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毅平
一
這是法屬交趾支那的一家窮白人,由于沒有向地籍管理局官員行賄,窮寡婦十年的辛苦積蓄化為烏有,租借了一塊完全不能種植的鹽堿地。她動員當(dāng)?shù)厝诵拗艘粭l堤壩,但須臾間就被太平洋(暹羅灣)的海潮沖垮,還欠了銀行一屁股的貸款利息。
窮寡婦有一雙兒女,兒子約瑟夫二十,女兒蘇珊十七,長得都還不錯。窮寡婦便在女兒身上打主意,想用她來釣個金龜婿,改變一家子的窮困命運(yùn)。
在云壤的一家餐廳里,他們邂逅了一個年輕人,看起來有二十五歲,身穿米灰色柞絲綢西服,手上戴著一枚極美的鉆戒,還擁有一輛黑色利穆新汽車,莫里斯·萊昂-博來牌的,配有一個身穿白色制服的司機(jī)。餐廳老板巴爾老爹介紹說:“那車是從北方來的做橡膠生意的那個家伙的,比這里的可有錢?!备F寡婦默默地、瞠目結(jié)舌地凝視著那枚鉆戒,然后鼓勵女兒主動一點(diǎn)。蘇珊朝年輕人嫣然一笑,他便走過來邀請她跳舞。全家人都定睛看著他的鉆戒,其價值相當(dāng)于全部租借地的總和。
這是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1950,以下簡稱《堤壩》)里中國情人的首度出場(她那時還沒敢明確說情人是中國人)。他叫若先生,肩窄臂短,身材中等偏下,整潔講究,文質(zhì)彬彬,說話的聲音溫柔優(yōu)雅,一雙小手保養(yǎng)得很好,有點(diǎn)瘦削,相當(dāng)漂亮。不過在這家窮白人眼里,他蠢笨如牛,長相丑陋,活像個猴兒,只是有錢而已。他看上了蘇珊,從此展開了追求,那輛黑色豪車每天都停在她家的吊腳樓前。
現(xiàn)在,母親心急如焚,期待著若先生的求婚。她盤算著,蘇珊一旦完婚,若先生就會給她重新修筑堤壩的錢(她預(yù)計這堤壩比其他的要大兩倍,并用水泥柱子加固),還有修繕完吊腳樓,換屋頂,另買一輛小汽車,以及讓約瑟夫修整牙的錢。這樁婚事必須成功,母親這么說。這甚至是他們走出平原的唯一機(jī)會。如果這件事不成功,那么,這就同堤壩一樣,是又一次的失敗。
不過,母親看上若先生的財富,想以之來改變自家的困境,卻又看不起若先生的種族,所以只希望他能向女兒求婚,卻絕不允許女兒同他睡覺。約瑟夫更是瞧他不起,對他粗魯無禮,厭惡至極,讓他心生恐懼。蘇珊也沒有動過心,甚至都沒擁抱過他,只是奉母命勾搭他,以騙取他的錢財。最后一次見面,他想吻她,她仿佛挨了一記耳光似的,連忙掙脫,叫了起來:“我不能。跟您在一起,我永遠(yuǎn)也不能?!?/p>
本來,白人女孩相對擁有性自由,可以跟自己喜歡的人睡覺。蘇珊后來把自己給了出去,一個白人混混阿哥斯迪,她母親知道了也沒說啥。但是對于有色人種來說,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最重要的是您要娶她。要么就娶她,要么就完,沒有別的選擇。并不是我們不讓她和她想要的人睡覺,而是您,如果您要和她睡覺,您就必須娶她。這就是我們罵您是畜生的方式。而且,即便我們接受了所有的東西,留聲機(jī)、香檳酒,這對您也無濟(jì)于事?!奔s瑟夫如此“點(diǎn)撥”若先生。
