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n Seabrook
2020年12月,與家人一起熬過了疫情暴發(fā)的9個月之后,凱瑟琳·李(Katherine Li)開始在TikTok(海外版抖音)上發(fā)表她的音樂作品?!拔耶敃r沒別的事可做?!碑斘业蕉鄠惗啵═oronto)附近草木蔥蘢的奧克維爾(Oakville)郊區(qū)采訪這位現(xiàn)年19歲、在多倫多大學讀大二的年輕人時,她這樣告訴我。疫情封控期間,她和她的父親成武(Chengwu)、母親曉紅(Xiaohong)—— 她還有個英文名叫麥琪(Maggie),以及小她5歲的弟弟文森特(Vincent)一直躲在這里的家中。她還有一個年長她9歲的姐姐愛麗絲(Alice)。
“我總是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凱瑟琳繼續(xù)說道,“用鍵盤寫出一些歌曲的片段。然后我想,這些東西能干什么用呢?對,我可以把它們放在TikTok上!”
像許多世紀之交出生的Z世代小孩一樣,凱瑟琳從小沉浸于社交媒體(她三年級就開始使用Instagram ),并在充滿音樂的環(huán)境里長大,其中大部分都是視覺化的音樂。凱瑟琳出生于2003年,當時正在渥太華大學攻讀經濟學碩士學位的麥琪· 李會把嬰兒床放在電視機前面,一邊讀書,一邊讓電視播放著音樂視頻或音樂主題的節(jié)目。凱瑟琳在青少年時期就迷上了尼克國際兒童頻道(Nickelodeon)的情景喜劇《勝利之歌》(Victorious),這部劇的主角是一位少年音樂家,由維多利亞· 賈斯特(Victoria Justice)扮演;阿麗亞娜·格蘭德(Ariana Grande)也是主演之一。
“我看到里面那么多的音樂,心想,這可太有意思了!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她告訴我。初中畢業(yè)時她還在想,我相信我自己,我完全可以做到!
母親對凱瑟琳的未來則有著不同的愿景。在家里講中文普通話的李氏夫婦于2001年10月離開北京移居加拿大。他們的二女兒學業(yè)相當出色?!八锌颇慷际侨珒?yōu)?!丙滅鞣浅W院赖馗嬖V我。她認為凱瑟琳應該讀醫(yī)學院,將來成為一名兒科醫(yī)生。愛麗絲才是家里的表演人才。她唱歌、做模特、演戲、跳舞,還贏得過選美比賽。“我一輩子都把她當做榜樣。”凱瑟琳在提到大姐時說。
凱瑟琳從一年級開始學習鋼琴,并能夠視唱。她的代表作是理查德·克萊德曼(Richard Clayderman)的《夢中的婚禮》(Mariage d'Amour )。不過,除了在學校的唱詩班唱歌,或者偶爾和愛麗絲(她被多倫多交通委員會選為官方地鐵樂手)一起擺攤演唱之外,她唯一展露歌喉的地方就是她在自己房間里制作的YouTube視頻,她在視頻里翻唱了泰勒· 斯威夫特(Taylor Swift )、朱莉婭· 邁克爾斯(Julia Michaels)和肖恩·門德斯(Shawn Mendes)的歌曲。她希望自己能夠像她的加拿大同胞,2008年通過YouTube走紅的賈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那樣,開辟出一條“從臥室直通流行音樂排行榜”的道路。另一位加拿大歌手門德斯2013年在短視頻平臺Vine上一炮而紅,也是她效仿的對象。不過,凱瑟琳·李的YouTube頻道一直沒什么流量。比較好的情況下也只有50次觀看,其中大部分是朋友。她開始懷疑自己,思考著:會有人感興趣嗎?這樣可行嗎?
