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俊
祖父帶我去見他堂弟也就是我二爺?shù)哪莻€早晨,天上零星地篩下幾點小雨,說停就停的雨滴子跌在地面,水滑滑的,像是秋天。車窗篩出幾塊黃蒼蒼的稻田,稻茬一律朝天昂著頭,意猶未盡的樣子。山很有些大,河流淌水的聲音從原野穿過,透進車里。我斜靠在窗口,大巴車上頂著藍色粗布帳篷,架子上的包裹外溢出幾束豎條的背帶。砂石路蹭著車胎發(fā)出單調(diào)的回聲,碰著我的某部臟器鳥一般飛起來。
路過的這座橋并不很大,傳說倒不少。身著藍裝腳踏解放綠的大爺和車上的人拉起了閑話兒。他說,當時一個老鄉(xiāng)在中部某省當省長,為了建這座橋,從水利廳調(diào)運土方數(shù)萬噸,晝夜趕工,硬是在母親河兩岸架起這條石龍,單拱跨度僅次趙州橋。不過,這位心念家鄉(xiāng)的人,卻在大橋竣工當日病逝……關(guān)于死亡的發(fā)蒙,我正是從這些地方開頭。然而,在多年后的一個春上,我祖父在老家駕鶴西去,卻給了我最直觀的視覺沖擊:一個干癟老頭,歪著身子倒進床里,灶弄的煙頭剛燒完,我記不清還冒不冒煙,他就那么去了,安靜,突兀。
燒夜飯鍋時,我說頭一天,母親交代我們?nèi)バ〕巧訋┕?,蜜桃罐頭和米糖。米糖要銼刀鑿的,她說,別的不要。誰知道米糖是麥芽糖,只曉得好吃,為幾顆米糖,光棍條子賣小挑,顛步六十里地到小城,不在話下。光棍條子我二伯五短身材,長一雙巧手,花鳥蟲魚到手都活靈活現(xiàn)。廢了的輸液器管子經(jīng)他雙手一編,全成了小玩意兒。擱現(xiàn)在,想著都后怕,好些病都是血液傳播的,更不必說聳人聽聞的艾滋病。二伯的小挑,瓜子竟有小毛頭這個牌,我習慣念成丫頭片子,惹他躲在矮屋一角露出豁牙笑,連說幾遍侄兒好笑。想必他跟祖父差不離,隔三岔五要往小城趕。母親說,我祖父沒坐性,隔幾日不趟路睡不安穩(wěn),我可不興這樣。
那山洞頂上刻了四個大字,年代久遠,我沒看到寫的什么,車一晃就滑了過去。新做了凍庫,藏著一年四季的山貨。每次靠近山洞,我都感到一股殺氣,浸入骨髓,在我混淆實幻的夢境,仿佛有條巨蟒在飛呀飛呀。大橋橫跨一條河,一條小城的母親河,兩岸到了秋天,落英繽紛,一派桃源風貌。
祖父穿著黑呢子大衣,端坐在窗沿,抽著煙,煙氣順窗沿而上,碰到窗外的冷氣,化作藍幽幽一層,亮閃閃的。似乎是南陽茅廬牌,有時是芒果,一時又是紅塔山,我想象從西南邊陲,到中原腹地,那些波浪起伏的煙葉蔓延在一起,某一天就被他帶到了我家。他吸煙時總會閉上眼睛,像是享受某種佳肴。煙霧順流直上,一時被窗玻璃阻隔,回來的幾朵煙,原路返至祖父的臉盤,看得見他劍眉聳峙,鼻翼翕動,手舉在半空,落下又舉起。單調(diào)而機械的重復(fù)中,祖父換了幾茬煙,一盒煙不到幾分鐘,就灰飛煙滅了。
去小城是一件興奮的事,像水里浮起沉落的氣球,我捂著自己一顆咯嘣跳的心。在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眼里,世界重山阻隔,溪流環(huán)繞,腳總是太小,路太遙遠,我們的行走充其量是蚍蜉撼樹。當某一天,大人對你說,走,趕集去,你的心情得有多舒展。更別提,這次是要去小城。
小城里有我的牽掛,有祖父的牽掛。除了我二爺,城郊派出所指導(dǎo)員那是跟祖父一起泥里混大的人,他把他們掛在嘴邊,時不時提及童年一些事。我二爺是忠厚人,混學堂時出了名的好后生,聰穎好學,在福田寺私塾屬一等一的高足,十八歲考入中師,身材也極高大;指導(dǎo)員體形仿祖父,在小城而言,是頂級大個。指導(dǎo)員當過抗美援朝的兵,交通兵,盒子槍不離腰帶,警服不離身,英武的相貌遠近皆知。我二爺和指導(dǎo)員都在城郊鄉(xiāng)工作。
