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田
一
不管怎么說,我哥就是個傳奇人物。
傳奇之一是,義務(wù)教育普及了這許多年,高校擴招了這許多時,人人都清一色地讀高中、上大學(xué),最次文憑都已是大學(xué)??屏?,而唯獨我哥卻只上了還不到三年半的學(xué),連個小學(xué)畢業(yè)證也未能拿到手(當然,要是小學(xué)也發(fā)畢業(yè)證的話)。他不讀書,倒也罷了,他還一股勁地在那里叫囂:讀書能愁死人,誰讀書誰是灰慫!。但是,奇就奇在,偏偏就是這樣的一個我哥,卻居然大發(fā)橫財,捧得個盆滿缽滿,而且看樣子,還有大富大貴的可能。你說這是個啥世道了,你說這令沒日沒夜苦讀了多少個秋冬的我們做何感想?
傳奇之二是,在尚未發(fā)家致富之前,我哥還是個老實本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在家種些許地,出門打些許工,時而賣些許雞或蛋,時而賣些許豬或羊,時而也賣時蔬玉米高粱谷子糜子黍子豆子,時而也還打些許野兔野雞野狐野獾賣幾個錢??傊?,自從十多歲踏出校門那一刻起,我哥就已經(jīng)如同現(xiàn)在二十多歲才踏出校門找工作的大學(xué)生們一樣,開始一心一意,專心而致志地苦苦尋覓那顆為生存而栽植的搖錢樹了。我哥那時畢竟是小學(xué)生,想得很簡單,做得也很幼稚,沒有一點兒像人家大學(xué)生甚至是研究生那樣的矜持和高傲、左顧和右盼、前瞻和后望。前面若有一分錢的鋼镚兒,我們或許礙于情面不屑一顧,但我哥是個小娃娃,他定然會沖撲上前,將這一分錢緊緊地攥在了手掌心里而沾沾自喜上好一陣兒。初出道那時的他,不管錢多錢少,不管粥稀飯稠,總是先舀一碗吃了再說。他的勇氣總是遠遠超乎他的理智和智力。但這并不能簡單地就得出我哥是個有勇無謀的粗人,我哥某些謀事之道,一般人簡直就望塵莫及,愧嘆弗如。
說了大半天我哥,還真忘記告訴大家我哥的真實姓名了。當然,我也不是個正經(jīng)搞說書的,我也只是偶爾編排個故事,閑來無事而已。今天給大家說的這個我哥,和我的姓名原本僅一字之差,我叫葉崇柯,我哥叫葉崇嶸。名字本是父母所賜,誰也一般不去更改。我哥卻說,他沒上幾天學(xué),不識幾個字,名字就簡單易認為好,遂將“崇”改為“山”,將“嶸”改為“榮”,一易而成“葉山榮”了。這個名字倒也不錯,可惜他卻是個不知足的人,還嫌這個名字繁瑣,又將“榮”字更為“木”,這樣一來,原來由我父母大人起就的好端端的“葉崇嶸”大名,就什么也沒有了,只剩下“葉山木”了。我哥卻說,看,多好聽的一個日本名字。我真難以理解,一個侵華日本,對我們有什么好處?我連帶它名字的商品都拒買。于是,我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葉、山都沒(木)有了,還有什么好?!老祖宗都沒(木)有了,還好什么?!