2014年,凱瑟琳下載了Musical.ly——一款讓用戶分享自制短視頻的應用程序。這個程序是兩位中國創(chuàng)業(yè)者朱駿(Alex Zhu )和陽陸育(Yang Luyu )同年在上海發(fā)布的,隨后迅速風靡美國。凱瑟琳通過這個應用程序上傳了自己載歌載舞對口型翻唱流行歌曲的視頻。2017年,Musical.ly被中國初創(chuàng)公司字節(jié)跳動(ByteDance)收購,該公司此前推出過的項目還包括通過算法推送的新聞聚合器“今日頭條”;僅限中國境內用戶使用的短視頻平臺“抖音”;以及與“抖音”功能相似,但面向世界其他地區(qū)用戶的TikTok(即海外版抖音)。字節(jié)跳動為Musical.ly設計了一種新的算法,并將其現(xiàn)有用戶與TikTok的用戶合并。
到2021年中,由于擁有大量凱瑟琳這樣的青少年用戶,TikTok的月活躍用戶數(shù)達到10億。比較起來,2004年推出的Facebook月活躍用戶數(shù)為29億。TikTok的用戶更偏向年輕化。美國青少年總人口中有67%的人都在使用它,他們的父母如今也加入了進來。數(shù)據(jù)分析公司SensorTower稱,TikTok用戶的日均使用時間為95分鐘——幾乎是他們在Instagram上逗留時間的兩倍。
起初,凱瑟琳只是個觀眾,而不是“創(chuàng)作者”——TikTok給每一位上傳過視頻的用戶都賦予這種恭稱。TikTok的創(chuàng)作者可以從一個龐大的版權音源庫中選擇聲音片段給他們的視頻配樂,這些片段大多是歌曲的節(jié)選,長度從幾秒鐘到一分鐘不等。TikTok商業(yè)模式的冠絕之處在于,它的娛樂性幾乎完全依靠用戶自己制作的視頻,所以,相對于其他公司在專業(yè)內容上的開銷——如網飛(Netflix)2021年在內容上花了170億美元——其成本可謂微不足道。據(jù)報道,TikTok2022年有望入賬100億美元,主要來源是免費內容帶來的廣告收入。但即便如此,這個數(shù)字仍然遠低于Facebook在2021年1800億美元的總收入。
“我能在‘為你推薦(For You)’頁上看好久?!眲P瑟琳告訴我?!盀槟阃扑]”頁是TikTok通過算法為每個用戶量身定制的;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為你推薦”頁,正如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雪花。其他應用程序會選擇展示你朋友們的賬戶或其他你自己指定的賬戶內容,而TikTok則會用一種機器學習的算法為你推薦內容。程序會根據(jù)你的使用習慣,你的賬戶設置,以及來自你設備的數(shù)據(jù)——其中或許會包括你的手機聯(lián)系人、Facebook好友,以及你發(fā)送過TikTok鏈接或者給你發(fā)過鏈接的人們的信息——來預測你真正想要看到的內容。如果你發(fā)布的視頻里有你自己出鏡,程序還會從你的臉上讀取包括性別、種族和年齡在內的生物識別及人口統(tǒng)計學信息,并有可能將這些信息匯入數(shù)據(jù)庫。
不過,TikTok的算法主要依靠你在“為你推薦”頁上的互動來作為“標志”:你點贊的內容、你評論的內容,以及你在一條視頻上看了多久之后才伸手滑動屏幕切換到下一條。你的每個操作,甚至不操作,都會讓人工智能了解你的“參與”程度——這是社交指標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比方說,一個用戶在TikTok上看了30條15秒的短視頻后提供給算法的“標志”比他在YouTube上看完一個七分半的視頻所提供的“標志”要多得多。而這些標志反過來又讓TikTok的算法能夠更加熟悉你的個人偏好。刷上幾個小時之后,TikTok用戶得到的定制推薦會讓其他應用程序黯然失色?!癟ikTok的算法比我還了解我自己。”我在報道中經常聽到Z世代用戶們給出這樣的反饋。
