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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鷺

      2023-02-20 00:44:50張全友
      牡丹 2023年17期
      關(guān)鍵詞:豬草志強大頭

      張全友

      那會兒土坎村的天色莫名暗了下,白鷺的心境隨之也暗了下。

      她走過院里的籬笆,拉開豬圈門。蹲下來的那一瞬,一截圈墻的陰影給她背上涂了大片淺灰色。遲疑一會,起身往前再挪,去看那個她給起名大頭的豬。白鷺心疼地把它抱在懷里。

      她還輕摸了下大頭鋼針似的毛身:你這小東西,可得給我挺過來……

      想到這時,白鷺難受起來,一股心酸感覺,涌上眼窩。她舌尖輕抵著門牙,不想讓那滋味蔓延下去。這會兒,白鷺好想把一股心勁兒傳遞給大頭,就探去它的頭頂親吻一下,隨后,還是把它輕輕放到圈地上了。

      說來真怪,大頭竟然踉蹌地站立起來。雖說它只是頭豬,可在白鷺的心里,已經(jīng)像自己的孩子了。她甚至覺得,大頭這會兒似乎在對她宣誓著什么呢:別擔心,我不會死,我要好好地活著,等我把膘長夠,也就對得起你了。

      白鷺眼前一亮,笑了。她到底沒擋住那股酸澀的淚,眼角嘩地泛濫出許多。那個墻上的剪影,跟著抖動起來。

      你沒事了,大頭你沒事了!

      白鷺看到大頭奇跡似地擺動兩步,隨后,就在水泥地上虛脫地四腿立著。它渾身打著擺子,還回頭神情憂郁地看她。接著,它努力走到另外四頭小豬前,俯下去,抱成了一個肉團兒。她急忙撣去兩頰的淚,心里樂不可支地嘀咕:沒事就好!這兩天,你們可是把我給傷透了,這下好了,你們早該餓壞了吧?我去給你們掏吃的去。

      白鷺又各拍了下五個小豬的腦袋,急忙起身回屋,提出個鮮紅的塑料盆子,放在屋前的晾臺上。她再用一只鋁瓢,去缸里舀下一盆清涼水,提過竹簍,把里邊鮮嫩的豬草抓進盆里,就踞下來,給大頭它們細心洗豬草。

      白鷺淘得很細,她用雙手將一些草根上的朽敗葉片扯下,枯了的草枝兒,也撕掉。做好了這些,白鷺再去灶屋點火。青藍的柴煙,在一口大鐵鍋的底邊兒轉(zhuǎn)圈,完畢,才鉆出煙囪,漂浮在村莊上空。鍋內(nèi),舀上大半鍋清水,她就蹲到灶口,小心翼翼地雙手折柴,一把一把往灶口傳。雖說已是下午,屋里卻幽暗了許多。她的臉上,晃著灶口投出的一束光,頭發(fā),也仿佛被那火光染成了金紅色。

      白鷺對自己有點不滿意起來。她想,土坎村的人,誰不知道你養(yǎng)豬是一把好手,其實是有訣竅的,在娘家的時候,人們就公認你會養(yǎng)豬??涩F(xiàn)在,輪到給自己養(yǎng)了,怎么沒轍了?慫包了?想著想著,白鷺竟然抽泣起來,說不出是因為什么。

      在娘家那時,白鷺唯一的弟弟,天生學習好,她的學習卻不好,爹娘就叫弟弟去讀書了,讓她養(yǎng)豬。那年,她才十四歲,瘦得像根細麻稈兒,褲腿被風擺動著,背著個草簍子,遠遠看去,根本看不著她的人身子。前邊再瞧,才見她人,可實在有點寒磣,因為太瘦小,兩個小毛爪子辮兒耷拉前胸,眼睛是那種遇到了陌生人,就怯弱地從眼皮子上方瞭,吧嗒吧嗒直眨眼皮,露出黑幽幽的眼珠兒。娘家人都知道,白鷺這娃兒,命苦。每天,除了給谷地薅秧苗,還要往回掏兩大簍的豬草。路過一條清澈的小河,她就踞在河畔,挽起袖子,一雙赤紅的小手,真像白鷺的爪,把那些草抓出來,去一個水坑開始淘洗,洗好,再背回家,放到一個放草的小圐圙。

