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海
母親終于同意將原本敞口式、用提桶打水的井,換成了按壓式的。
在自來水普及了十多年之后,母親日常還是習(xí)慣性地使用井水。在母親看來,井水清冽甘甜、冬暖夏涼、取之不盡,又不要水費,而自來水每個月既要不菲的水費,水里又有一股消毒粉的味道,再加上有年冬天,母親忘記了包扎裸露的水管,凍裂后淌了一夜,母親很是心疼:“好幾噸的水就這么沒了,太可惜了!還不如用井水方便?!?/p>
井,是與老屋一起誕生的。
老屋是母親生命里的第二座房子,也是能夠真正稱得上房子的住所,青磚青瓦、高大氣派,與母親結(jié)婚時所住的茅草屋相比,宛若皇宮一般。住在茅草屋時,家旁邊是一汪池塘,吃的水、用的水,都是從池塘里挑回來的。父親閑時會將家里的大水缸挑得滿滿的,湊巧水缸見底了,而父親又不在家時,母親則會用提桶一下一下地從池塘里拎水。茅草屋與池塘之間被母親日積月累踏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身材瘦小的母親在這條小道上磕絆過、跌倒過、哭泣過。
所以,當(dāng)老屋落成之時,母親堅決地跟父親說要打一口井,飯不吃沒事,但是井必須要打,節(jié)衣縮食也要打口井。
其實,母親要打井,還有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有一次,母親貪圖方便,沒有去池塘里擔(dān)水,而是去隔壁鄰居家井里打了一桶水,因為母親沒有跟主人家說,被女主人追出來喋喋不休地罵了一頓,還將母親已經(jīng)拎在手里的水桶踢翻了。倔強(qiáng)的母親自知理虧,當(dāng)時什么也沒有說,拎著空桶去池塘邊提了一些水回來,中途還摔了一跤,膝蓋磕破了,鮮血淋漓的。回到家的母親抱著我和哥哥大哭了一場,跟我們說:“父母有,親戚有,朋友有,再好都不如自己有?!?/p>
這句話深植在我和哥哥的腦海中。
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打井是一件轟轟烈烈的事。因為一般人家是打不起井的,人工、材料算下來,差不多要一百多元,而父親那個時候的工資每月還不到二十元。打井雖然費事費錢,幸好建老屋時剩了一些青磚可以用來砌井圈,只要找?guī)讉€勞力開挖井基就行了。挖井基并不是隨便找個地方,要找打井師傅來現(xiàn)場勘探確定。那天早上,家門口簇?fù)砹撕芏嗳耍衼韼兔Φ泥従?,有看熱鬧的孩子,有砌磚的瓦匠等。打井師傅是本村人,他推辭一番后接過父親遞給他的一包“大前門”揣進(jìn)口袋,在屋前轉(zhuǎn)了幾圈后,在一個地方跺了跺腳,吐了一口唾液在手上搓了搓,將一根前端尖尖的鐵釬插進(jìn)了土里,這個鐵釬的尾部則是有螺紋的,可以用來接成很長的鐵棒。用錘子將鐵釬大部分砸進(jìn)土里后,打井師傅又在鐵釬的尾部旋上另一根鐵棒,再繼續(xù)往土里插,最終長度大概會達(dá)到七八米深的樣子,然后再一節(jié)一節(jié)地拔上來,打井師傅根據(jù)鐵釬頭上沾著的泥土濕潤程度,來判斷是否適合打井。這也是考量打井師傅水平的一刻,一旦勘測不準(zhǔn)確,真的挖開來了,井不出水的話,既浪費人工物力,也影響打井師傅的聲譽。
挖井的工具很特別:一根胳膊粗的大鐵棒,下端焊接著一只豎形的犁鏵,直徑約一米,上端則是留有螺紋口,可以用來接上另一根鐵棒增加長度,中間偏上部橫著焊接了一根角鋼,與下方的犁鏵直徑相等,整個工具宛若一個十字架一般。開挖的時候,先是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人轉(zhuǎn)動角鋼,待挖到角鋼接近地面時,會在大鐵棒的頂端絞上一根粗木棒,再有兩三個人站在角鋼上增加重量,其余的人則轉(zhuǎn)動木棒,使犁鏵不斷下伸,翻出的泥土有專門的人用泥籃扒拉了運走。隨著犁鏵越挖越深,接上的鐵棒也達(dá)到六七米后,翻出的泥土越來越濕潤,甚至有些爛糊。這時候,打井師傅會讓挖井的隊伍停下來,拿著一把從地下六七米處翻出的泥,仔細(xì)在手里捏著、搓著,又放在鼻子底下聞一聞,這個時候,無論是圍觀的還是開挖的,都屏住了呼吸看著打井師傅,直到他拍拍手,說:“成了!”簇?fù)淼娜巳洪L吁了一口氣,立刻歡呼起來,手忙腳亂地將犁鏵一節(jié)一節(jié)從黝黑的洞里取出來。
