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萍
我在細碎的時光里往返,看見他們的堅韌與努力。
一
黃昏時分,倦鳥歸林,人們從四面八方抵達同一個方向,在即將隱匿的光里,南新路散發(fā)出另一種生機。
南新路南北朝向,是一條沒有公交通行的巷子。兩邊原本是燃氣公司、供電局等單位的家屬院,隨著城市的不斷發(fā)展,一些新樓盤也適時地在這里安身。新房子由深色的高檔墻磚和寶石藍玻璃做了外墻,顯示出一些時尚和大氣。家屬院大多被乳黃、灰白、灰粉的涂料刷過,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很多破舊。被冬青包圍的路兩邊是整齊高大的法國梧桐,它們找到了適合自己生存的土壤,十幾年過去,枝干挺拔,冠如華蓋。在西側(cè)的梧桐與小區(qū)的外墻之間,有一個自然形成的夜市,它的存在看起來極具偶然,其實也是必然。人口密集的地方,是小商販們喜歡奔赴的地方,于居住在這里的人,更是一種生活的及時補給。無數(shù)個黃昏,我在這里徘徊、張望,尋找適合自己的食物,看看來往間一張又一張面孔,感受一些相投的氣味。
其實,喧囂聲一般從下午四點就開始了。攤主們必須趕在人們下班前做好準備。三輪車的突突聲,電動車的鈴聲,商販們的叫賣聲,顧客的討價還價聲,人們見面的問好聲,南腔北調(diào)地交織在一起,拉開了煙火人生的又一個帷幕,顯現(xiàn)了另一種豐富和喧囂。涼皮、包子、餛飩、砂鍋、麻辣燙、炸串等,香味陣陣撲鼻。各種季節(jié)性水果攤就地鋪在一張張塑料紙上,來人就用水果刀切上一塊遞過去。也有卡車拉來西瓜、蘋果、梨、橙子等,找一個不影響交通的地方停下來,隨便一塊紙牌子上用黑色的粗筆寫著價格。偶爾,路邊會停放一輛面包車,撐開幾個架子,或鞋子或衣服,還有商場里打折撤柜的床單被罩。
每一條散發(fā)著煙火氣的小巷,總是真實反映著一座城市的圖景。臨路的陳設(shè)和衛(wèi)生條件有限,但因為實惠和快捷,對于步履匆匆的工薪階層來說實在是一種安慰和欣喜。老主顧們常年在這里消費,與攤主們十分熟悉,攤主們也不好意思上調(diào)價格,期間幾次物價上漲也是在其它地方調(diào)整幾個月以后。一年也有那么幾次,會有幾張折疊床拼成的書攤,上面擺滿了各種書,從小孩的拼音識字到名人傳記,各種勵志、營銷、烹飪、旅游,也有一些文學書籍。我家里的《紅樓夢》《三國演義》《白鹿原》《靜靜的頓河》等就是從這里買回的,除了包裝簡陋外,并無其他不適。
有時候,也會有一些零星賣菜的,從菜不夠漂亮的長相和沒褪去泥巴的新鮮勁來看,必是剛從地里出來不久。歲月把痕跡毫不留情地刻在賣菜人的臉上手上,讓他們生出一些衰老和滄桑,也生出一種被信任和親近感。品種單一又長短不齊的菜經(jīng)過他們的挑選和歸置,鋪在一張張東拼西湊的廣告彩頁上,顯示出一種樸素干凈,賣菜人拘謹?shù)谋砬楹推谂蔚难凵褡屓诵奶?。路過的人看上哪個就拿了哪個,賬也好算,免去很多稱菜找零的麻煩。
每年七月到十月,賣核桃的人總會準時出現(xiàn)。這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他總是面無表情,與幾米之外熱情招呼顧客的其他商販完全不同。他蹲在一個人為踩踏出來的小路口,背后剛好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很多時候,他蹲靠在樹前,好像與這棵樹有著親密的關(guān)系。幾大袋青皮核桃堆在他身邊,一把彎曲的小刀在核桃皮上劃一下,圓滾滾的核桃就掉在面前的小盆里,發(fā)出陣陣咣當聲。他的核桃總比其他地方貴,但他根本不理睬買主的還價,付完錢后也不愿意多給一兩個。他冷淡的態(tài)度和表情,讓我想起奧利維亞·萊恩在《孤獨的城市》中講述的情形。他處在喧鬧中,又與喧鬧中的人們有一種疏離。他拒絕與人溝通的冷漠讓我覺得賣核桃這種事情最適合他,只是偶爾會想,賣完核桃以后的日子他去了哪里。