然而,若先生受制于父親的嚴(yán)命,他的父親對他有別的安排,得娶門當(dāng)戶對的富家女子,所以他知道他不能娶蘇珊。在若先生所處的社會階層,認(rèn)為女孩在婚前要潔身自好,保持處女之身,但是他也很清楚,在其他階層,情況并非如此,有錢階層的男人,可以玩弄貧困階層的女人。于是他想利用自己的財富,與窮白人家的蘇珊睡覺。
這樣,就展開了一場種族與財富的競爭,窮白人與富有色人種的博弈,窮殖民者與富被殖民者的角斗。在這本書里,天平毫無疑問地傾向于前者。
若先生送了蘇珊許多禮物,連衣裙、化妝品、留聲機(jī),換取她洗澡時打開浴室門,以便他看到她全裸的樣子。而后他又得隴望蜀,對蘇珊說,如果她同意和他一起到城里旅行,一起待三天,一起看電影,他保證不碰她,他就會送給她一枚鉆戒。他果真把鉆戒帶來了,一共三枚,任憑蘇珊挑選一枚。蘇珊選了一枚最貴的,大概價值二萬法郎,抵得上她家的吊腳樓。雖然約瑟夫不同意若先生的計劃,但若先生還是把鉆戒給了蘇珊,希望以大方換取他們的回心轉(zhuǎn)意。
蘇珊把鉆戒給了母親。她母親藏好了鉆戒,然后開始痛揍蘇珊,用全身力氣揍她。她罵蘇珊是爛貨,懷疑她跟他睡了。這不是因為睡覺,而是不該跟他睡;跟白人睡沒關(guān)系,跟他睡就是恥辱。蘇珊辯稱沒有睡過,但她母親還是揍她,因為她要留下鉆戒,不可能再歸還原主,這讓她心里不好受,簡直像是受了羞辱,必須通過揍蘇珊來洗刷。
為了造那條徒勞無益的堤壩,母親欠了銀行一萬五千法郎?,F(xiàn)在她有了這枚鉆戒,便指望賣了鉆戒來還債,即使女兒沒跟若先生睡過覺,她也不可能再把鉆戒還他了。她認(rèn)為在某些情況下,她是有權(quán)留下一枚戒指的,拒絕接受也許會大錯特錯。送給你戒指卻不接受,這簡直不可思議。況且對于若先生來說,一枚戒指實在不算什么。在這個世界上,誰可能有相反的意見呢?
他們留下了若先生的鉆戒,卻讓蘇珊跟他斷絕關(guān)系,因為他是不可能娶蘇珊的。要是他敢要回戒指,那可就有點(diǎn)滑稽了。但他竟想要回自己的鉆戒,蘇珊坦誠而自然地笑了,笑他頭腦簡單,天真無知,以為他們可能把這枚戒指還給他。雖然他很富有,但跟他們相比,他只是個小蠢蛋。這枚鉆戒現(xiàn)在屬于他們了,就如同他們已經(jīng)吃了、消化了一樣,就像這戒指已經(jīng)同他們的血肉之軀融為一體,難以再拿回來了。況且,若先生太虛弱,分量太輕了,約瑟夫只要一拳,就會把他擊得粉碎。
“要是我要拿回來呢?”
“您不能?,F(xiàn)在,您該走了?!?/p>
“你們太缺德了?!?/p>
“我們就是這樣。您該走了。”
蘇珊跟她哥哥說起此事?!八艺f我們很缺德?!?/p>
約瑟夫又一次笑了起來?!芭叮覀兇_實是這樣的。”
……
是的,他們確實是這樣的。近五百年來,他們一直是這樣的。在這個世界上,誰可能有相反的意見呢?
