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經
四川成都最有名的名勝古跡,大約要數(shù)杜甫草堂、薛濤井、萬里橋,而以橫跨錦江的萬里橋最古。那座橋據(jù)說建于秦代,得名于三國時期,諸葛亮在此餞別費祎出使東吳,費有“萬里之行,始于此橋”之嘆,故稱萬里橋。該橋古跡,早已蕩然,只能在前人詩文中尋覓蹤跡。最近偶讀學者湯炳正的散文集《聽罷溪聲數(shù)落梅》,發(fā)現(xiàn)他曾住在萬里橋邊,頗有時代特色,他還記錄了當時成都萬里橋、玉局觀附近古玩交易的珍貴材料(《萬里橋畔養(yǎng)疴記》,此文寫于1990年)。萬里橋稱之為成都的一段小滄桑,亦無不可。
湯炳正(1910-1998),山東榮成人,師從章太炎,是《楚辭》研究專家。抗戰(zhàn)時期流落大后方,先后在貴州、四川任教。“文革”后期,為了就近治病,湯炳正從成都東郊的四川師范大學,移家萬里橋邊賃屋而居。在這里,他注意到了萬里橋附近的古玩交易活動。他記下的古玩有:
春秋時代的蜀銅鉞
漢代的昭明鏡
唐代的葡萄鏡
明清之際輕便的袖珍小鏡
新石器時代的玉鑿
康熙青花茶杯
雍正花鳥印泥盒
南明“紹武”款大印盒(未買成)
清田鶴仙制瓷瓶
三國蜀先主“直五百銖”(背有“為”字,系犍為郡所鑄)
晉“太平百錢”
北朝周“五行大布”
南唐李璟“永通泉貨”
五代后周“周元通寶”
金世宗“大定通寶”
元武宗“大元通寶”
張獻忠“大順通寶”
吳三桂“昭武通寶”
壓勝錢“同治通寶”(背面“福壽”)
清初刻本《顧亭林詩文集》(同書有《舊校本〈顧亭林詩文集〉跋》一文)
文中引用了南宋京鏜(1138-1200)寫的《雨中花·重陽》詞(上半闋),說明歷史上成都玉局觀重陽日的盛況,這是因為據(jù)前人考證,玉局觀就在萬里橋北的柳蔭街。京鏜曾在淳煕十五年(1188)授四川安撫制置使、知成都府,熟知玉局觀的盛況。但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湯炳正養(yǎng)疴散步的萬里橋附近,想來是不會有“巷陌聯(lián)鑣并轡,樓臺吹竹彈絲”的情景,只剩下“從柳蔭街口到南城門洞一段不長的街沿上,至今仍時有三五個草藥擔子在那里擺著或叫賣。此外,還有些舊貨攤子填補藥擔子的空缺”,還有點“玉局祠前,銅壺閣畔,錦城藥市爭奇”的舊貌。對當時患病的湯炳正而言,治愈良方不是那些草藥擔子,而是舊貨攤子。上述各種古玩,就是從這里買到的。
湯炳正好古。他少年時代在北京求學,經常在宣武廠甸一帶逛古玩攤,收集心儀的器物。盡管中歲歷經喪亂,后來家中尚有戰(zhàn)國刀幣、淳祐通寶、六朝神獸銅鏡等物,惜乎抄家時盡被卷走。萬里橋邊的舊貨攤子讓他重拾這種愛好。今天注意到湯炳正所買到的古玩,固然因為其中的價值,這些不失為成都這座城市的古玩交易記錄,但讀罷此文,深感古玩之于湯炳正,尚不止于此。經過運動前期幾年的洗禮(可參見該書《“勞改犯”的自白》一文),到湯炳正往城內就醫(yī)時,他的疾病已經很嚴重了。他晚上聽到妻子翻書的聲音都會“聲如驚雷,從睡中驚呼而起”,經過萬里橋去醫(yī)院看病,“橋雖不算很長,但走到橋的半腰,即心慌難忍,轉身狂奔,行人莫不為之驚訝”,并且“不能讀書,就連報紙的大標題也不敢看,否則,精神失控的癥狀就立即出現(xiàn)”。西醫(yī)認為湯炳正患的是冠心病,從這些癥狀看,他無疑是深受外部環(huán)境刺激而精神出了問題。奇怪的是,流連舊貨攤子竟然比吃藥還管用:
如一無所得,當然是失望;如有發(fā)現(xiàn),其驚喜之情,跟學術研究中有了新的突破,毫無二致,其滿足感,足以彌補生活缺陷(?。┒杏唷v次所得之物,開始多是泥塵模糊,面貌不清。購得后,立就錦江之畔,濯諸清流,去其污垢,這其中就有樂趣。記得當“昭明鏡”到手之后,略加洗刷,鏡面古銹斑剝,紅綠相間,紅似點朱,綠勝翡翠。它雖早已失掉“理云鬢”“貼花黃”時的用場,而這時卻別有一種光彩照人的魔力,給我以難言的欣快。有時所得之物,不免略有殘缺,但在修復的過程中,也有一種愉悅感……
就這樣,湯炳正和萬里橋頭的舊貨攤子結下了緣分。萬里橋作為古老的歷史名跡,也讓他不由自主地思考了很多問題—他在“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王建詩),再結合自己養(yǎng)病時以萬里橋為中心,東至薛濤井,西至杜甫草堂的活動,提出了薛濤最早卜居是在成都西南,即草堂附近,死后葬在東南,后世由薛濤墓而衍為薛濤井之誤的觀點。流連古跡,發(fā)思古之幽情,無疑都與古玩一樣,讓湯炳正暫時忘記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紛亂擾攘,拋之腦后,頓覺心地清爽,病情大減。這幾乎成了湯炳正在精神世界里自我調劑的不肯告人的“秘方”。在古玩毫無市場價值的時代,能靠著這些不值錢的玩意“起死回生”,可以說是一種醫(yī)療上的奇跡。
關于湯炳正好古的興趣,亦可參見該書中致其文孫湯序波(亦本書編者)的信札,在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這通信中,湯炳正提到逛成都“文物市場”,“由于興趣很濃,一口氣逛了三個小時”,結果回家就病倒了,“我這一個多月中,一下子衰老了十年”。此時他已經八十六歲,足可見其對冷攤負手淘舊物的嗜好之深。
還可注意的,是在給湯序波的信中,湯炳正還談到了魯迅及其著作:
他的《朝花夕拾》,達到抒情的高峰;他的《野草》,達到哲理文的高峰;他的諸多雜文集,達到說明文的高峰……
以及:
……魯迅的雜文,千百篇中很少同樣的結構。
這是湯炳正晚年指導孫子閱讀寫作門徑時所表達的觀點,是他對魯迅的認識,而且是高明、深刻、不同于時風的見解。湯炳正與魯迅都是章太炎的學生,但二人年齡差距大,治學不同,亦無交往,他僅與魯迅有一面之緣(“‘九一八’后在北京”),但他對魯迅及其著作明顯有研究,雖然他不會專門去寫研究文章,但卻可以借著書信這類私人渠道,表達自己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