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我發(fā)現(xiàn)許多讀者都是職業(yè)擔心犯。我說我退燒了,他們說有沒有可能再燒?我說我轉陰了,他們問有沒有可能復陽?我說我算經歷了一次奧密克戎了,他們問你怎么知道不會經歷第二次?第三次?以后每年來兩次?總之就是很擔心。
回想我父親,他就是那么個人。你告訴他這次考了雙百,歡喜不過三秒,他就開始憂慮:下次你考不到怎么辦?你告訴他這次升職了,他照樣擔憂:你最好是別被雙規(guī)。我對此的分析是他們那一代中國人,經歷了太多貧困、饑饉、社會動蕩,現(xiàn)實在眼前無數(shù)次肥皂泡一樣炸裂,因此形成了習慣性的悲觀視角。因為當希望無數(shù)次破滅之后,現(xiàn)實教會他們要相信失望必然發(fā)生,眼前的快樂幸福滿足都是轉瞬即逝的幻象。
我懷疑這也不是他的原創(chuàng),從塞翁失馬那時候起,人們就早已經有了這種味兒。不能從塞外駿馬身上看到快樂,只能從兒子的瘸腿里看出未來的光,而未來的光說破天也不過是不用響應征召而已。
人們總是有很多要擔心的事情。周圍的人都感染了奧密克戎,自己怎么辦?自己陽性了,要是肌肉疼得受不了怎么辦?要得重癥怎么辦?等到轉陰康復了,萬一抗原不準是假陰性怎么辦?確實轉陰康復了,二次感染怎么辦?多次感染怎么辦?免疫系統(tǒng)崩潰怎么辦?這顆心啊,從早到晚就沒有一刻能閑著。你就算是讓他打個游戲放松吧,人家照樣在心里嘀嘀咕咕:打得正精彩手機沒電怎么辦?
我不是說人不需要考慮所有未來可能性中最糟糕的那一個,只是說不值當在那上面花費太多時間。人應該多花點時間在當下,現(xiàn)在高燒,那就全心全意找退燒的方法,并且體會身體高燒的感覺,這才是最應該做的事情。一邊燒一邊擔心萬一燒傻了怎么辦,傻了怎么辦都可以,反正你也不會在意?,F(xiàn)在轉陰,那就全心全意享受轉陰帶來的福利,找點好吃的恢復下體力,把反復浸透汗水的衣服床單被套拿去洗了,去群里指導一下各位后進生,哼哈嗯啊一番。而不是立即擔憂復陽怎么辦,復陽的事等復陽了再說,你現(xiàn)在先把雞腿給拿穩(wěn)了。
人的心念就像是一串珍珠項鏈,一個念頭過去,下一個念頭緊挨著又過來。你可以拿一個又一個開心的念頭串起來,多串幾次歡樂就成為一種習氣。你同樣可以拿一個又一個當下的感受串起來,多串幾次你對現(xiàn)實保持覺知也就成為一種習氣。當然,你還可以拿一個又一個的擔心串起來,多串幾次焦慮就會成為一種堅固的習氣,你可以在一切人一切事上持續(xù)不斷地找見焦慮。
而當你的心念形成了穩(wěn)固的習氣,這意味著你會用特定的方法去觀察世界,那么你也就一定能從這個世界里觀察到你想要的東西。快樂的人總能看見新鮮的樂子,樂觀的人總能看到源源不斷的機會,好斗的人總能看見一個個新的拳臺,然后生活也就漸漸朝著那個方向靠攏。所以最后就變成一句貌似廢話的話:因為你愛擔心,所以你總擔心。這樣十年二十年下來,別人的珍珠項鏈會變得閃閃發(fā)光,而你的那一串則盡是劫灰。命運和生活并沒有特別針對誰,一切都是自己招來的結果。
感染新冠期間,因為咳嗽我不能再去燃家里的尼泊爾線香,只能偶爾看看香盒過過眼癮。生病會有很多難捱的時候,香盒上印刷的一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寬慰。這句話來自清人王士端的《養(yǎng)真集》,它是這么寫的:
“自古神仙無別法,只生歡喜不生愁。”
在我理解里,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我們凡人就是會有悲愁,沒有悲愁那就是神仙了。但是它又告訴我第二層意思:雖然凡人有許多的悲愁,但是要努力超脫其上,因為神仙也是凡人去做,每個人都有成為神仙的機會。在我病重的時候,我又看出第三層意思:神仙怕也無法做到完全沒有悲愁,自己也需要去努力,所以叫“無別法”,他們只是沒那么在意悲愁而已,沒在上面花太多時間而已,而是努力去找點歡喜。
現(xiàn)在,我把這句話送給那些愛擔心的讀者。你們自己什么事都沒有,先把奧密克戎的所有癥狀、所有預后都給結結實實擔心了一遍,所以我說你們都是職業(yè)擔心犯。一個奧密克戎最多判你七天居家隔離,但是一旦成為職業(yè)擔心犯,你就把你的人生判了焦慮的無期徒刑,還是自己砌的墻,自己安裝的鐵柵欄。
詩曰: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擔心停不了。古來賢者多思慮,最后還不是掛了?閑坐不肯住當下,事來臨時抱佛腳。未若起身觀天地,莫要低頭憂鳥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