      白鷺喜歡養(yǎng)豬,給它們抓草,喂食,很親切地喊它們:啰啰啰啰……她還一下一下摸它們的頭。看著豬一天天大起來,像一個個小丘梁,她的心里真是高興。收豬的來了,是些渾身油漬的收豬人,他們總能看上她養(yǎng)的豬,個兒大,膘也好。把豬稱過了,錢點過了,隨后,去白鷺的頭上摸一下。小姑娘,真是能耐,給你爹養(yǎng)了這么肥的豬。爹立在旁邊傻笑,說,沒出息,就會養(yǎng)頭豬。后來,弟弟考上大學,穿著新衣,背個旅行包,一臉榮光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讀書了,家里沒收入,他去上學的大半開銷,還是要靠白鷺養(yǎng)豬的錢來供。再后來,白鷺也長高了,苗條個兒,已是個大姑娘坯子。買豬的人又來,看對了她,和爹背地里鼓搗,幾個來去,就把她給鼓搗到了土坎上做媳婦。

      白鷺做了土坎村的媳婦后,開始相信命這個東西了。不是嗎?自己姓劉,嫁個村也盡是姓劉的。她慢慢知道,找下的這個男人,原來是個有毛病的,醫(yī)生說,是淋巴神經(jīng)什么癥?她搞不懂。反正是,男人不頂用,干活沒力氣,養(yǎng)家就靠她養(yǎng)的豬。

      那年,白鷺喂了十頭豬。豬很好,幾個月后,個個膘肥體胖。她想用賣豬的錢,給自己的男人去治病。不管怎么說,既然你遇到了,就得承擔起來。

      那一陣機會很好,豬的行情不壞,總共賣下一萬多塊錢呢。

      白鷺想:醫(yī)院說,他這個病,是要做一次手術(shù)的,做成了是個人,做不成,那就不好說,反正是,如果不做,肯定不好了。做,當然要做。白鷺拿定主意去給男人做手術(shù)。那時候,男人已經(jīng)不能自己去走動。白鷺背著他走幾里崎嶇小路去找公交車站。大風天,白鷺背著枯瘦的像一捆柴的男人,走一會,歇一下,滿頭大汗。男人說:不去了。白鷺說:為什么不去?去。男人說:我不想去了,去也是白搭,人財兩空。白鷺說:錢是人掙的,沒了能再掙,人沒了,再掙不回來了。男人不再說,伏在白鷺背上落淚,良久,又說:你是上輩子欠下我了,要不,咋會找下我這樣一個沒用的人?白鷺不出聲,只記得頸項上一注注汗珠下來,她哪里知道那些汗早與男人的淚合到一起。

      白鷺心想,她沒有余地回頭。他們已經(jīng)有了個兒子,那年六歲。為了這個小人兒,她也要救活丈夫。白鷺給醫(yī)生下跪,去佛殿敬香??墒?,不管怎么著,后來,這個男人還是走了。白鷺哭過無數(shù)個白天黑夜,嫁了這個男人才幾年,就成了寡婦?這是什么命呢?……

      白鷺不怨別人咋地咋地,她怪自個命太差。這樣一想真管用,不再哭也不再多想,她覺得既然這樣命不好,那就也不再找了,更不能這樣下去。自己有兒子志強,他還小,就沒了爸,再不能有個不愛護他的媽。

      她開始送志強去讀書。

      依舊是背著男人的那路,草長高了不少,暗藏的坑會害她失足打個踉蹌,小兒子搶去扶住她。

      白鷺幸福地笑著。吩咐兒子:你甭像娘這樣笨,你要學你舅,像他那樣聰明靈巧,將來離開土坎上的山洼,去城里讀大學。

      志強說:大學有啥好?我要陪媽媽。

      白鷺就變臉:不許你這樣想,沒出息!

      好呀好呀,我聽你的還不行嗎?