車過大橋不遠,南河小橋掩映在一片峰巒中,那個抗二條的大爺搖晃著下了車,留下一個高大背影。車嘎吱一聲,自動關(guān)了門,老舊的引擎呼呼響起來,沙塵落地,塵土飛揚。蜿蜒的柏樹隨路勢起落,山影映在玻璃上,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筆挺的電桿架著凌亂烏黑的火線,黑壓壓地坐上一群麻雀子。
黑白電影鏡頭在轉(zhuǎn),祖父和我路過一個叫祝家莊的小莊,白墻背對公路,一種怪怪的感覺,誰種的幾叢薔薇花異常顯眼。兩溜法國梧桐樹,分列左右的高樹枝丫交叉在一起,捂得嚴整劃一,天空瞬間縮小,余下一角。車走得緩,像黃土高原上人們說的“緩下”,但車不能緩下,緩下就走不動。車后背只大包,攜著風的響聲,直挺挺往前走。沒人,包括我自己,也想不到會與前面這個村結(jié)緣。兩岔路口一個急轉(zhuǎn)彎,前看不見后,后看不見前,拐過一片矮小的稻田,數(shù)不清又轉(zhuǎn)了多少彎,倏地,就轉(zhuǎn)到城郊鄉(xiāng)山洞。
頭天晚上,母親給我用油茶渣滓洗的頭,祖父說頭發(fā)看起來挺柔順。我看不到他說的對不對,那會兒從窗戶看到的我,不一定可靠。黑洞洞的山洞直通城郊鄉(xiāng),雨天滲水,晴天避光,我從這里經(jīng)過,沒見多少陽光浸透。洞頂挨擠一些村莊房屋,該長樹的地方長樹,生草的地方生草,雞鴨在頭頂飛,鳥雀在樹梢唱歌,成群的綿羊咩咩撒歡兒。高大的祖父健步走前,我吃力地跟后,我是追著他上到城郊鄉(xiāng)家屬院的。從菜園老遠傳來他堂弟媳、我二奶的笑聲,我被這樣的歡笑聲包裹著,嘴里含著糖似的,一路小跑去二爺家。
一條小弄橫在城郊鄉(xiāng)家屬區(qū),鋪著牛毛氈的房頂上偶爾撒落的小物件,膠剪,皮卷尺,對劉姥姥進城樣的我,魅惑不淺。停在墻角旮旯里澆菜的水桶,尚在泛著淡淡的水痕,濕漉漉的鋤頭上未退盡的泥塵,無不顯示著這戶女主人當過生產(chǎn)隊長的履歷。我二奶親熱地摸摸我的頭,把我爺倆讓進屋,我們幾乎側(cè)著身子進入這個科級干部的家。一個天井院,小院被女主人收拾得干凈利落,一塵不染。斜搭在墻壁的竹篙上,爬滿藍色豆莢花,地上扣了一個花壇,幾朵牽?;ㄌ筋^探腦,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暗黃的機磚壘砌一處,呈八角狀,應(yīng)是祖父堂弟的作品。
我祖父是國字輩,在這里我又看到了數(shù)張國字臉。二奶旋即邁腳去屋下政府院,不久我便見到了二爺,他是一個魁梧的男人,高鼻梁,操著城郊鄉(xiāng)口音,走路帶風。一見到祖父,他就差沒來個熊抱。他一把我舉過頭頂,親了又親,才放到地上站住,又魔法師一樣,一時變出大白兔糖、米糕、小毛頭瓜子,那都是我平日想見見不到、要吃吃不上的美食。
二爺家的兒子,也就是我叔叔,比我大不了多少,他是一個黑胖的男孩,運動裝,大高個,從屋里緩緩走出。他屋里席地而坐的一班玩具,站的站,倒的倒,歪的歪,豎的豎,橫的橫,全朝著我的眼睛看過來。叔叔主動拿過變形金剛,讓我玩了一回,再玩一回。姑姑明顯大我一輩,那會兒正被婚姻大事困擾著,沉默寡言。不過,她倒是喜歡帶叔叔和我一同過橋去對面步行街上的繁華地兒。