二
“在渡船上,在那部大汽車旁邊,還有一輛黑色的利穆新轎車,司機(jī)穿著白色制服。是啊,這就是我書里寫過的那種大型靈車啊。就是那部莫里斯·萊昂-博來……車廂大得就像一個小房間似的。在那部利穆新轎車?yán)铮粋€風(fēng)度翩翩的男人正看著我。他不是白人。他的衣著是歐洲式的,穿一身西貢銀行界人士穿的那種米灰色柞絲綢西服。所以,你看,我遇到坐在黑色小汽車?yán)锏哪莻€有錢的男人,不是像我過去寫過的那樣在云壤的餐廳里,而是在我們放棄那塊租借地之后,在兩或三年之后,我是說在那一天,是在渡船上,是在煙霧蒙蒙、炎熱無比的光線之下?!?/p>
這是杜拉斯《情人》(1984)里中國情人的再度出場(這次她明確說情人是中國人,卻不再賦予他以任何名字)。他也來自北方,也穿著米灰色柞絲綢西服,也有一輛黑色利穆新汽車,也是莫里斯·萊昂-博來牌的,也有穿著白色制服的司機(jī)?!拔視敝傅木褪恰兜虊巍罚拔疫^去寫過的”指的就是上述《堤壩》開頭的那個情節(jié)。杜拉斯在此糾正了三十四年前的敘述,把邂逅中國情人的地點(diǎn)從云壤的餐廳挪到沙瀝的渡船,時間也挪到了放棄租借地后的兩三年。她想要由此重新展開一個故事,那個關(guān)于有錢的中國情人的故事。
中國情人來自中國的北方,不再是做橡膠生意的了,而是房地產(chǎn)金融家的獨(dú)子,母親已經(jīng)過世。父親不許他同這個白人女孩結(jié)婚,況且她家在當(dāng)?shù)孛曇膊缓?,他難以違抗父命而娶她。這與若先生的處境是一樣的。這次的中國情人風(fēng)度翩翩,也是剛從巴黎回來,吸英國紙煙,喝威士忌酒,手上不再戴有那枚大鉆戒,豪車及司機(jī)則一如往昔。他家也住在沙瀝,在河岸上有一幢大宅,平臺鑲有藍(lán)色琉璃磚。據(jù)說它至今還在那里。他對她一往情深,他不惜花費(fèi)金錢,也給了她一枚鉆戒。但他心里有所懼怕,說話怯生生的,聲音和手都會打顫?!斑@里有種族的差異,他不是白人,他必須克服這種差異,所以他直打顫?!?/p>
這次她的年齡小了一歲半,是一個十五歲半的小蘿莉,但已有了耽于逸樂的面孔,知道如何激發(fā)男人的欲念。他則比她大十二歲,算起來應(yīng)該是二十七歲,比若先生大了兩歲。她與蘇珊完全不同,在渡船上,她就已經(jīng)想要他了,當(dāng)然也想要他的錢。她喜歡他的文雅,他的溫柔甘美,他的孱弱膽??;也深知他的膽怯,知道得由自己主動,事情得由她來決定,他已落入她的掌中?!皬拇艘院笪揖驮僖膊恍璐畛吮镜厝说钠嚦鲩T了。從此以后我就算是有了一部小汽車,坐車去學(xué)校上課,坐車回寄宿學(xué)校了。以后我就要到城里最講究的地方吃飯用餐。”當(dāng)然還要到堤岸的小屋里去做愛。她隱隱約約地想以此來炫耀自己,讓中學(xué)里蔑視她的同學(xué)刮目相看。她這種近乎受包養(yǎng)的生活方式,讓人想起了洛蒂的《菊子夫人》(1887),只不過角色分配已經(jīng)完全相反。她父母當(dāng)初之所以來到殖民地,就是因為受了洛蒂作品的蠱惑,這對他們不啻是個莫大的諷刺。