      白鷺轉(zhuǎn)悲為喜,倆母子緊摟著走向前方的學校。

      有天傍晚,白鷺給兒子洗澡。盛夏天熱,正午就曬好的水伸手去試,不涼不熱正好洗。

      白鷺幫兒子把身上的衣服脫下,抱他進一盆水里。

      瞧你這一身臭汗,讓娘給你洗洗吧,將來,像你舅去城里讀書,可要和人家城里孩子一樣愛干凈,知道嗎?

      志強不住地點頭,還“咯咯”笑著說:“癢癢?!?/p>

      白鷺給志強脫衣服時,她還去志強的小雞兒上摸一把。這讓志強很不好意思,急忙夾了腿,看看她。白鷺心想:你個小東西,才六七歲的人兒,就懂得害羞了。

      白鷺撲哧笑了,心想,也快成個男子漢啦。

      不知怎么,她又想到了男人。這個該天殺的!白鷺心里悲愴片刻,罵了他一下。

      她忽然覺得自己白活一世,當年,在娘家的時候,白鷺也偷偷惦記過一個,是個黑乎乎的后生,劁豬匠手下的學徒。她養(yǎng)的那些豬,都是那個師傅給把公豬的蛋兒割下來。師傅蹲下,摁著吱吱叫的小公豬,豬蛋兒白生生劁出,空中飄一下,就遠遠甩出去了。這時候,跟著學徒的后生跑過去,彎腰撿起來豬蛋。

      師傅喜歡吃這個,做下酒菜哩。

      他還沖看傻的白鷺扮鬼臉。

      白鷺卻嘟囔著說:臟的!

      嫁到土坎上后,白鷺就再沒見過那個學徒的小劁豬匠。白鷺覺得自己命不好,假如能嫁那樣一個黑后生,像鐵塊似的結(jié)實的男人,該多么幸福啊。可惜自己的男人,像紙糊的,一捅就破,見風就化了。

      小志強上學了,白鷺更有了信心喂豬。白鷺覺得自己就能喂個豬,還有其他啥本事呢?回娘家時,一次弟弟放假在家,手里端著本書,嘟嘟囔囔個不停,白鷺仰望的眼神看著弟弟,心想,這是在讀天書嗎?好難?。?/p>

      弟弟見她這樣,就喊她過來。

      姐,我也來教你讀一首,好嗎?

      白鷺說:我可讀不來啊讀不來。

      挺好讀的,你看: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姐,我教你,一句一句地教,你也應該學點字,這個詞,就是一個古代的女的寫的呀。

      白鷺手推著臉紅著。

      嗨,你呀,就是不敢來,啥事情都要有點勇氣才行。

      弟弟不再理她了,自己去讀他的書。白鷺心想:讀書好是好,可也就是難,也難怪人家吃香喝辣,那都是付出辛苦才行的。咱還是好好喂豬,豬喂得好,不也一樣能掙錢?過好日子不就是個錢多,吃香喝辣嗎?

      想到喂豬,白鷺耳邊又傳來小豬吱吱叫的聲音。鄰居家的母豬最近下一窩小豬,肉墩墩的,十幾個呢。白鷺過去借東西,趕巧了,看到了那些小豬,歡蹦亂跳的,正圍著大肚皮母豬找乳頭。白鷺試著和人家說,家里也沒個啥收入,想再養(yǎng)幾個豬,一年要吃要穿,還有孩子讀書,需要不小開銷哩。

      白鷺看著那些豬仔出神。她沒去直說,因為她沒有現(xiàn)錢。給男人看病幾乎花光了家里的錢,現(xiàn)在,即便捉了人家的豬,也要等到豬養(yǎng)大賣了,才能還上捉豬仔的本錢。