我們老葉家在我們這一方天地里,算是人丁興旺的一大家族。我爺爺輩弟兄四人,我的這四個爺爺?shù)乃闹甏髽渖?,各自又長出了四到十個不等的龐大枝杈,每個枝杈上又分別長出了無窮的枝蔓。這枝繁葉茂的四株大樹號稱我們這里的“四大家族”,又同出一葉,在我們這里常有“一葉障目”之戲稱。我們這一大家族里,多年來一直延襲著一輩一字的族譜規(guī)矩,到我們這一輩是屬“崇”字輩,因此同輩兄弟的名字總有個“崇”字,而且還都是第二個字,這樣就整齊化一,而且單從名字里就能聽出是兄弟關(guān)系,感覺親近而自尊??墒俏腋?,偏偏就搞出了這一沒文化的事來,單從名字上一聽,他就不屬于我們老葉家的人了。他還戲稱要將自己劃歸為日本人,那我們也就沒有辦法了。但是,在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們?nèi)匀灰恢苯兴~崇嶸,直到后來他離開故土,在山頭上闖蕩了好些年后,社會上人們都尊稱他為葉山木時,我們也才不得不那樣地叫他了。因為,那時他已經(jīng)算個人物了,葉山木在山頭上算是個響當當?shù)拇竺昧?,我們再?zhí)拗已經(jīng)不起任何作用了。不但不起作用,相反,我們在很多時候還不得不通過叫葉山木的大名,辦成了不少的并不能算作是雞零狗碎的關(guān)鍵事情。
記得那時的我哥葉山木還是個屁大的個放牛娃,有時也放羊,有時又牛和羊一起放。在我們這名叫石峁的小山村里,在這由黃土硬石鑄就的溝峁梁洼坡谷渠畔之上,到處都留下了我哥的那雙小小的肉腳丫。初出茅廬的我哥,那時做什么事情都非常下苦。他自從從我父親手里接過放牛鞭那天起,就一天沒落地趕著牛兒,后來又邀著羊兒,完全以一個壯勞力的姿態(tài)將父親從心急火燎般的放牧中解脫出來而專心一意地去營務(wù)莊稼等繁重的農(nóng)活去了。從此,我家的牛兒肥了,羊兒壯了,莊稼也長成勢了,小日子倒也過得美滿而樂足。就我們這個石峁村而言,別人家每天忙忙火火地吃兩頓飯,甚至有時忙得只吃一頓飯,而且有好些時候還是頭天吃剩的舊飯,而我家卻每日三餐,一餐不落,并且早上有蛋,中午有肉,晚上還有奶,且所有吃食都是自產(chǎn)的純綠色食品,吃得人只長精神,不長肥膘,不生怪病。
那時我還在石峁村上小學(xué),下午放學(xué)往往很早,還是大半后晌,這時我先不回家,背著個破書包,也是赤著一雙小腳丫子,找哥哥一起去放牛羊了。哥哥那時已經(jīng)自作主張,更名叫葉山木了,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木,他能精準地估算出我的放學(xué)時間,而準時站在石峁的某個山顛,向我發(fā)出他那黑不溜球的“牛娃”信號,每每這時,我們弟兄二人就會從兩個山巔同時向著對方山頭一陣狂奔,在溝底匯成一汪歡快的清泉,彼此緊緊地融在一起,很難分出誰是誰的那股甘泉。
山木哥哥給我講著大山里的趣事,我給哥哥山木講著學(xué)校里的樂事,當我津津有味地吞咽著哥哥在放羊時給我采摘的酸棗、沙奶奶、紫皮小蒜等各種山地美味時,我突然隱隱地感覺出,哥哥原本燦然的臉上飄過了那么一絲憂云。未了,哥哥悵然地說,唉!還是念書比放羊好,我當時怎就聽不進咱爹半句的規(guī)勸,真灰呀!
那你現(xiàn)再回去念書,也不晚呀。我停住了歡快地嚼咽著的嘴巴,頗顯稚嫩地說。
不可能了,這么多牛羊,我走了誰來照料?你會嗎?哥哥向我調(diào)侃地笑著,令我幼小的心靈還未能品咂得出那許多的苦澀。
二
哥哥掙到的第一筆錢來自石峁深山。
那年,我已經(jīng)到本村克乎鎮(zhèn)上的克乎中學(xué)去讀初中了,哥哥也還是未滿16歲的半大小伙子。經(jīng)過數(shù)年黃土地面上的摸爬滾打,此時的哥哥已深諳大山里的全部奧秘。
哥哥擁有一件非常出色的工具——彈弓。這個彈弓從外觀上看非常粗陋,是哥哥用樹杈和廢舊的橡膠、布條、鐵絲等就地取材,自己摸索著,反復(fù)改進后做成功的彈射工具。它和我的哥哥一樣,雖然外表笨拙,但卻十分靈活、管用。它除了能遠距離驅(qū)趕牲畜外,還能在數(shù)米開外直取了一只狂奔的野兔、一只起飛的野雞、一群紛亂的山雞鳥雀的性命。正是憑著這只自制的彈弓,我哥除了自己一年四季里不缺野味外,還日積月累偷偷地積攢了一筆不小的賣野味的錢。我哥其實還是很有經(jīng)濟頭腦的,當他嘗到賣野味得錢的甜頭后,他就緊緊地盯上了這一來錢的口子。此時,牛羊他仍然還放,但他的主要目標早已不在牛羊的身上了,他以牛羊為耳目,正全力以赴地去搜捕可快速來錢的“山珍野味”。
現(xiàn)在,除了彈弓而外,他的手里又多了一柄鐵鏟和一把老镢頭。此刻,他正高撅著屁股,深彎著腰背,在一個黃土坡梁上拼命地挖掘著深坑,揮汗如雨。
他在挖什么呢?
