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裱”記憶

王喆寧

2022年10月，林西與自己的作品合影。

晚上11點半，忙碌一天的城市幾乎安靜下來。一棟三層小樓里，還亮著一盞燈。偌大的工具桌前，舊物拆解裝裱師林西依舊在工作。她戴著黑框眼鏡，手中拿著螺絲刀，正在拆解膠卷相機。隨著手上工具的變換，完整的相機逐漸被分解為一個個零件。

林西是“95后”，外表甜美、性格開朗，愛好卻十分“硬核”——熱愛電子產品，喜歡打游戲，也對解構藝術充滿熱情。2020年9月，林西“誤打誤撞”進入舊物拆解和裝裱行業(yè)，即把舊物進行拆解后，裝裱成為藝術品。因為入行早，她也成為國內這一新興行業(yè)的試水者之一。

如今，憑借一身好手藝，加上生動有趣的視頻宣傳，林西的工作室規(guī)模越來越大，業(yè)務也愈加廣泛，吸引了不少客戶。談到這份職業(yè)對她的影響，林西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感嘆道：“我十分熱愛這份職業(yè)，這份職業(yè)也拓寬了我的人生維度?！?/p>

從小就愛“拆東西”

小時候，林西的興趣就與眾不同，“比較偏男性化”?！拔蚁矚g拆東西，比如家里的錄音磁帶、汽車模型什么的。雖然這些小件兒被拆壞后，我無法還原，但這是一個摸索的過程?！彼貞浀?。

因為家庭氛圍的影響，林西從小性格直率、有主見，想到什么會立即付諸實踐，“做事情效率很高”。上大學時，她攻讀土耳其語專業(yè)，輔修新聞學。一次，朋友夸她唱歌很好聽，建議她嘗試做短視頻。那時，正值短視頻行業(yè)興起，林西思考后，“覺得可以試一試”。

林西為客戶裝裱的“象征愛情的生命之樹”。

林西裝裱的諾基亞N97。

林西正在工作室完成裝裱工作。

這一試，讓林西趕上了巨大風口。成為唱跳博主后，她很快收獲了幾十萬粉絲，成功賺到第一桶金。這段經歷不僅讓她實現(xiàn)了經濟獨立，也使得她面對鏡頭不再畏懼，表達更加自然，“比較有親和力、接地氣”。

林西對裝裱的興趣，主要發(fā)生在大學時期。2018年，林西與朋友到日本旅行。當時，日本國立科學博物館的昆蟲特別展，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墻面上，各式各樣的昆蟲標本被裝裱于相框中，其中一面墻上掛滿顏色各異的蝴蝶標本，強烈沖擊著林西的視覺。一些肢解的標本，清晰展示了昆蟲的構造，開啟她了解解構藝術的大門。

大學畢業(yè)后，林西前往英國深造。讀研期間，她參觀了很多展覽館和博物館，深受其藝術氛圍的影響。真正讓她萌生做電子拆解的，是一次環(huán)保時裝周活動，作品均由塑料等廢舊材料改制而成，旨在通過不同創(chuàng)意向受眾傳播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理念。

林西保留了很多過時的數(shù)碼產品，沒舍得扔，比如PSP游戲機、初代iPhone手機等，“這個活動讓我想到用電子垃圾做藝術品”?；叵肫鹑毡镜睦ハx展、倫敦娃娃博物館運用的排版和拆解等藝術形式，她從中獲取了不少靈感，決定從拆解和裝裱入手。

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林西先拿自己的游戲機“開刀”。因為沒有專業(yè)學習過拆解，遇到不會的地方，她就上網查找教學視頻，邊學邊拆，“遇到螺絲釘就拆下來，遇到膠水就加熱烘烤”；缺少什么工具就在網上下單，桌子上逐漸堆滿各種螺絲刀、鑷子、酒精、結膠液……

漸漸地，林西摸索出一套制作流程：先確認可以進行拆解的部分，之后把零件清洗、擦拭干凈；進行資料收集和分析后，設計、繪制手稿，將具有價值的信息標注在零件旁邊；完成后拍張照片，傳到電腦上，輸入文字，做成電子版；最后將圖紙打印出來，把零件粘上去，完成裝裱。