      那人實誠,見白鷺這樣,笑笑說:你要是想養(yǎng)幾個,就進圈里捉吧,這群豬,還是很發(fā)膘的。

      我連豬仔的錢,也沒。白鷺不好意思地看著鄰居。

      看你說的,五六個月豬不就賣了嗎?那時候再還也不遲,誰叫咱是鄰居。鄰居說。

      白鷺高興壞了,急忙回家找一條口袋,一下就把五個小豬灌回了自己家。

      這一年錢不好賺,村里去外面做工的人,都一個個盡往回家跑,自己只種那幾塊沙圪梁地,不養(yǎng)幾個豬,還咋供志強讀書?白鷺想。

      白鷺先把它們放到家里的地上,接著去洗圈。每一茬豬出了圈,捉新豬,都要好好地洗一下才好。她戴好手套,拿出一塊火堿來,去一個鐵盆子化開,再用掃帚一帚一帚地排著刷,刷過來,刷過去,刷得很細心。腦門出汗了,她不敢摸,手上有火堿呢。這家伙可厲害了,一碰到皮膚就會燒個疤。白鷺雖然不是很美,但她還是不想自己臉上有塊疤。

      豬圈干了水,白鷺就把它們一個個放進去了。做完這些,再給它們熬粥喝。接著,是給它們?nèi)ド缴咸拓i草。

      土坎村南,有個山坡兒土質(zhì)很肥,地上長著一片一片的黑根子,落蘺子,水糜子草。白鷺娘家時候就有了這個經(jīng)驗,這幾種草,喂剛出窩的小豬仔,是最好不過的了。她就每天挖這種草回來。豬還小,吃不多,剩下的,把它們曬干,等到豬長到三四個月了,再用水泡著,摻和上其他飼料給豬喂,豬喜歡吃,又長膘兒,既能省錢,又見功兒……白鷺蒙頭只顧掏草,想著這些都甜蜜。

      她挖著草,忽而想到了兒子志強,忽而想到了讀大學的弟弟。草一把把飛進草簍,那些心事,一閃念一閃念飛進她的過去和未來。

      弟弟叫她學的那些詩詞,白鷺看來是無緣去讀懂,但她卻只是想知道那些詩詞,是哪個女人寫下的?白鷺納悶,女的?是女的嗎?

      當然是,她叫“李清照”。

      弟弟告訴她這個女人可厲害了,寫了不少詩詞,流傳千古呢。

      白鷺問:那,她姓李,是咱們這兒李家洼的人嗎?

      弟弟笑了下,還拍拍她的背,那意思是她也太不明世事了。

      沒文化是吃虧的,雖然弟弟不是有意小看自己,但她白鷺還是能感覺得到。弟弟就認為自己什么都不懂,實際也是這樣。他給她讀的那些詩詞,是一個女人寫的,但她就是記不下。白鷺去想一下,她想,如能想到弟弟念的幾句詩詞,這也算是一個大進步了。為了這個,她還停下了掏豬草的手,去撓撓頭皮使勁想,詩詞未必想起來,終于想到一個題目,弟弟說,那首念給她的詩詞,是叫《如夢令》。白鷺高興地笑了起來。

      野外就她自己,不遠處只有幾只鳥兒嬉戲,白鷺念叨著:如夢令,如夢令……

      志強已經(jīng)讀了一年級,他的手,也已經(jīng)能寫“鵝鵝鵝,曲項向天歌”了。這樣的手,是那些會用文化說話人的手。孩子聰明,將來肯定會像他舅舅一樣,讀“如夢令”給她聽。

      養(yǎng)兒像舅。白鷺相信孩子身上有他舅舅的遺傳基因。等到兒子將來考上了大學,她要排場地請上幾桌人,給土坎上全村人放一場電影,家家送去喜糖,再買幾掛鞭炮……對了,最好留下一頭自己喂大的豬,把它殺了,做席上的紅燒肉,回鍋肉,肉丸子……

      白鷺想啊想,想遠了。想到那么多美好的情景時,沒留神一下鏟了自己的大拇指。鮮紅的血洇出一大片,染紅了草的幾個葉片……

      白鷺這回捉的小豬們挺爭氣,一天天在長大,毛又光又亮,好看呢。白鷺還給它們一個個起了好聽的名字,一二三四五,大頭,二花,三黑,四白,五黑。這個也簡單,就根據(jù)身上的毛色叫它們吧:大頭,二花,三黑,四白,五黑,給你們吃食來了。白鷺就把一大桶玉米面和草渣渣湯,熱氣騰騰地倒下去。霎時間,傳來了五個小豬噠噠的吃食聲。那聲音蠻好聽,酷似蓮花落,豬的腦袋伸在食盔子里,耳朵像扇子似的,呼嗒呼嗒上下扇。