二
生活每天看似在同一條軌道上穿行,又不乏遇見一些不同的事,它們微小、細致、堅韌,就像路邊不斷冒出的草尖,讓人在漫不經(jīng)心中動容。
如果沒有例外,我每天下班都會穿過車流如潮的大慶路,在紅綠燈亮起的間隙,從一個喧囂走向另一個喧囂。賣面皮的生意好了,賣麻辣燙的就過來幫忙,賣熟食的沒零錢找,賣炒面的就把零錢遞過來。面對各色買主,攤主們也不吝嗇,這個調(diào)料要重,那個輔菜要多,這個要寬狀那個要細條。他們記性出奇地好,總能記住購買者的嗜好,甚至忙里偷閑還拉幾句家常。收錢的箱子大多是一個小塑料箱子或者紙盒子,它們隨意擺在邊上,放錢找錢都是顧主們自己動手。燈光下,伴隨著操持者被映照的面龐和不停歇的雙手,一碗又一碗的美食端上了高高低低的桌子。
面皮攤的老板是個圓嘟嘟的漂亮女子,膚白,發(fā)卷,長得好看,也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娜娜。娜娜見人開口就笑,取、切、調(diào)、裝、遞,簡直堪稱飛速?!澳饶龋饶取?,人們親切地稱呼著,仿佛娜娜是自己的侄女或小妹。
賣麻辣燙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玻璃櫥柜上寫著醒目的幾個字“愛情麻辣燙”。媳婦白凈大眼,小伙子留著時髦的卷發(fā),身邊的音響里常年流淌著好聽的音樂。兩人配合默契,不由得讓人想到愛情的美好。時光荏苒,他們的女兒也已經(jīng)上小學二年級了,那個在小推車里揮舞著小手的嬰兒已經(jīng)長成白凈的小姑娘,梳著亞麻色的頭發(fā),看見她蹦跳間陽光健康的樣子,我的心情也變得明媚起來。
賣鹵煮的小伙子幾年間戴上了眼鏡,不知道是裝飾還是有實用價值,看上去增添了信任感。他因為性格的開朗生意特別好。他時常哼著一些流行歌曲,雙手忙碌的同時不忘記與來往的人熱情招呼,言談間不斷夸贊自己的新菜品和手藝,招呼別人品嘗,過路的人經(jīng)不起他的誘惑,買與不買間不由得停下來,一看二看的就忍不住買點熟食回去。
靠著圍墻凹進去的是一個四、五平米的小房子,因為光線的原因屋子里面特別黑,只有走到門口才能發(fā)現(xiàn)屋內(nèi)的擺設(shè),一排排簡陋的貨架上稀疏放著一些飲料與食品,門外的桌子上是饅頭面包酸奶,方便過路的人隨時拿取。它的經(jīng)營者大約有五十多歲了,她把房間內(nèi)的東西搬出搬進,不忙時會原地跑步或者壓腿拉伸,也去旁邊的攤位幫忙。
賣炒面炒米粉的兩口子是外地人,媳婦負責收錢,把各種待加工的面條米粉提前按量盛到盤子里,老公不斷翻炒,額頭有汗珠下來,頭一側(cè),媳婦就用毛巾給擦一下。好幾次我都在觀察他油少飯香的竅門,他奮力顛勺翻滾的樣子簡直就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
賣腸粉的女子常年戴著口罩,我?guī)缀鯖]有看清過她本來的樣子,唯一露著的眼眸里像聚集了一汪水。她在清晨的路口承包了流動早餐車,我是從她的眼睛認出來她的,有次吃腸粉,便主動詢問是不是一個人,她說早上時間短,東西也是統(tǒng)一配送,還不算辛苦。說話間隙,我看見她在雪白軟糯的粉上澆了芝麻醬和辣子油,簡直讓人垂涎不己。
賣小籠包和米線的原本是兩口子,都是五十多歲的樣子,男人的右腿有點跛,人看起來有幾分儒氣。有幾個月他們沒有出攤,再出攤時就只有女人一個了。有次吃米線,看人不多,隨口問一句,她淡淡地說,男人腦溢血走了。我為我的多言感到自責。她的眼神停頓了幾秒,有些淡淡的哀傷,即刻又轉(zhuǎn)換話題,問我飯的味道咋樣。我不知道要不要多問一些,又怕自己廉價的關(guān)心和安慰引起她的心事。她依舊嫻熟地忙著手下的活,招呼來人坐下。一陣風吹亂了灶頭的火苗,也吹落了幾片樹葉,這是誰也沒法改變的事實,日子總是要向前走的。這么多年,我企圖用一些修辭來描述更多的情緒,但總有一種時刻,讓我覺得沒有任何修辭可以配得上一個人突如其來的遭遇。