母親仍是小學(xué)教師,但這次升為了校長。她還是一個窮寡婦,還是購置了租借地,在柬埔寨的波雷諾(位于云壤附近,距唝吥八十公里),是沒法種植的鹽堿地,最后只能完全放棄,所有投資都打了水漂。但這次母親沒動鉆戒的腦筋,沒想著用它去換錢還債,而是以女兒的訂婚指環(huán),替她向校方爭取出入自由。母親在等著他向女兒求婚,又知道他是完全沒希望的,只期待女兒能借此搞到錢。母親懷疑她已跟他睡過,以后就要嫁不出去了,發(fā)起瘋來仍會痛揍她。“我發(fā)誓說沒有事,我什么也沒有做,甚至沒有接過吻。我說,和一個中國人,你看我怎么能,怎么會和一個中國人干那種事?”還是《堤壩》里的那種調(diào)調(diào),但這次卻是無奈的謊言。母親要是知道了真情,一定會把她給殺掉的。
這次又添出了一個哥哥,但兩個哥哥都粗魯無禮,欺負(fù)這個柔弱的中國人。在高檔的中國飯店,在城里最講究的地方,他請她的家人吃飯。他們埋頭大吃大喝,吃相簡直前所未見,但是從不和他說話,還不停地罵罵咧咧,根本看也不去看他,就像他是看不見的,吃完了站起來就走,沒有人說一聲謝謝,就因為他不是白人。
歸根結(jié)底,這還是那場種族與財富的競爭,窮白人與富有色人種的博弈,窮殖民者與富被殖民者的角斗;但比起三十四年前的《堤壩》來,天平已明顯地傾向于后者,因為男女主角已經(jīng)揭竿而起。
現(xiàn)在的她之所以敢這么肆無忌憚地寫,是因為母親和兩個哥哥都已不在人世,所以她現(xiàn)在寫母親是這么容易,寫得這么長,可以一直寫下去,母親已經(jīng)變成文從字順的流暢文字了?!斑@里講的是同一個青年時代一些還隱蔽著不曾外露的時期,這里講的某些事實、感情、事件也許是我原先有意將之深深埋葬不愿讓它表露于外的?!庇纱朔赐?,《堤壩》里寫若先生給了蘇珊留聲機(jī)和鉆戒,卻還是得不到想要的,甚至連接吻都做不到,那純粹是騙騙還活著的母親和兄弟的吧?!瓣P(guān)于我家里這些人,我已經(jīng)寫得不少,我下筆寫他們的時候,母親和兄弟還活在人世……那時我是在硬要我顧及羞恥心的情況下拿起筆來寫作的。寫作對于他們來說仍然是屬于道德范圍內(nèi)的事。”
不過,在中國情人的二度出場里,她對自己感情的性質(zhì)仍難以完全把握—也許種族因素還是殘留了一點(diǎn)點(diǎn)。與中國情人相處一年半后,輪船載著她全家回法國。輪船起航了,離岸遠(yuǎn)了,這時,她也哭了。她雖然在哭,但是沒有流淚,她不能夠愛他,她不應(yīng)為這一類情人流淚哭泣。她也沒有當(dāng)著她的母親、她的小哥哥的面,表示她心里的痛苦,什么表示也沒有。后來,獨(dú)自一人時,她真哭了,因為她想到堤岸上的那個男人,因為她一時之間無法斷定她是不是曾經(jīng)愛過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見過的愛情去愛她,她為此感到痛苦,覺得自己有罪,自己對不起他。但她又說,自從她離開他以后,整整兩年她沒有接觸任何男人,這神秘的忠貞應(yīng)該只有她知道。
也許,一直要等到數(shù)十年后,昔日的中國情人來到巴黎,往她的公寓打了一個電話,說他仍像過去一樣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她才能夠確定自己感情的性質(zhì),然后重寫這個中國情人的故事?要知道,她根據(jù)《堤壩》改編的話劇《伊甸園影院》,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在奧賽劇院首演,仍沿襲了《堤壩》里的主要情節(jié)。決定性的轉(zhuǎn)變,也許在那個電話之后才發(fā)生?還是因為有了揚(yáng)?