      白鷺看了一會,就拍手去洗豬草了。掏回的豬草,要認真洗過,等水干了,再鍘刀鍘碎。

      洗完豬草,還有幾疇玉米,要去耬一耬。白鷺利用這會時間,抽一柄鋤去地里。

      玉米是豬不能缺少的飼料,幾畝旱坡地,不精細照料它們,秋后就不會打下多少玉米。

      獸醫(yī)李甫平來了。他肩膀斜挎?zhèn)€醫(yī)用包,一臉嬉皮相。

      白鷺啊,都快大暑了,怎么還去鋤地呢?

      是啊,幾疇玉米,再去耬一下。

      還是有個男人好,那幾畝地,早該鋤過了。

      白鷺不想搭理他,可獸醫(yī)又不能惹,豬有了病,還得去找他。

      就那點事做,只不過多些日子。

      白鷺剛要走開,被李甫平叫住了。

      你別忙走,有個事,必須跟你說。

      白鷺一愣:啥事,你說吧。

      她把鋤頭立在一截院墻旁,看著李甫平等他說什么。

      李甫平問:你昨晚沒看電視新聞?

      白鷺說:沒呀?我一般只看電視劇。

      李甫平說:不好,有個壞消息。

      白鷺說:什么壞消息?與我有啥關(guān)系嗎?

      白鷺心說:這個煩人的李甫平,大驚小怪,耽誤人家下地時間。

      李甫平說:墨西哥暴發(fā)了豬流感,你知道嗎?

      白鷺說:我不知道,什么豬流感?我也不懂得。

      李甫平說:哦,你是不懂得,村里人誰也不懂得,連我也才剛剛知道這個新名詞。跟你也說不清。

      李甫平接著問:你家里養(yǎng)了幾頭豬?

      李甫平大概有四十好幾,他頭頂?shù)念^發(fā)早謝了。這回沒等白鷺答他話,就進了院兒,去豬窩的小門邊兒探頭探腦地眄。

      咦,不少呀,一二三四五。你可真會養(yǎng)豬,把豬的毛都給養(yǎng)花了。

      李甫平的玩笑,讓白鷺樂了。可孤兒寡母的她,即便開心想笑,也要收斂些的。她就按捺著,嚴肅地說:李獸醫(yī),我的豬沒有毛病,你還是去別處忙吧。

      李甫平?jīng)]有要走的意思。白鷺就回屋取出一包煙,遞給他:吃五谷的人,都會生病,豬也一樣,啥時候它們不好,自然要去麻煩你的。

      李甫平將煙點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鼻子孔就冒出兩股白煙柱子來。

      我早晨接到了上邊的電話,豬流感來了,要死人的啊。

      白鷺說:不會這么嚴重吧?

      嚴不嚴重是一回事,上邊要求,就得做好防疫工作。

      李甫平一邊說,一邊把背著的藥箱子放到了圈墻上,慢慢打開箱子。

      這是三聯(lián)苗,預防好幾種豬病。

      李甫平拿出幾支小瓶針劑,在白鷺面前閃了一下。

      做獸醫(yī)多年的李甫平,村里人都知道,這人的醫(yī)術(shù)還是很不錯的。

      既然上邊要求,咱也沒辦法阻擋,那就預防唄。白鷺想。

      她便跳進了豬圈里,用一方木門板,把五個小豬擠到了豬圈角兒。白鷺心砰砰一直跳個不停??催@些小豬吱吱地叫著,叫得她心疼??赊D(zhuǎn)念又想,李甫平是獸醫(yī),來做預防工作,就得依人家。萬一那可怕的豬流感來了,可就麻煩大了。白鷺安慰她的小豬們說:你們莫再叫莫再吵,都是為你們好。

      她這樣念叨著,小豬懂什么?她倒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李甫平用針管抽了長長一管子白糊糊,也進了豬圈。他一個一個給小豬注射著藥。豬的哭聲響亮,仿佛要穿破土坎上上空云霄似的。

      白鷺終于按捺不住,她的手抖了起來。

      李甫平說:你怎么了?還是個會喂豬的呢,難道沒見過給豬打針?