2020年9月，林西花了整整3天時間，將一臺iPhone4進行拆解和裝裱設計，掛在客廳的墻上。她隨手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到朋友圈，沒想到反響熱烈，不少朋友問她在哪兒能買到類似的工藝品。

當時，林西敏銳地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藍海行業(yè)。她發(fā)揮多年來制作短視頻的優(yōu)勢，在社交平臺上發(fā)布了一則宣傳視頻：“用過的手機不要丟，讓我?guī)湍闵约釉O計一下。”短短1分鐘左右的視頻，竟然收獲上千點贊量，林西的賬號也涌入上萬粉絲。短短幾天內，她的微信被客戶“加爆了”，訂單數(shù)達到200個。直到半年后，這批訂單才逐一交付。

摸索屬于自己的“打法”

林西決定專職從事電子裝裱這一職業(yè)，是順其自然發(fā)生的事。“我熱愛這件事，那就去做?！?突然“走紅”后，她幾乎沒有猶豫的時間，立即決定開設工作室?！巴瓿梢患髌芬ㄙM7天時間。視頻火了后，訂單量暴增，人手不夠，我一個人做不過來，于是決定招聘一些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做?！?/p>

經過考量后，林西將工作室地址選定在山東濰坊?！八姟⒐べY、房租，都比大城市低很多，而且也有一定的人才。另外，裝裱的畫框需要大量木材，這里也有木框廠，所有的成本都能降下來?！?/p>

即便如此，林西在創(chuàng)業(yè)初期還是遇到很多困難。首先就是技術問題。有時，客戶會寄來一些老物件，比如雙反相機等。因為資料很少，她不得不花大量時間研究其背景和構造，有時甚至需要半個月的調研時間。

此外，工具的選用也需要反復嘗試?！白铍y拆的應該是手表，零件都很小，需要更精細的工具才能完成?！绷治髡f。剛開始裝裱的時候，她嘗試過很多款膠水?！暗谝淮问褂媚z水進行固定后，零件沒幾天就掉了。后來我又試了十幾款不同的膠水，確?？梢院芸煺匙∮植粫粝聛??！?/p>

常見的電子產品，林西通常只需要一周左右就可以完成拆除和設計。設計時，她首要考慮美觀度，通常會以此為標準進行取舍，把重要的零件留下。設計圖大多采用曲線、直線加上文字和圖片，想要設計得新穎、清晰，資料整合尤為重要，需要大量搜集資料后，找到這一物品的特殊背景，比如其歷史意義或當時是否有技術革新等。

“遇到不會拆的，我會求助專業(yè)人士，他們教我應該如何去拆；遇到設計類相關的問題，比如有瓶頸的時候，我也會通過招聘來擴充自己的智囊團?！绷治髡f。她傾向于招聘熱愛電子產品的小伙伴。但往往精通數(shù)碼與擅長設計不可兼得，因此在工作室成立初期，大多數(shù)產品需要她親力親為。只有擁有成熟設計模板的產品，如手機等，可以交由其他成員完成。

在國內，這一行業(yè)屬于起步階段，林西沒有太多成熟的經驗可以借鑒，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也曾經歷迷茫期?！氨热?021年年底的時候，很多人都不了解這個行業(yè)是干什么的，覺得它是電子垃圾，所以我做直播的時候需要解釋很久。”

早期做短視頻讓林西積累了不少經驗。她意識到，應該將業(yè)務與宣傳相結合。于是，她白天通常在工作室設計、裝裱，晚上做直播，解答觀眾的疑惑，也分享一些設計背后的故事。此外，她經常拍攝一些短視頻用作宣傳，從構思、寫腳本，到錄制，“基本上什么都得自己想”。

如今，林西已經摸索出一套屬于自己的“打法”，團隊成員互相配合，越來越默契?！艾F(xiàn)在基本每個部門都有一個負責人，我想到一個方向，他們會去思考具體做法，效率比以前高，辦的事也比以前更多?！?/p>

談到創(chuàng)業(yè)至今的成果及變化，林西表示沒有具體的方法。“只要遇到問題就去解決問題，每一步都穩(wěn)扎穩(wěn)打，這樣下次遇到同樣的問題，自然會迎刃而解?！?/p>

林西的抖音賬號截圖。

“沉甸甸卻又溫暖的感覺”