此外,我想就連她自己也可能沒有意識到,這次她重寫的,不僅僅是中國情人的故事,也是拉拉和洛麗塔的故事,那些二三十年前轟動一時的故事。她的年齡,正介乎拉拉與洛麗塔之間?!八€另有所懼,他怕的不是因為我是白人,他怕的是我這樣年幼,事情一旦敗露,他會因此獲罪,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他要我瞞住我的母親,繼續(xù)說謊,尤其不能讓我大哥知道,不論對誰,都不許講。我不說真話,繼續(xù)說謊,隱瞞下去。我笑他膽小怕事?!彼米约旱挠H身經(jīng)歷見證,也用自己的女性身份證明,女孩的年齡根本就不是問題,她遇到的是什么人才是關(guān)鍵。又過了二十年,馬爾克斯在《苦妓回憶錄》中,用他非凡的想象力再次論證了這一點(diǎn)。
三
這是湄公河上的渡船。渡船上有搭載本地人的大客車,長長的黑色的莫里斯·萊昂-博來牌汽車,有中國北方的情人們在船上眺望風(fēng)景。渡船離岸后,女孩走下大客車。她觀看黑色汽車?yán)锬莻€衣著講究的中國人。他從黑色汽車上走下來,他不是上本書里的那個男子,他是另一個中國人,二十七歲,來自中國東北。他跟上本書里的那一個有所不同,更強(qiáng)壯一點(diǎn),不那么懦弱,更大膽。他更漂亮,更健康。他比上本書里的男子更“上鏡”。面對女孩,他也不那么靦腆。一個高大的中國人,他有中國北方男人的那種白皮膚。風(fēng)度優(yōu)雅。穿著米灰色柞絲綢西服和紅棕色英國皮鞋,那是西貢年輕銀行家喜歡的打扮。這次他不再是做橡膠生意的,或房地產(chǎn)金融家的獨(dú)子,而是百年銀行家世家的長子,全部龐大財產(chǎn)的唯一繼承人。
這是杜拉斯《中國北方的情人》(1991)里中國情人的三度出場。“上本書”指的自然是《情人》。故事還是那個故事,場景還是那個場景,汽車還是那輛汽車,女孩還是那個女孩,情人還是那個情人,仍然來自中國北方,手上仍戴著那枚大鉆戒,但不再像《堤壩》里那么丑陋,也不再如《情人》里那般孱弱,而是變成了一個高富帥,風(fēng)度更優(yōu)雅,氣場更強(qiáng)大,還有一種華麗的中國式的溫柔,身軀瘦長、靈活、奇妙、完美,金黃色的皮膚絲綢般柔軟,身體周圍飄著歐洲古龍水的香味,以及淡淡的鴉片和柞絲綢的氣味,絲綢上和皮膚上的龍涎香的氣味。傳統(tǒng)中國和現(xiàn)代西方的好東西,似乎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而她,依舊是上本書里的那個女孩,年齡則更小一些,十五歲都未滿—在撰于翌年的《揚(yáng)·安德烈亞·斯泰奈》(1992)里,更說“那時我十四歲,甚至還不到”。從十七歲,到十五歲半,到十四歲未滿,女孩的年齡越來越小,越來越接近洛麗塔了。
女孩從頭就吃定了他,說他全身都漂亮,從未見過他這么美。他半真半假地要她承認(rèn),她是為了他的錢而來,但她不能撒謊:“不是的。這是后來的事情。可是在渡船上,沒想到錢。完全沒有。一點(diǎn)沒有,就跟錢這東西不存在一樣?!彼闷鹚氖郑粗?,吻上去:“對于我,是你那雙手……我那時這么以為。我好像看到你動手脫掉我的連衣裙,把我剝光了站在你面前,由你觀看?!笨梢?,欲念從頭就已存在。當(dāng)然,金錢仍是重要目標(biāo)。“她獨(dú)自與錢待在一起,面對這一筆她從外人那里成功得到的錢,她被自己感動了。她與母親合謀做了這件事,她們?nèi)〉搅恕X。”這次她終于說出了“我愛你”,平生第一次說出了這句話,為她與他的關(guān)系定下了基調(diào),而在《堤壩》中只有若先生說過?!笆欠艑W(xué)的時間。女孩走到他跟前。一言不發(fā),當(dāng)著眾多行人和學(xué)生,他們久久相擁相吻,忘了一切?!边@次女孩已愛得如此坦蕩大方,令她的同學(xué)和路人都刮目相看了。