前幾天,他從黃土山峁上探得一個獾子窩,挖出了一頭30多斤的滾肥圓溜的大獾子,在縣城里,一下子就賣得好幾百元錢呢。
那天,天剛蒙蒙亮,哥就帶著所需工具上路了。初秋的黃土地面,草叢上掛滿了露珠,泥土濕漉漉的,空氣里散發(fā)出潮潤的沁香氣息,令人精神隨之一振。他順著進山道路一路攀爬,走出大約有七八里地后,拐上了一道坡梁,下到了一條溝洼。這里已沒有了現(xiàn)成的道路可走,所有的路途都需要他小心地去開避探尋。雖然為了找獾子窩到過不少地方,但好多地界他都未曾涉足。世之奇?zhèn)ス骞殖T谟陔U遠,那些他未曾到達之地,也許正有無窮無盡的寶貝在等待著他去開掘。因此,他就專去挑揀那些他未曾到達的荒蠻之地前行。
轉(zhuǎn)過一座山坳,前面溝底有淙淙的溪流聲傳來。他氣喘吁吁的,很是口渴,不由自主地一陣緊走,草叢里一群山雞“咯——哇——呱——啦——”地驚慌失措地胡亂逃遁,突然,“嗖——”的一聲,一只野兔箭一樣從眼前一閃而過,端直躍過前面的清渠,隱入?yún)擦稚钐幦チ恕?/p>
他沒有去追雞,也沒有去捉兔,他的心思只在于獾。
他來到小溪邊,雙手捧起了一汪清清亮亮的泉水,持續(xù)不斷地送到喉嚨里去。水的甘甜在他心間回響起了那首酸溜溜的信天游老歌,令他周身熱血沸騰,青春的荒草在不經(jīng)意間又茂盛了起來……
就在他小憩了那么一會兒之后,突然他的眼前一亮,溪岸上前方,一只肥碩的獾,正在那里汲水。它灰褐色的皮毛,在陽光的照耀下,溜滑光亮,一只尖尖的嘴巴上方,兩只滑溜溜的眼睛狡桀地注視著左右,做好了隨時逃竄的準備。
他屏息靜氣,雙手悄悄地握緊了老镢把,貓著腰,躡手躡腳地悄悄地斜靠了上去。
他將镢頭舉了起來,看看就要夠著了后,便使勁地閃蓋了下去……
打著了!打著了!他不由得驚呼了起來。
當他再次睜眼看時,卻見那獾早已遁入了對面的黃土高坡,在一片茂密的叢林間消失了。
怪事!明明打著了嘛,怎么會突然間遇鬼了?
他將打折了的镢頭隨手一扔,只身飛也似地追到了對面山坡,在那片灌木叢林間,他突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那獾藏身的洞穴。
當下,他拿了那柄僅剩的鐵鏟,順著獾洞,瘋狂地開始了挖掘。
獾洞是斜著45°角的樣子,躲過巨石,沿著虛土,七拐八彎地深入到地底縱深處的。大約挖了有六七米遠,那坑已經(jīng)有一人多深了,卻還是不見有探著洞底的跡象。他只好扔了鐵鏟,無比失望地坐在了濕濕的土堆上,暫喘口氣。
此時,衣服都濕透了,他干脆上下衣裳全部剝光,只有一條腿了色的臟舊的叉褲遮擋住了那片含羞之地。渾身熱氣騰騰,汗水淋漓,小小的稚嫩酥胸,狂放地跳蕩著,如同洶涌的波濤狠勁沖擊著剛剛截流了的全新的壩堤。
他將嫩小的屁股異常疲倦地安放在了那堆散發(fā)著熱氣的沾濕的泥土之上,這就是自己一口氣挖出來的小山似的土堆。他難以想象這頭尖嘴獾會藏匿得如此之深,此刻沮喪的他還不知道自己還能否將它刨挖得出來。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如若現(xiàn)在打了退堂鼓,那他就太對不起已經(jīng)開挖出的這許多的泥土了。嗅著這泥土的氣息,漸漸地,他那酸軟了的手臂上,他那顫抖著的大腿根,又蓄積起了一股蠻干的力量。他心里非常清楚,這是好幾百塊錢的大生意呢,不下血本,那錢能輕易地到手嗎?唉,他這人就這個脾性,對其它什么都可以不上心,唯獨不會讓可以得來的每一分錢從指縫間滑落,更何況是如此有誘惑力的大錢呢?