從業(yè)以來，林西收到過各式各樣的舊物，在開始拆解前，會向客戶詢問背后的故事，“每件物品都藏著主人公一段獨特的人生記憶”。雖然這些物品都由眾多零件構成，拿在手里冷冰冰的，但林西內心總會有“一種沉甸甸卻又溫暖的感覺”。

2021年，林西收到一個特別的訂單。這位客戶同時寄來一塊手表和一枚鉆戒，其中手表是他與已故妻子的愛情信物。當年結婚時，妻子將這塊手表送給他。兩人一直過著柴米油鹽的生活，平淡且幸福。然而在2019年，妻子因病去世。他不舍得再戴這塊表，便將其與結婚戒指一起寄給林西，希望通過裝裱的方式，將珍貴回憶永久封存。

如今回憶起來，林西依舊感慨萬千：“我?guī)缀跏侨踢煅手瓿闪诉@部作品?！彼谒伎己?，做了一棵“象征愛情的生命之樹”——手表的零件層層疊加，幾條路線最終匯合在了終點——那枚象征兩人美好愛情的戒指。

這件作品成為林西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拔颐看慰吹剿⑾肫鹚?，都好像被一根弦拉了一下。它在提醒我，被生活推著走，也要關心身邊的人，珍惜一些小確幸，因為這些才是情感的歸屬?！绷治髡f，“我希望記憶不是被塵封的，而是應該被敘述、被收藏、被紀念的。機械并不是冷酷的，它能承載情緒價值，可以講述暖心的故事。”

同樣在2021年，一位客戶找到林西，希望將他父親的理發(fā)工具裝裱起來。父親在40多歲時因病去世，那年這位客戶只有18歲。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成為他的心結。小時候，他與父親感情好得像兄弟：一起在田里干活、在臺球廳切磋技藝、騎大鐵驢……父親做了近30年的理發(fā)師，自學成才，每一把刀都親自磨，刮頭、剃頭、刮臉、剪發(fā)，樣樣精通，甚至可以給滿月的小孩刮頭。因為父親走得很突然，那幾年他特別傷心，也想完成父親心中的遺愿，于是決定繼承理發(fā)手藝。他對林西說：“爸爸看到今天的我，一定很欣慰?！?p>

左圖：林西將自己的裝裱作品掛在墻上展示。右圖：林西工作室的成員正在為她拍攝視頻。

林西聽完他的故事，選擇用最直白的方式，把飽經風霜的理發(fā)工具規(guī)整地安置在展示框中，再配上一首寫給父親的詩歌?！氨豢腿诵湃?、拿到這樣無法用金錢衡量的物品時，我感受到的是沉甸甸的分量和他對父親的敬仰?！绷治魍ㄟ^裝裱，讓更多珍貴的情感和回憶能夠不被忘卻。

除了成為情感和記憶的裝裱者，林西也不斷記錄下這些時代的產物：上世紀70年代的摩托羅拉手提電話“大哥大”、喬布斯設計的初代iPhone手機、2009年推出的諾基亞 N97、 2014年購入的錘子 T1 手機、MP3播放器……

目前，在林西工作室，常規(guī)手機的設計與裝裱手工費定價約為600元，設計費300元左右，而難度更大的電子產品，設計費會上千元。2021年，林西工作室的營收已經達到300萬元。但她沒有局限于舊物拆解與裝裱，還將業(yè)務擴大到新品設計、直播帶貨和開設拆解設計課等。隨著知名度的擴大，一些企業(yè)開始向她尋求合作，如果一個訂單做40件產品，銷售額就可達到20萬到30萬元。

據(jù)北京市企業(yè)家環(huán)?；饡膱蟾骘@示，從手機擁有量來看，近幾年，中國人均新舊手機擁有量為4.58部。因為大量手機閑置，越來越多企業(yè)涌入手機拆解和裝裱賽道。人們寄托于舊物的情感，也逐漸催生出“萬物皆可裱”的潮流，使得這一行業(yè)不再局限于電子產品。如今，對林西來說，舊物拆解和裝裱不僅僅是一份工作，也能夠幫助更多人獲得情感價值。

林西：1996年出生于北京，舊物拆解裝裱師，2018年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小西設計所創(chuàng)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