凱瑟琳在她的第一條原創(chuàng)視頻中演唱了一段又甜又傷的旋律,歌詞寫的是高中時的那些心動感覺,TikTok將這種類型的音樂寬泛地定義為“臥室流行樂(bedroom pop )”。她感到自己得到了平臺的助力,因為隨便哪一天,算法都可以讓幾乎任何一位創(chuàng)作者的視頻快速傳播開來,無論她的粉絲數(shù)量是多是少,而在YouTube上,這是不可能的。
好吧,我的機會來了,凱瑟琳想。
自從1999年納普斯特(Napster)公司讓音樂免費以來,音樂產業(yè)就一直是數(shù)字內容發(fā)展的試金石與風向標。隨著錄音技術不斷改變著音樂媒介的形式——從黑膠唱片變成磁帶,再變成CD、MP3和流媒體——音樂產業(yè)也在不斷找到新的變現(xiàn)方法,但其盈利的核心是從未改變的,那就是:一首歌曲在藝術家和歌迷之間建立的情感關聯(lián)。
新千年之初行業(yè)低迷的那幾年,唱片業(yè)目睹CD銷售呈下滑之勢,而他們患有技術恐懼癥的領導者仍然對文件共享模式猶豫不決的時候,各大唱片公司已經找到了將流媒體轉變?yōu)樽陨韮?yōu)勢的方法。近年來,三大唱片公司——環(huán)球(Universal)、華納(Warner)和索尼(Sony)——積極實施版權保護,并迫使Spotify和其他流媒體平臺交出其總收入的70%之多;唱片公司從版權音樂庫中獲取的利潤以及音樂庫本身的價值也在飆升。筆者與前Spotify首席經濟學家威爾·佩奇(Will Page)最近合作的一份報告顯示,僅2021年,全球版權內容的總價值就上升了18%,達到396億美元。
如今,音樂產業(yè)正在遭遇另一種元宇宙,其形式是一個結合了聲音、視頻、社交媒體和營銷并快速進化的平臺,也就是TikTok。其實,在新冠疫情大暴發(fā)之前,TikTok就已經成為一個強大的發(fā)現(xiàn)音樂的工具。在這個平臺上,像我14歲的女兒羅絲(Rose )這樣的用戶一分鐘內可能會滑過20個或者更多的短視頻,每個視頻都會配有創(chuàng)作者選擇的一小段歌曲。有些歌是新的,但也有許多幾十年前的老歌。如果羅絲對她聽到的一首歌感興趣——比如破嘴合唱團(Smashmouth )的《走在陽光下》(Walkin' onthe Sun )——她可以點擊視頻底部的唱片圖標,轉到音源頁,在那里可以看到藝術家和歌名。然后,理論上,她可以到Spotify、蘋果或其他流媒體發(fā)行平臺去聽流媒體形式的完整歌曲,而歌曲的版權擁有者就會從中得到收入(但實際上她會去YouTube,在那里流媒體也要收費,但便宜一些)。在發(fā)行平臺上,歌曲版權的擁有者按流量獲得報酬,但在TikTok上沒有這種固定的版稅結構,能夠獲得的收入也少得可以忽略不計,這一點也導致該平臺與音樂產業(yè)的緊張關系日益加劇。
TikTok上的視頻也可以被看作是歌曲的宣傳片,但是制作視頻的卻不是歌曲的擁有者,而是TikTok的創(chuàng)作者,只要不違反“禁止裸體與濫用”的社區(qū)準則,他們就可以把音源和他們拍攝的任何內容搭配起來。他們還可以跟隨TikTok的最新流行趨勢,放慢或加快音樂的速度。西蒙·考威爾(Simon Cowell)創(chuàng)辦的Syco娛樂公司近日宣布,由瑞典金曲歌手邁克斯·馬?。∕ax Martin)、薩萬·柯特查(Savan Kotecha)和阿里· 帕亞米(Ali Payami)共同創(chuàng)作的新歌《紅燈》(Red Lights )將會在正式發(fā)行前釋出60秒音源,供TikTok上的創(chuàng)作者們自由混音。
奧勒· 奧伯曼(Ole Obermann )是TikTok在音樂界的早期擁護者之一。他告訴我,2018年他還在華納音樂擔任首席數(shù)字官時,TikTok就曾經讓他大為驚嘆。“在此之前我只有一次類似的嘆服時刻,就是我第一次使用Spotify的時候?!彼f,那還是2007年。許多行業(yè)高管都不是TikTok用戶,部分原因或許是TikTok與主要被青少年用來比拼對口型配唱的應用程序Musical.ly的合并。奧伯曼一直想讓他那些持懷疑態(tài)度的同事們明白,TikTok會成為下一個大熱門。他把創(chuàng)作者們花費大量時間制作出來的用戶視頻比作過去人們制作的混音帶——是“迷戀的終極表現(xiàn)形式”,他向我描述的TikTok是“全美勁歌四十強”電臺、音樂電視和流媒體等元素的綜合體?!皬膩頉]有任何東西能像TikTok那樣讓一首歌在你的腦子里揮之不去?!?/p>