接下來就是放井圈。井圈有現(xiàn)成的,也有現(xiàn)制的。現(xiàn)成的,就是預(yù)先用磚頭豎著圍成一個約八九十厘米的圓圈,每一個井圈都是三塊磚的高度,用砂漿抹好磚的縫隙和內(nèi)外立面,砂漿干了以后,可以直接一圈一圈放下去壘在挖好井洞里;而現(xiàn)制的,則是由身材瘦小的瓦匠直接在井洞里用磚頭和砂漿現(xiàn)場砌,從洞底開始一直砌到井沿,井圈砌好了,人也出來了?,F(xiàn)成的井圈,在放置的時候操作不好容易損壞;而現(xiàn)制的,一旦井洞發(fā)生坍塌,則洞底的瓦匠就比較危險。所以,一般瓦匠在井洞里砌磚時,身上都會系一根長繩,地面上遠(yuǎn)遠(yuǎn)的有兩三個人拉著這根繩子,一旦有情況能迅速將洞底的瓦匠拉上來。同時,為了減少挖好的井洞周圍的震動,這個時候主人家一般都會與圍觀的鄰居發(fā)根煙打招呼,大部分人都會散去。
井圈制作好了以后,井里并沒有水,或者說只是微微地滲出一點點水,真正要讓井出水,還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打井師傅在井沿四周焚香、禱告后,會親自到井下開水眼。只聽見打井師傅在井底突然說一聲:“拉!”然后守在井沿邊的壯勞力們會快速拉動系在打井師傅身上的那根繩,細(xì)心的人就會發(fā)現(xiàn)隨著打井師傅的上升,他腳下的井底正汩汩地向上涌著渾濁的水,咕嚕咕嚕的,水勢很猛。打井師傅上來后,都會驕傲地指著井底直泛的水,對主家說:“看,牛皮不是吹的!”我記得,平時高傲的父親當(dāng)時直點頭,忙不迭地給打井師傅又遞上了一包“大前門”,并拆開另一包“大前門”給幫忙的、圍觀的鄰居散著。
井打成的消息,像長了翅膀的小鳥一樣,很快飛遍了村子里的角角落落。三天兩頭有人來看我家的井。說來也怪,我家這口井是在鹽堿地上打出來的,前不靠河、后不依潭,出水量卻很大,還非常清澈,帶著一絲絲的甘甜,引得不少鄰居到我家來擔(dān)水。父親有點商人的精明與小氣:“這些人,打井的時候不吭聲,用水的時候倒曉得來了。”母親就笑著說:“用吧,用吧,反正又不要錢,反正是用不完的,即使今天用完了,明早又滿滿的了?!?/p>
父親精明歸精明,畢竟這井還是自家用得多,買回來一只打水的提桶,鐵制的,底部開了個洞,在內(nèi)側(cè)訂了一塊輪胎皮,輪胎皮上黏著一塊薄薄的鐵皮,整個輪胎皮要比洞口大一圈,提桶的把子上系著長長的繩子。打水的時候,直接將鐵桶放至水面,桶底的輪胎皮就會向內(nèi)翹起,整個鐵通都浸到水里,提上來的時候由于桶內(nèi)水的壓力,輪胎皮又會緊緊地貼著桶底,保證桶內(nèi)的水不會流掉。在當(dāng)時而言,這個簡易的自動打水桶可算是稀罕,不少鄰居來打水,就是想嘗試一下這個水桶。
平時,母親就將這個提桶放在井邊上,任何來的鄰居就可以用到。這口井,除了供我家一日三餐、洗刷汰漱之外,門前七分地的蔬菜澆灌也都是靠著這口井。左鄰右舍三五家人的吃水、洗漱用水,也基本上是來我家擔(dān)水。有幾次,鄰居來擔(dān)水多了,井水快要接近底部,晚上下班回來父親打上來的水都是渾濁的,氣得將鐵桶藏到了家里。有聰明的鄰居就自帶提桶,在提桶把手的一側(cè)掛一只廢棄的鐵鎖增加重量,使其打水時一頭傾斜到水里,也能打上滿滿一桶水。隔壁那戶本來有井的鄰居,由于他家的井出水慢、水質(zhì)有點咸,竟然有時候也會偷偷地到我家來擔(dān)水,這種情況被父親發(fā)現(xiàn)后,有幾次都要忍不住上門討個說法,都被母親制止住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不就挑了點井水嗎?有什么值得說道的?留著別人想我們的好?。 蹦赣H有苦都是自己悶在心里,她把她的善良、善意寫在擔(dān)水這樣的日常蠅頭小事上。
有了井,就有了生活。