這次,母親對中國情人彬彬有禮,完全接受他的安排和做法:“您應(yīng)該知道,先生,您愛的即便是條狗,那也是神圣的。人有這個權(quán)利—它和生存的權(quán)利一樣神圣—有權(quán)不對任何人解釋這種愛?!钡珜ε畠旱母星椋€是有所保留,她盤問女兒:“那么……你去見他不僅僅是為了錢?!薄安皇恰粌H僅是?!彼@訝,突然感到痛苦:“莫不是你對他有了情……”“也許吧,是的?!钡@次女大不由娘,母親已控制不住了,更不要說是痛揍了。那枚幾乎是《堤壩》中心道具的鉆戒,在這本書中依然出現(xiàn)了,但就像在《情人》里那樣,它已不再具有重要性,賣鉆石也已經(jīng)變成了別人家的故事。
大哥這次叫皮埃爾(作者大哥的名字),一如既往地粗魯無禮,卻再也占不了上風(fēng),反被中國人視若無物。中國人與女孩共舞,大哥怪笑譏諷,嘲笑他倆不般配。中國人放開女孩,走到大哥面前,細(xì)細(xì)打量他的臉。大哥害怕了:“說到打架,我隨時奉陪?!敝袊碎_懷大笑:“我練過功夫。我總是事先告知。”母親也害怕了:“先生,您別在意,他喝醉了……”大哥越來越害怕:“難道我沒有權(quán)利笑嗎?”中國人笑著說:“沒有?!贝蟾邕h(yuǎn)離中國人坐下。母親心有余悸,聲音發(fā)顫:“您真的練過中國功夫,先生?”中國人笑了:“沒有,從來沒有?!彼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大哥:“真奇怪,見了您兒子就想揍他一頓?!蹦赣H說他喝醉了,“這孩子欠揍”,請中國人原諒他。大哥看到危險過去了,于是高聲說:“臭中國人?!睂Ρ认隆兜虊巍防锏募s瑟夫、《情人》里的大哥,這次他真的慘不忍睹。
在高檔的中國飯店,在堤岸最講究的地方,中國人請她全家吃飯。這家人點(diǎn)菜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就是“本店特別推薦”,也就是那些最昂貴的菜,烤鴨、烤蝦、魚翅羹……他們狼吞虎咽,吃相夸張,吃法相同,誰也顧不上說話。侍者用小碟子遞上賬單,中國人掏出一沓鈔票,把其中八張放進(jìn)碟子。這筆數(shù)目使眾人目瞪口呆,母親和大哥面面相覷。中國人如眾星拱月,位于中心。與《情人》里的同樣場面比較,人物關(guān)系簡直是天壤之別。
情人的父親年邁、高貴、有錢,是個極為強(qiáng)勢的中國富翁。他出錢,他買通,他的情報網(wǎng)遍布殖民地,他什么都知道,包括與她家有關(guān)的一切。他寧可看到兒子去死,也不允許他娶這個白人女孩,就連做他的情婦也不行;他了解女孩母親的困境,還知道她家有個敗家子;他知道她大哥哪天幾點(diǎn)在幾號碼頭上船,也知道她家哪天會坐郵輪回法國;他知道女孩的確切年齡,還是一個未成年人,但他能把事情擺平,保護(hù)兒子不受指控,所以這次情人并不擔(dān)心:“假如警察找到我們……我可是未成年人……”“我可能會關(guān)押兩三天……我不太清楚。我父親會出錢的,沒那么嚴(yán)重?!敝袊晃坛鍪执蠓剑Y數(shù)周到,愿意給她母親許多錢,讓她擺脫欠銀行的債務(wù);他把她家的什么錢都付了,包括她家回法國的旅費(fèi)、大哥在鴉片煙館的欠賬,而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讓她家滾出殖民地,別再來煩他的兒子。
歸根結(jié)底,這仍是種族與財富的競爭,窮白人與富有色人種的博弈,窮殖民者與富被殖民者的角斗;但比起七年前的《情人》來,天平已完全傾向于后者;比起四十一年前的《堤壩》來,更可以說已恍如隔世了。