步行街建于1986 年,姑姑說去覓幾樣繁華物件兒,讓我也當回城里人。叔叔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跨過解放橋,側(cè)身從楓香樹林邊擦過,進入朝陽門,犄角旮旯露出一條小街。成百青石條躺在當年老城關(guān)城樓深處,沿石街鱗次櫛比地立著兩爿門店,門店外是一層小貨鋪,再外一層是些城郊鄉(xiāng)的菜農(nóng)臨時搭建的攤子,整條街沒一處余地。
我還看到了一個身著道袍的人,姑姑說,他是黃大仙,面前一張八仙桌,地上蓋張八卦圖,號稱知古通今。叔叔說,他的本事是假的,至今連個媳婦也沒有找到,可笑吧。叔叔一邊說,一邊撇嘴兒,顯見是個不怎么信邪的。
剛有熱干面的鋪子里,尚有些嬌羞,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樣兒。頭天晚黑才去漢口,次日打早到漢正街,搞上幾口袋地攤貨,拿到步行街一擺,引來無數(shù)看客,大多數(shù)并不買,只瞧瞧。瞧瞧心里就舒坦,誰讓這都是大城市貨呢?叔叔說,都是漢口貨,也有說是南京大橋的生意,沒個定準。雞毛撣子應(yīng)該是附近潢川人的手藝,琉璃子兒是紅安人造的,菊花盤子是黃陂人燒的,花草樹木都歸卜塔集來的,魚蝦全是湖湘大地產(chǎn)的,瓷鳳凰竟然從石家莊運來。老街坊一問一個姓劉,再問一個姓曾,仿佛繁華地兒都是曾、劉二家的地界兒。
叔叔輕車熟路領(lǐng)我穿街走巷,過地攤兒,穿弄,追著跑著,嗷嗷叫。散養(yǎng)的貓狗,流浪的白鵝,灰色的家兔,豢養(yǎng)的烈犬,籠中的鳥,遛鳥的退休老干部,在我們視野里放電影,一會兒黑白,一會兒彩色。竹蜻蜓一掄,飛到半空。哈一口氣,紙飛機飛過頭頂,墜向鄰家鋪子妞兒身上。
空氣中彌漫火炮槍的硝煙味兒,寒風穿透石街道,硬生生打在法國梧桐樹梢上吧嗒作響。叔叔指著不遠處,一架打開的木匣,夾層里掛滿銼刀,米糖!米糖,是母親說的那種。我望見叔叔從褲兜翻出一沓毛票,一分的,五分的都有,一角算上大錢。到底是城里人,大氣。舍得花錢,一氣兒兩斤裝,一溜兒帶回城郊鄉(xiāng)家屬院。把米糖包好藏到兜里,他又說,前面有家賣罐頭的,各種味道。
興致被徹底激發(fā)的我,打了雞血似的。繁華地兒的最高樓層,旱冰場里,叔叔和幾個城關(guān)少年溜旱冰,一會兒就全忘了時。隨即,聽到滿街巷都是姑姑喊吃飯的聲音。姑姑大叔叔一旬有余,一雙大眼睛提溜轉(zhuǎn),有些黑,善良到走路擔心踩死螞蟻。她滿口城關(guān)話,繼他堂弟之后,算作城二代。姑姑扎個大辮子,頂上系著紅皮筋,腳上踏著一雙黑布鞋,在街巷中尋找我倆。她的喊聲,一陣一陣往街中央涌動,穿透屋頂,橫過劈叉巷子,都灌入我們的耳朵。
那時的少年,幾個耳朵不是擺設(shè)呢,叔叔怪聲怪氣唏噓,別理她,再玩會兒。這可急壞了姑姑,她喊得更加歡實,滿街都聽到有人喊一個傳兒的人,傳兒,傳兒,直到叔叔現(xiàn)面,街坊才知道這個傳兒,不是別個,正是我那淘氣的叔叔。為了不讓姑姑跟上我們,傳兒吆喝,一、二、三,跑!我便跟屁蟲一般,屁顛屁顛跟著叔叔跑起來。頃刻消失在河岸上,柳林外,山洞的入口。
偶有幾朵光滲入陰暗的山洞,叔叔拖著裝載米糖的褲兜,捂著袖管,一副開心樣。一邊跳,一邊吹口哨,一路吹奏到大院。我二爺早已坐到鐵皮四角桌前,祖父的酒已被斟滿,幾滴灑在桌上,順光一側(cè)的酒花閃著亮。鄉(xiāng)石書記端坐次席,陪祖父一沓一沓聊著天,等我們一道開吃。二叔,二叔,門房里傳來指導(dǎo)員的呼喊,我來遲了。沒事,剛剛好,酒剛倒上。說完,我和叔叔閃身進來,一臉的戲謔。沒人責備我們,石書記端起酒盅,來,頭一杯干了。四人,四只杯子,叮當一聲,碰在一起。酒便流淌在大人的胃里,酒香滿屋子飛揚,彌漫開來。指導(dǎo)員酒喝得沒盡興,就倡議大伙唱酒,行酒令。自己少喝,別人多喝,游戲中的人都這樣,生怕喝不好客人。祖父酒量超大,半斤一斤不在話下,但每次,總是他先喝高了。喝高了,他就開始前朝后漢地咋呼,把自己弄成聚會的主角。石書記愛喝酒,量不大,起酒令不饒人。指導(dǎo)員穩(wěn)穩(wěn)拿下半斤酒,身子斜靠沙發(fā)上,呼呼睡去。時而,女主人去廚房熱菜,我和叔叔夾上幾筷頭子菜,囫圇幾口吃完,便上到屋后山包,玩新做的竹蜻蜓,兩手一掄,竹蜻蜓飛得老高老遠。
