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明
副隊長石斤鬧離婚正兇時,碧紅家搬到了他家后面。
碧紅一家是從城里下放到胡家橋的,她娘家爹以前做金匠,公公以前做銀匠,都是富戶,成分不好。
碧紅從小是金匠的心肝寶貝,嬌生慣養(yǎng),細皮嫩肉,要樣兒有樣兒,要個兒有個兒。
隊里來了個碧紅,一個隊的男人都像吃了興奮藥,在家里地里都把碧紅掛在嘴上。不但男人們說,女人們也說,都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女人——別說全村,恐怕全省全國都沒幾個這樣好看的女人。
石斤本來跟老婆鬧離婚已經鐵了心。碧紅一來,石斤覺得自己的老婆就更不算個人了。石斤老婆個子低頭發(fā)黃,身體像個十三四歲的小閨女,根本沒有一點兒女人的樣子。個子低也就算了,她左手大拇指旁邊竟然還長了個六指。長個六指也就算了,她給石斤生的三女一男,個個都像她,要個兒沒個兒,要樣兒沒樣兒。看著家里人都這個樣子,石斤就覺得一輩子啥盼頭兒也沒有了。
方頭大臉、濃眉大眼的石斤為啥娶了個這樣的媳婦?還不是幾年前家里失了火,他爹攢了一輩子的錢燒光了!老頭兒燒傷住了半年院,錢花了,人還是死了。石斤家一下子窮得叮當響,只好將就著娶了這媳婦。
石斤家后面是個胡同,房后有棵大棗樹,正對著胡同北邊碧紅家。熱天晌午,一個胡同的七八個男人,天天在石斤家房后棗樹下湊一堆吃飯,噴閑空。剛開始碧紅不出門,慢慢地熟了,她也端了碗出來,遠遠地坐一邊,聽男人們說笑、斗嘴。
石斤端著碗,從他家西邊繞過兩家也去房后,跟一堆男人女人邊吃飯邊“打嘴巴官司”,逗碧紅,過嘴癮,過眼癮。
不久之后,碧紅也知道了石斤正在鬧離婚。有天晌午,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石斤和碧紅倆人。
“離啥呀,都是瞎過的!”碧紅說。
“你也瞎過?”石斤不信。
“當然,俺倆也生氣,也打架?!?/p>
“那是他傻!”
“人人都說我好看、漂亮,俺倆人生起氣來,他把我罵得一錢不值!”
“咱倆人要過,我肯定不罵你!”石斤笑著說。
“唉,你不懂。咱倆人過,你照樣罵我。我一堆毛病?!?/p>
“我不信!”
“倆人一過你就信了!”
不知道為什么,石斤忽然真的不再說跟老婆離婚了。他忽然講究起來,三天兩頭刮胡子,早晚香皂洗臉,天天刷牙。他不但晌午去房后跟碧紅說話,連晚上吃飯也轉到房后,吃了飯把碗往地上一放,一坐坐到八九點。倆人越說越投機,不管是待人接物,還是養(yǎng)花弄草,倆人的觀點都出奇一致。
“要是咱倆人過,多好!”石斤感嘆。
“一過就不好了?!?/p>
“這輩子不可能了!”石斤又感嘆。
“拜兄弟吧?”碧紅忽然笑著說。
“拜干姐弟?”
“不是,干兄弟?!北碳t呵呵地笑。
“拜,拜呀!”石斤急切地說道。
“我是兄,你是弟?!北碳t比石斤大三個月。
“哪天咱倆喝個血酒?”
“喝個屁!來!”碧紅端著碗迎過去。
石斤趕忙從地上拿起空碗,倆人笑著咣啷碰了下碗,算拜了。
有天中午,石斤準備下午帶社員去南地翻地,卻發(fā)現抓鉤把折了。他在院里找了幾根木棍都不滿意,忽然扔了手里的木頭斧頭,去了房后碧紅家。
熱天晌午,碧紅家院里靜悄悄的,從風門錯開的縫里看到屋門大開。石斤腦子轟地一熱,渾身呼一下出了汗。他輕輕地拉開風門,躡手躡腳地進了屋。
外間沒人。碧紅男人在新鄉(xiāng)上班,小孩兒們都上學了,石斤知道碧紅的床在東里間。
東里間靜悄悄的,門口吊著藍底綠花門簾。石斤像剛吃了一盆大肉蒸饃一樣,喉嚨里堵得上不來氣。他使勁兒咽了下,伸手掀開了門簾。
碧紅豐饒潤白的背影赫然入目。她只穿了一件窄小的黑花褲衩,正對著墻上的鏡子比畫一件衣裳。
碧紅眼前的鏡子里突然出現了石斤。
“喲,你個兔孫,嚇死我了!”她忙把衣裳摟在胸前,向后一梗脖子罵道。
“……恁的抓鉤,俺的把折了……”石斤慌亂,結巴。
“不會在院里喊一聲?”碧紅嗔怒著,又抓過床單裹住身體,“滾,滾,先出去!”
“抓鉤哩?”石斤聲音里透著虛弱。
“你眼瞎?西墻根兒不是?”碧紅依然背著身子。
石斤返身出去,差點兒被門檻絆倒。他紅頭漲臉地找到西墻根的抓鉤,趕忙背起來走了。
第二天晌午,石斤又去房后吃飯,碧紅照樣沒事一樣也端著碗來了。碧紅走到跟前時,石斤抬起頭傻笑了一下。
“你個鱉孫。”碧紅罵。
石斤立刻說:“昨天我真不是故意的!”
“故不故意你心里清楚?!?/p>
“咱賭咒吧?誰要故意誰就——”石斤有點兒臉紅脖子粗。
“算了算了?!北碳t拿筷子揮了兩下,坐到一塊青石上,繼續(xù)說,“往后你要再敢孬種,咱倆兄弟情分拉倒!”
“我真不是故意的!”石斤正色道。
“吃飯吃飯!”碧紅拿筷子敲敲碗制止道。
就是這天中午,石斤臉上帶著余興未盡的笑意回到家,看到老婆坐在梨樹下一個人在悄悄地流淚,碗放在腳邊地上。
石斤老婆有病了,癌癥。
石斤帶著老婆到縣里、市里,跑了好多家醫(yī)院。晚了,晚期。
石斤突然對老婆好了,體貼了,溫柔了,非常盡心地伺候、照顧。后來老婆下不了床了,他端吃端喝,給老婆擦身子,洗衣做飯,再也不去房后吃飯。
有一天,碧紅提了一籃雞蛋去瞧了石斤的老婆,陪著流了會兒淚。
石斤老婆撐了三個月,死了。
石斤好像一夜間老了,鬢角白了,背也似乎駝了。他家房后的棗樹下,從此沒有了男人女人們的說笑聲。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