南新路東邊的路口,有個裁縫攤和修鞋攤。裁縫攤的老太太應該是附近家屬院的,她的縫紉機鎖在院子圍墻的欄桿上。天氣晴好時,一米高的紙殼子豎在墻前,寫著“修補衣服”四個字,字是用毛筆寫的,楷書,很見寫字者的功底。老太太頭發(fā)基本全白了,燙發(fā),戴眼鏡,胳膊戴兩個袖頭,給人心靈手巧的感覺。我改過褲邊,給孩子衣服換過拉鏈,手藝絕對可靠。
與裁縫老太太相比,修鞋的人形象就差一些。亂糟糟的頭發(fā)和黝黑的臉龐,衣服也是黑的,腿上永遠蓋著一大塊舊皮子,使我懷疑他的腿是不是有什么問題。他身邊隨意擺放幾個又低又矮的馬扎,上邊的帆布顏色也已經(jīng)發(fā)黑了。幾把舊傘堆在一塊塑料紙上,幾個木頭盒子圍在他腳邊,我路過幾次,暗暗觀察,并沒發(fā)現(xiàn)各個盒子里的東西有什么區(qū)別。有次,我去修鞋,我等得心急,他卻不緊不慢,和旁邊的人閑聊著。來人給他發(fā)煙,他也不擦手,接了放進嘴巴,那人又用打火機給他點著,他并不用力吸,只是把煙叼在嘴上。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老婦人,她的要求高,不斷提醒他膠要多線要密。我看見了他收的對方的錢數(shù),到我時他要了比老婦人高二倍的價錢,我問他為什么價格不統(tǒng)一,他狡黠地說老年人沒錢。旁邊幾個人就起哄,說他看人下菜,讓我給他少付些,他也不多言語,只是訕訕地笑著。我終究還是不好意思少付。
與大路連接的西邊拐彎處是個藥店和果蔬店,門口是一排凳子,這里一年四季圍滿了年齡稍大的人,下棋的抽煙的閑聊的歇腿的,除了下棋像吵架外,其余的人神態(tài)悠閑,熟悉不熟悉的都能搭個話,說說物價、養(yǎng)老、子女和身體里不斷擴張的疼。
三
一年中總有那么幾次,因各種原因,這里的攤位會集體消失幾天,也有心急者會在晚上八點多以后潛出,如同玩一種游戲。幸好再集體出現(xiàn)時,一切又恢復之前的喧囂。
忽然有一天,攤位里會多出幾個年輕人,他們明媚、干凈、明亮,有一種對未來躍躍欲試的熱情,這種熱情如同一陣清風,將樹木和花草中的清香吹起,只是沒多久便不再看到。我想象著他們一定有了更好的謀生方式,在更寬闊的地方奔跑,像路邊的梧桐一樣,找到了屬于自己生長的土壤。
南新路最寂寥的時間是冬天。黃昏來得快,走得更快,仿佛有人故意把時間的表盤撥快。梧桐葉在冷風中飛舞,來往的人夾緊衣物,縮著身體,大家急著回家囫圇一頓晚餐應付,很少有人慢條斯理地坐著閑聊,出攤的也會一天比一天少。平日里的路人仿佛失蹤或者繞道而行,南新路很快變得空蕩蕩。攤主們表情落寞,眼巴巴地盯著路口。偶爾來一位客人,大家奉上所有熱情,當客人選好一個攤位時,他們像啄食的鳥,呼啦地全圍過去,順便沾些爐火的熱氣,咒罵幾句天氣,宣泄下某種情緒。
我在南新路往返,細數(shù)每一個攤位,和不認識的人對視,抬頭仰望路邊的梧桐。梧桐的整個樹蔭籠罩著大地的時候,是每年最熱的時候,也是南新路最有活力的時候??崾罾L了南新路的黃昏,也照亮了南新路上人們的希望。夜晚來臨,寶藍色的玻璃幕墻上不再映射出夕陽的金色,飛鳥們也一只只回到了鳥巢,只有南新路上的盞盞燈光給了這里更多的溫柔。我不大會向眼前的場景主動詢問,但眼前觸手可及的鮮活常常讓我覺得內(nèi)心有種從容和踏實。我嗅著美食的味道,也嗅著人生的龐雜和不易。
夜空幽遠,南新路的各種聲響漸次消失,唯有路邊的梧桐樹,帶著慈悲的目光,安靜地守候著南新路的煙火和眾生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