杜拉斯第三度寫中國情人,是因為剛獲知了他的死訊。“有人告訴我他已死去多年。那是在一九九○年五月,也就是說一年以前。我從未想到他已經(jīng)死去。人家還告訴我,他葬在沙瀝,那所藍(lán)色房子依然存在,歸他家族和子女居住。又說在沙瀝,他因善良和質(zhì)樸備受愛戴,他在晚年變得非常虔誠……我從未想到中國人會死去,他的身體、肌膚、陽具、雙手都會死亡。整整一年,我又回到昔年乘坐渡船過湄公河的時光。”這一次給她帶來了更大的震動,比寫《情人》時的那次刺激更大,因為那時至少中國情人還在,但現(xiàn)在隨著中國情人的死去,一段往事終于落下了帷幕,自己的人生似乎也隨之而去。“我放棄了手頭正在做的工作。我寫下中國北方的情人和那個女孩的故事:在《情人》里,這個故事還沒有寫進(jìn)去,那時候時間不夠。寫現(xiàn)在這本書的時候,我感到寫作帶來的狂喜。我有一年工夫沉浸在這部小說里,全身心陷入中國人和女孩的愛情之中……我又成為寫小說的作家。”第三次寫完中國情人后又過了五年,她留下了揚(yáng),跟著中國情人去往了另一個世界。
從《堤壩》到《情人》再到《中國北方的情人》,杜拉斯的后半輩子,漫長的四十余年間,中國情人在她的小說里三度出場?!艾敻覃愄氐囊簧鷱膩頉]有停止過講述這個和情人之間發(fā)生的故事,她用盡了各種辦法。第一次以小說的形式敘述出來是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里,她那時還沒敢讓情人成為中國人……必須等到老了,無所顧忌了,等到足夠的一把年紀(jì),瑪格麗特才敢寫情人不是一個種族的,甚至在最后那本書的題目里還寫了他的來處:‘中國北方的情人?!薄坝袀€當(dāng)?shù)氐那槿耸羌浅S袚p體面的事情……一直到生命垂暮,瑪格麗特才讓別人—同時也讓自己—相信她曾經(jīng)愛過中國人?!保▌诶ぐ⒌氯R爾《杜拉斯傳》)
有意思且有象征意味的是,在《中國北方的情人》里,破天荒頭一遭,中國情人對女孩講起了中國,講起了中國歷史和近現(xiàn)代史,盡管講得顛三倒四錯誤百出,但看得出杜拉斯經(jīng)過了惡補(bǔ)?!澳愕哪切﹤€中國故事,我可是百聽不厭……”女孩說出的,也許正是杜拉斯彼時的心聲。女孩告訴中國情人,中學(xué)里沒人跟她說話,因為他們怕中國人?!盀槭裁磁轮袊耍俊薄爸袊藳]有被殖民化,他們在這里像他們在美國一樣,到處流動。人家抓不住他們,沒法叫他們歸順。人家不甘心啊?!敝袊艘恍?。她跟他一起笑,望著他,這個明顯的事實令她佩服不已:“真是這樣的。這也不要緊。不要緊?!薄@當(dāng)然不要緊,不僅不要緊,而且還很正常。在這本書里,借助可能晚年才獲知的“明顯的事實”,杜拉斯率先讓海外華僑“去殖民化”了。另一個并非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是,中國功夫在這本書里也登場了,而這,一向被看作是中國力量的象征。
在傳記層面上,中國情人的哪一度出場會更“真實”呢?或換言之更符合杜拉斯的人生軌跡呢?首度出場,他是被極度丑化了;三度出場,他是被高度美化了(她的傳記作者說它大大損害了前一部,她自己則堅持說它比前一部更真實);二度出場,看上去初寫黃庭,恰到好處,也許可能性最大?但誰知道呢。也許三度出場,都有一些真實,也有許多虛構(gòu),合在一起,才是全貌?
而在觀念層面上,從一九五○年到一九八四年到一九九一年,中國人在杜拉斯乃至法國人心目中的形象,大概也像杜拉斯小說里三度出場的中國情人一樣,在緩慢然而有力地發(fā)生著變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