      李甫平的意思大約是,你們這些女人,這么嬌貴,不就是個豬?來來來,站開站開。

      李甫平就用手扒拉白鷺的胳膊,把白鷺扒拉的有些不好意思。

      三聯(lián)苗注射完畢,李甫平說:十五塊。

      白鷺給了他十五塊錢,他就走了。

      李甫平走后,白鷺好大一陣想不明白:這算什么事?平白無故,去了十五塊。再看那些豬,個個驚慌失措,依然滿圈里亂鉆。

      她覺得自己真是笨,幾句話,就被人家唬住,又遞煙,又給錢,還把好端端的豬折騰了一頓。

      白鷺心里狠狠罵了自己幾句。沒文化的蠢豬!這樣的事情,如果弟弟遇到,也許就不會像我這樣沒譜吧?志強啊,你可要好好讀書,不能再像媽了。

      白鷺目送李甫平走遠,回頭再看她的豬。小豬鼻子還喘著粗氣,她想,現(xiàn)在一定不能喂食給它們。

      上午時分,細風舞著院里的幾株小楊樹。楊樹枝的葉子折射出晃眼的陽光。

      白鷺想著許多事,怎么都想不明白。她看著這些光,光太刺眼,晃得流出酸困的淚。后來,她還是挎起了鋤,耬那幾疇玉米地去了。

      自從注射了三聯(lián)苗,豬就不怎么吃食了。白鷺急壞了。她去小賣部買了雞蛋,蘋果,香蕉,給最厲害的大頭吃,大頭不理不睬,頭耷拉著眼閉起來,連站的力氣也似乎沒有了。

      白鷺把大頭抱在懷里:你怎么了?如果你們都死了,我們娘兒還咋活呀!

      白鷺頭扭到一側(cè),眼里含著淚水。她把大頭輕輕放下了。

      白鷺去找獸醫(yī)李甫平。

      李獸醫(yī),這幾天豬不怎么好好地吃食。

      是嗎?不會是真的染上了豬流感吧?

      不會吧?

      要是的話,就壞了,得深坑活埋,全村都要戒嚴。我一會去看看。

      李甫平回屋找個大口罩戴在了嘴上,路上也不和人打招呼。

      李甫平的動作更嚇壞了白鷺。她跟在李甫平的身子后邊,一路都為自己的五個小豬祈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來到豬窩前,李甫平用一根長長的棍子捅那些豬。豬個個都軟塌塌的,沒精打采。

      李甫平說:壞了,怕真是豬流感!

      李獸醫(yī),你甭嚇我!

      白鷺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不是嚇唬你,現(xiàn)在全世界都預防這個,這種疫情厲害啊,要死人的,一死一大片。

      李甫平從藥箱子找出一本書,翻動著書頁,給白鷺讀了幾句。

      白鷺說:李獸醫(yī),我不懂得這些道理,我只求你給看好這些豬吧,志強讀書和我們的日子,就指望它們了。

      李甫平看一眼白鷺,看著看著,就把手伸了過來,為白鷺拍拍肩膀上的土:我知道,你們,確實不容易啊。

      白鷺頭低下來,沒有說什么。

      李甫平捏住了她的胳膊,順著又拉拉她的手。

      白鷺當然知道李甫平是什么用意。

      白鷺說:大白天的,叫人看見了笑話。

      李甫平一聽白鷺這么說,就來勁了:什么大白天,你家里孩子又不在。

      李甫平乘機把她抱起來,幾步就進了屋里。

      白鷺想掙脫,可是她沒有力氣阻擋。那時候,她的腦袋好像進了水,一片惘然。

      白鷺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光禿禿的頭頂上。李甫平頭發(fā)少得可憐,近距離看,不管怎么搖來擺去,都搖不出幾根豬草的樣子來。白鷺又想起去掏豬草的情景了。她還想起來小時候,到了夏天,家鄉(xiāng)的山坡,到處都是豬喜歡吃的草:連珠兒、麻婆子、燈碗碗花,還有,還有最愛吃的黑根子,落蘺子,水糜子草。白鷺不喜歡光禿禿的荒丘,她愛長滿豬草的山坡。