當他再次開挖的過程中,突然從里面?zhèn)鱽砹酥ㄖǖ陌Q聲,他一陣驚喜:終于到了獾的老窩巢穴了!他將事先準備好的鐵絲籠子布罩在了洞口,而后用一根長木棍穿過鐵絲網(wǎng)后探孔驅(qū)獾。獾受了疼痛,倉促奪路而逃,不幸落入鐵籠,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他將鐵籠收緊后,看著獾那因過度驚嚇而瑟瑟發(fā)抖的身軀,一股大獲全勝的喜悅不由得涌上心間。他將裝獾的大鐵籠扛在肩上,和獾臉對著臉時,他異常驚訝地發(fā)現(xiàn),獾的雙眼落下了幾行清清的淚滴。這淚滴不經(jīng)意地落濺在了他那幼小的心靈石板之上,他忽地感到肩頭一陣沉重,人也不由得落地而沉,栽倒似地跌坐在了那灘土堆之上。
放養(yǎng)牛羊出身的他,本質(zhì)上對動物有種本能的愛惜與憐護??墒牵瑸榱松妫瑸榱四菬o可拒擋的錢財,他又將獵手伸向了這些牲靈。這就像愛牛護羊,最終卻是要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地宰割掉一樣地不可理喻?,F(xiàn)在,他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讓它們在活著的時候盡可能地舒適一些,少遭些罪。
于是,他又不知疲倦地開始挖掘那一洞穴了。他想將遺落在洞底的獾的絨草窩巢挖出來,鋪在鐵籠里,好讓他的獾即使是關(guān)進了鐵籠,也有種在家的味道。反正只要獾還在他的手里一天,他就決不肯讓它去遭罪,至于賣到人家手里怎么對待它,他就無能為力了。就像他只管放牧牛羊,卻從不會下手宰牛殺羊,甚至一看到要宰殺這些可憐的牲靈,他就會遠遠地躲避開這一血腥而恐怖的場景。
開挖的結(jié)果令他終生難忘!
在他挖掘了還沒有幾鏟子的時候,他觸碰到了一個硬梆梆的東西。他以為是又遇著石頭了,就換了個方向去開挖。這一挖之后,一些帶著垢土的似石頭塊之類的零碎東西出來了。他將其中一塊掂在手里,沉沉的,有些分量,但沒有石頭重。他小心地將泥沙漚土打磨掉,一個乳白泛綠的精致鏟形玩意兒,十分奇妙地呈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在太陽光芒的照耀下,反射出了奇特的五彩斑斕。他連忙又將其余零碎盡皆打磨除垢,刀形、方孔圓形、圓孔方形等等的各種輕薄精妙的玩意兒一一展現(xiàn)在了面前……
這究竟是些什么,他也不清楚,但他曾聽父親講過,這可能就是那些奇特的石峁玉器。若真是這樣,他可是發(fā)大財了!
他異?;艁y地向四周看了看,蠻荒之丘,空無一人。獾已無奈地安靜了下來,正將尖利的頭顱窩縮回肚囊,呈圓球樣團臥在了那里。
他雖然驚駭,卻加緊了挖掘的速度。不大一會兒,一座塌陷了的棺槨厚壁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只獾竟然將藏身的窩巢安臥在了人家上古之人的墓穴里了,而且從不斷挖出的大量金銀玉器來看,這定是個達官貴人。
說來,我哥也真夠勇敢的。在那許多的金銀珠寶面前,他沒有被上古之人的花紅柳綠的壁畫棺材嚇倒,也沒有被上古之人的那些七零八落的腐朽白骨驚跑。他異常沉著而專注地搜索著那些玉器珠璣,以至于后來竟然忘記了再去撿拾獾的那團絨草窩巢。他可能忘了,正是他心生那種為他的獾撿回那團窩巢的柔絨之性,才使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