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蠻荒時代的游戲,被我們重演。祖父微醺,沉醉不知歸路,晚霞升,夕照滿山坡。踏著最后一抹夕光,竹蜻蜓也累了,掉進夜色中拔不出腿。日間忙于玩樂,至于陶醉嬉戲深處,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國寬,女主人一句喊,把人從山坡喊回小院。國寬正是我二爺。晚風襲來,小院里酒醉者漸次蘇醒,夜晚再戰(zhàn)。
路過牛毛氈屋頂,昏黃的燈光照在粼粼的瓦片上,那把小剪刀還躺在那里沒動靜。叔叔一骨碌進屋,拉著我的手,緊緊上衣拉鎖,忙不迭安排小城夜生活。四角鐵皮桌被抬到院中,菊影搖曳,二奶抹好桌子,擺上碗筷,不久院中響起熱鬧的斗酒聲,此時少了石書記,指導(dǎo)員仍在。整完酒,指導(dǎo)員和祖父斗起來象棋,我二爺坐一邊觀戰(zhàn),為選手續(xù)水。
這次,叔叔和我走的是另一條路。從山洞頂邊滑下,順一條側(cè)邊小道,過楓香樹林,到的繁華地兒。步行街張燈結(jié)彩,白日的貨攤覓不見蹤影,鋪子卻搬不走,里面仍然熱鬧。米糖攤子撤了,我才想到叔叔的米糖。叔叔提醒,不急,回時給你帶著,你放心。這個“回”,澆了我一頭水。我哪里想回?我巴不得不回,就住在這兒,等過年。姑姑又出來找我們,喊我們。入了夜,街道的風直往脖子里灌,有些寒涼。不久,因了滑旱冰無趣,姑姑接手我,帶我走上一條溫柔的玩耍之路。姑姑上了班,有些積蓄,給我買了不少玩意。會跳的豬,會叫的兔,會飛的汽車,都有。姑姑還把我介紹給她的一些朋友,一口一個侄兒。
怎么從小城回鄉(xiāng),我的記憶已模糊了。那是我小學最后一個秋天,翌年去鎮(zhèn)上讀中學。似乎一夜之間,我的童年結(jié)束,叔叔考入商校。過了好多年,姑姑才找了個對象結(jié)了婚。不過,結(jié)婚后不久的一場大火,燒掉了她所有嫁妝和積蓄,父親陪嫁給姑姑的新潮電扇也毀于那場火災(zāi)。
政府家屬院搬離,我二爺從城郊鄉(xiāng)副職退下,在先前繁華地兒買了一套商品樓。山洞被掘土機抹去,一些大地產(chǎn)公司項目入駐小城,參差起落的家庭院子被剃了平頭,極高的山頂還零落幾家小院,基本少人居住。企改改掉了祖父、父親兩代人的飯碗,真應(yīng)了那句話,時代的一?;覊涸趥€人頭上,都是一座山。那年祖父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而我考上了小城的重點高中。
零落在小城四面山坡的小院,是小城不多的歷史灰燼,讓我想起去小城的那個早晨,雨一直在下,從未停過。舊電影播放著,祖父還在大橋邊、汽車上,抽著煙,談著去小城的事。頭天晚黑,母親還要給我洗個頭,我把一袋米糖帶回家,為妹妹打牙祭。而祖父、二爺、二奶都上了家鄉(xiāng)的山,靜靜沉睡于山水之中,清明節(jié)我和叔叔會去上墳,然后我們一同去小城,一起回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