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哲
春明正站在案前的小板凳上,不得要領(lǐng)地在一個洋瓷盆子里和面。多虧了這個小凳子,春明才可以輕松地夠著案板,像模像樣地往盆子里加面粉、添涼水——他是想在父母回家前給他們搟好面。
這時父親走進屋子,看了春明一眼,嘴里蹦出三個字:“你干啥?”
春明被父親突然發(fā)出的聲音嚇了一大跳,他張開嘴剛要說一句啥,腦袋上就已經(jīng)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昂删贈]啥耍了,你拿麥面耍!”父親吼叫著,一只手抓住了春明的一條胳膊,另一只手狠勁地扇在春明的屁股上。春明一邊掙扎著,一邊扭頭仰視著父親,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這時候,院門外有人在喊父親,父親這才丟下春明,余怒未消地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
春明一口氣跑到了村子外的河堰邊。他站著喘了一會兒氣,眼淚止不住唰唰地又流了下來。說我是胡成精,我怎么就是胡成精?要不是那天聽見母親和隔壁嬸嬸說的話,我怎么會“胡成精”?春明耳畔響起父親罵他的話,腦子里浮現(xiàn)那天母親和隔壁嬸嬸閑聊時的情景。
那天中午母親收工后回到院子,隔壁的嬸嬸端著飯碗隔著一堵矮墻和母親打招呼。母親說:“你還挺麻利,剛回來飯碗就端到手上了?!备舯趮饗鹦ξ卣f:“不是我做的,是我女子給做的?!蹦赣H嘖嘖嘖咂了幾下嘴,羨慕地說:“還是你有福,女子替你把飯都做了,哪像我,生三個光葫蘆(男娃),啥忙也幫不上?!?/p>
這幾句話春明聽得真真的,記得牢牢的。當時春明就在心里想,我一定也要替母親做頓飯。可是,春明顯然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原以為看母親和面搟面并沒有多復(fù)雜,誰知道費了好大勁兒卻連面都沒和到一塊兒。春明手忙腳亂,自己都恨自己呢,可是,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他幾巴掌,他能不委屈、不生氣?
想著想著,春明的眼淚不爭氣地又涌出來了。后來,他擦干了眼淚,腦子里誕生了一個賭氣性質(zhì)的“好主意”。他決定藏起來,不回家。
這樣打定主意后,春明信馬由韁地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秦水鎮(zhèn)。說來也是奇怪,秦水鎮(zhèn)離他們柳樹村將近十里路,往常去一趟走得人腿疼,但那天路好像一下子縮短了,沒費多大工夫就走到了。
春明在鎮(zhèn)街上來來回回逛了好幾圈,直到太陽偏西了,才慢騰騰地走出了鎮(zhèn)子。一大片烏云正從南山那邊飄過來,把太陽整個給遮住了。銅錢大的雨點子從空中砸了下來,落在春明的頭上、臉上、身上,冰冰涼涼的。他看見路邊有一個看莊稼的庵棚,想都沒想就一頭沖了進去。
庵棚應(yīng)該很久沒住人了,地上散落著一堆柴灰,靠里邊有一個木板搭起來的簡易床鋪,上面鋪著一張發(fā)黃的破草簾。外面的天一下子變得暗起來,偶爾暴響一聲炸雷,劃過一道閃電。春明不由自主地縮到了那張簡易床上,雙臂摟著膝蓋,禁不住渾身抖個不停,忍不住在一片雨聲中肆無忌憚地哭起來??拗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風也停了,遙遠的天空中還點綴著幾顆明亮的星星。一些蟲子歡快地在地里唧唧唧地叫著,不遠處的河岸上不知道是什么鳥,隔一會兒叫一聲,叫得人心里慌慌的。
春明壯著膽子走出庵棚,走上了那條通往村子的小路。小路被雨水淋泡,濕濕滑滑的,泥濘難行,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噗噗的聲響,有幾次把腳上的鞋子都拔掉了。河堰那邊不時傳來的奇怪的鳥叫聲變得陰森森的,令他禁不住東張西望。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他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聲音和一股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他膽怯地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個巨大的黑影一晃一晃的,像是一只怪獸,正急匆匆地朝著自己晃過來。他的雙腿一軟,身子一晃,就跌倒在了泥地里。后來,他感到那個黑影走近了。那個黑影捉起了他的雙臂,把他背在了脊背上。他聞到了一陣熱烘烘的汗腥味兒和一陣嗆人的旱煙味兒……春明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大。”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春明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他看見母親站在他的面前,二弟三弟分站在母親的兩邊,三個人正盯著他。春明張開嘴剛要說話,兩行眼淚卻從眼角淌了下來。母親伸手揩凈他臉上的淚珠,說:“不用說了,媽知道,你大也知道了,昨天的事不怪我娃?!蹦赣H說完這句話,就轉(zhuǎn)身出去端進來一個白瓷碗,春明看見碗里臥著兩個荷包蛋。母親說:“快起來吃了,這是你大臨行前專門交代的?!?/p>
父親讓母親給春明做雞蛋吃,這是春明萬萬沒想到的,平時雞蛋都是攢著賣錢買鹽買醋的,根本舍不得吃。春明仿佛一下子明白了父親的用意,他突然眼淚汪汪的。
這個時候,他聽見二弟揚高了聲音說:“害得一家人大半夜睡不成覺,雨地里到處尋你,你還成了功臣了,還有雞蛋吃;別躺著了,快起來?!?/p>
春明擦了擦眼淚,一骨碌坐起來接過了母親手里的碗。春明想,這雞蛋他無論如何不能獨自吃。他決定分給母親和弟弟們,與他們一塊吃;當然,要是父親能在跟前吃上一口,那就再好不過了。
梅源摘自《西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