      李甫平很滿意白鷺的順從,一邊套衣服,一邊說:你放心,你的豬我一定會治好,別說是豬流感,就是牛流感,馬流感,人流感,也一樣治好。

      李甫平跳下地,又來到豬窩里。他很認真地給這些豬又注射了藥。豬的哭聲,高懸土坎村的上空,叫得白鷺心隱隱錐疼,手又開始抖起來。

      李甫平看著白鷺,說:你別怕,有我呢。

      白鷺羞澀地杵著頭,沒出聲。

      李甫平還吩咐:你晚上多給它們準備些食。兩天了,想必它們一定餓壞了。

      晚上,白鷺果真多給它們準備了些食。白鷺叫它們:大頭,二花,三黑,四白,五黑,來,給你們吃食啦。

      白鷺把一大桶玉米糊糊和草末湯,熱騰騰倒下去。霎時間,傳來了豬們噠噠的吃食聲。白鷺喜壞了。一盞白白的燈子下,她不住用圍裙擦著手。吃飽了圓溜溜肚子的五個豬,懶洋洋躺在了一起。

      白鷺想:這個李甫平的醫(yī)術(shù),還真是高明,一下就治好了我的這些豬。白鷺想起了下午的事,臉上又發(fā)燒起來。

      那天晚上,白鷺做了個夢:志強也和他舅舅一樣考到大學去了。白鷺真的把全村人請來,熱鬧了整整一天,還演了電影……最讓她高興的是,志強長大了,也和他舅舅一樣,給他讀一首詩詞: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媽,我來教你,一句一句教你,你會學嗎?這個詞叫“如夢令”,人家就是個女人寫的。媽,你看看,你也是個女人,你咋那樣笨啊。白鷺說:媽是笨,可不是媽喂的這些豬,你咋去上大學呢?想起了豬,白鷺忽然想起豬還沒喂呢。她來到豬窩,一看,卻少了大頭。這時才回想起來,請全村的人吃的紅燒肉,回鍋肉……大頭已經(jīng)被殺了,叫人們一口一口吃掉了。白鷺難過地哭起來,她拼命大喊:大頭——

      娘,你怎么了?

      白鷺被志強搖醒來,環(huán)顧一下四周:沒什么,娘做了個夢。

      又是黎明,屋里,浸滿淡紫色的晨光。那一會天色開始舒朗起來,白鷺的心也明朗了不少。

      圈里的豬又開始嘰嘰咕咕鬧食。白鷺看它們一下。大頭還在,夢卻走遠了。

      白鷺安頓好家里的一切,挎起那個竹籃,又要去掏豬草了。

      她今天猛然覺得自己不對勁。這種不對勁,也許是曾經(jīng)的一個念想,還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村里有些閑人,長著嘴,專挑她這種沒男人的女人來說事兒。不過,今天她忽然好像不怎么怕了,權(quán)當都是些耳旁風算了,隨你怎么刮。

      這樣想過后,奇怪了,連那些風,也仿佛跟著和煦起來。

      田野上的風輕輕吹過,裹著些禾香,夾著泥味兒,一并撲到她的臉上。白鷺賣勁地挖著,淘洗著,那些豬草正在變成一個個小豬,花達達走過她的心里。那些小豬,用壯實的鼻子,啪嗒啪嗒撞擊豬圈的門。又是想吃了嗎?白鷺想著它們,心里就一股股地暖起來了。

      遠處,白鷺看到幾個在土坎南河灣嬉水的孩子。

      現(xiàn)在是下半晌了,陽光刺眼。那些孩子們?yōu)R起了一朵朵水花兒,赤條條的,像一群魚兒。

      是些逃學的孩子嗎?里邊可不會有志強吧?白鷺想。

      她搭手瞭了好久,胳膊都困了,也沒有看出那些孩子到底是誰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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