母親再也不用到池塘里擔(dān)水了。夏天,母親從烈日炎炎的地頭采摘一些西瓜、香瓜回來,洗干凈之后就放在鐵桶里吊在井里,待到晚上乘涼是拿出來吃,特別的涼爽;中午、晚上吃不完的飯菜,那時候還沒有冰箱,母親就用鐵桶裝著吊在井里,第二天拿出來一點都沒有變味;炎熱的午間和幾個小伙伴出去粘知了,玩得滿頭大汗地回來,母親早早就打上了一盆井水,我和哥哥將整個頭都伸進(jìn)盆里,那冰涼的水意剎那間傳遍全身。冬天,井水是暖暖的,井口都冒著熱騰騰的白氣,洗衣服、洗碗,再也不覺得水會“咬人”了。
井用了兩三年,是要淘一下的。因為井底會沉積一些淤泥,包括一些枯葉、雜物也會掉進(jìn)井里,如果長時間不清理,就會腐爛,嚴(yán)重影響水質(zhì)。
淘井是個專業(yè)技術(shù)活兒。淘井師傅一般瘦得像個猴子一般,也只有這樣身材的人才能夠從井圈鉆到井底。他們通常是夫妻、兄弟、父子搭檔的模式,一個人在上面,一個人在下面,一邊把井底淘洗的淤泥雜物等通過一只桶拉上來,一邊還要時刻關(guān)注著井下的情況,隨時準(zhǔn)備把淘井的人從井底拉上來。所以這個搭檔一般很滑稽:下到井底的人瘦不拉幾的,而在井邊上的則是膀大腰圓的。
我和哥哥時常會溜到井邊,趴在井口邊看著圓圓的水面,黑黝黝的,倒映著我和哥哥的笑臉,偶爾扔一顆小石子進(jìn)去,波紋蕩漾,一閃一閃的。那幾年,正在播放《西游記》。我常常問哥哥,這井會不會通到我們東邊大海的海底,會不會連著東海龍王的宮殿呢?
這口井即使是枯水期,也不會干涸見底。反倒是夏季的時候,井水會滿溢到井沿邊,一些青蛙也會漂浮在水面呱呱地叫著,似乎一伸手就能捉到。母親聽哥哥告狀說了我問井底有沒有龍宮的話后,越發(fā)有些擔(dān)心起來,就告誡我不準(zhǔn)趴在井邊,并嚇唬我說隔壁村子里某某家的小孩趴在井邊,一不小心頭朝下腳朝上地掉在井里淹死了。并且,母親還讓父親從鎮(zhèn)上買來了一塊水泥井蓋,蓋在井口上。
母親的話,對我向來極具威懾力。尤其是那黑魆魆的井口,在我童年的想象中被無限放大,不再具有龍宮金碧輝煌的誘惑,反而像一個魔鬼巨大的嘴一般,時常令我恐懼。以至于,母親在井的四周搭建一個絲瓜架,讓我?guī)兔Υ蛳率謺r,也遭到了我的拒絕。
當(dāng)然,我是不會拒絕母親從井里變著花樣拿出來的食物的。有一年淘井,竟然在井底淘上來一條七八斤的黑魚。那天晚上,淘井師傅夫妻倆和我家四口人吃得魚湯滴水不剩。
這井,水一直汩汩地泛著,再少也不會見底,再多也不會漫出來。清冽的井水浸染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無數(shù)次夜晚,父親從井里打出一桶一桶的井水,不停地將門前的曬場澆透,日間還如蒸籠一般的曬場,在井水潤透后,仿若巨大的涼房,而我和哥哥愜意地躺在竹床上,數(shù)著漫天的星星,聽著夜風(fēng)從耳邊呼呼而過。門前的桃樹、梨樹、杏樹、蘋果樹、柿子樹等,被母親一桶一桶的井水澆灌得格外茁壯,滿樹的花朵、滿樹的葉子、滿樹的果實,裝扮了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
父親老了,母親也老了,我和哥哥也老了,井卻沒有老。
若干次,回到老家,面貌改變很大,路也寬闊了,房子也煥然一新。青磚青瓦的老屋顯得有些滄桑。家家戶戶都通上了自來水,干凈、衛(wèi)生、方便。父母親卻不以為然:還是井水用著方便。只是,用提桶打水的時候顯得很是吃力了。周圍的鄰居,也紛紛有了自家的井。鄰居家的井,基本上都是新式的壓力井:一根水管通向地下,井口處是一個壓力裝置,用手柄壓幾下就能出水,很是輕松。父母親看著羨慕,卻覺得水量小,用起來縮手縮腳的。后來,我多方打聽,有可以將原來的井改裝這種壓力裝置的,只不過是要將井蓋改動一下,切割一個洞,然后再將整個井密封起就行了。經(jīng)過我和哥哥的一番勸說,母親終于同意了,將用提桶打水的井改成了壓力式的井。
井,還是那只井。
只是母親說,夏天再也吃不到吊在井里的瓜瓜果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