ錆M著、回蕩著這種偉大心靈的回聲,我以為這是金庸小說中最震撼人心、最美,又通往中國文化精神的場面之一。
文學作品的欣賞,當依據(jù)一個整體模式,簡言之,即歷史—社會—個人的連續(xù)有機體。歷史過程包括文學體裁與母題的歷史重建及其嬗變過程;社會過程包括文學的社會支援機構(gòu),對文學的態(tài)度、趣味和信念,傳播途徑與場合,文學教育與訓練等,總之是指社會架構(gòu)、文化精神、時代心理與文學的關(guān)系;個人的過程則指個人的創(chuàng)造、體驗與接受的個性化因素及其認識結(jié)構(gòu)。這三個過程是辨證有機雙向的不孤立的關(guān)系。
如果從這個模式看,金庸的成功當然是全方位的,但重心卻不在后一環(huán)節(jié),也不在前一環(huán)節(jié),而在中間環(huán)節(jié)。他充分滿足了他所在那個社會的精神渴求:文與武、權(quán)與道、情與理、恩與仇、雅與俗、革命與不革命、政治與文學、民族復興、文化自信……從場合到時段、從底層到精英、從思潮到潛意識心理深處。
這就為我們提出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作為文化符號的金庸小說現(xiàn)象,是怎樣與他的社會產(chǎn)生一種親和力,起到一種紐帶和臍帶的功能,一種“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的作用,這就是本文的主題—— 一種超越并包含命緣、地緣、血緣、時代因緣在內(nèi)的更重要的緣:“文化親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