2019年3月,21歲的波士頓青年邁克爾· 佩爾查特(Michael Pelchat)在TikTok上發(fā)布了一條視頻,讓利爾·納斯· X(Lil Nas X)創(chuàng)作的冷門歌曲《老城之路》(OldTown Road)迅速流行起來。佩爾查特在這條視頻中隨著歌曲跳舞,唱到“我家后院有好多馬”那句歌詞時,搖身一變就換上了牛仔裝,(在TikTok的術語里,這叫“無縫轉場”)。之后的幾個月,其他創(chuàng)作者用這句歌詞完成同樣噱頭的視頻大量涌現(xiàn)。利爾·納斯· X隨即與比利·雷·塞勒斯(Billy Ray Cyrus)合作完成了這首歌的混音版,并在公告牌熱門排行榜上連續(xù)19周名列前茅,創(chuàng)下歷史紀錄,也讓音樂行業(yè)里大多數(shù)仍然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變成了TikTok的擁躉。佩爾查特因為對《老城之路》成為熱門金曲有所貢獻而得到了500美元。佩爾查特告訴《滾石》(RollingStone),利爾·納斯·X親自給他發(fā)了錢,并且說:“謝謝你,伙計,你改變了我的人生,這500美元是給你的。”
《老城之路》的火箭式躥紅展示出創(chuàng)作者的視頻在歌曲病毒式傳播軌跡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這些視頻有可能將歌曲的某個小片段傳播給數(shù)以億計的聽眾,而感興趣的聽眾可以再到其他平臺上點播完整版的歌曲。TikTok還證明,它能夠從那些最初遇冷的曲目中創(chuàng)造流行金曲。德克薩斯州電音二人組Surfaces的歌曲《盛裝》(Sunday Best)在發(fā)表1年之后的2020年初成為TikTok上超級流行的曲目,因為其中“感覺很好,好像我本該如此”這句歌詞被用作了跳舞視頻的配樂。那年3月疫情封控開始時,這首歌重新在電臺發(fā)行,并成為全球熱門。
最后,TikTok還能讓40年前的金曲再次上榜。創(chuàng)作者內森·阿波達卡(Nathan Apodaca)上傳了一條自拍視頻——在視頻中,他玩兒著滑板,喝著瓶裝蔓越莓汁,背景音樂是佛利伍麥克(Fleetwood Mac)1977年發(fā)行的歌曲《夢》(Dreams)的第一句歌詞:“好吧,你又來了,你說你想要自由;好吧,我有什么資格來阻止你?你應該跟著感覺走,這樣才對?!币曨l被瘋狂傳播之后,其中的歌曲也在2020年10月重回公告牌排行榜。一個月后,據(jù)說歌曲的作者斯蒂薇·尼克斯(Stevie Nicks)以一億美元的價格售出了她大部分作品的詞曲版權,其中也包括《夢》。制作視頻時無家可歸的阿波達卡沒有獲得任何版稅收入,但得到了一些捐款,蔓越莓果汁品牌優(yōu)鮮沛(Ocean Spray)送了他一輛裝滿果汁的皮卡;他還在Hulu喜劇《保留地之犬》(Reservation Dogs)中出演了一個常設角色。
彼時,奧勒·奧伯曼已經離開華納音樂另謀高就,出任TikTok全球音樂主管。
凱瑟琳·李目睹了其他音樂人在TikTok上爆紅的場面。其中不乏新晉的超級巨星,比如豆莢貓(Doja Cat )和梅根·西·斯塔莉安(Megan Thee Stallion),兩人合作的熱歌《野蠻》(Savage )2020年春天在平臺上火了起來。不過這兩位藝術家在TikTok之前已經開始了職業(yè)生涯,并且背后都有大廠牌的支持。雖然凱瑟琳像幾乎所有TikTok創(chuàng)作者一樣渴望出名,但她無法想象自己會擁有那般名氣。她告訴我,她應該屬于“TikTok上那些嶄露頭角,但也能得到很多曝光度的藝術家”。僅2020年一年,就有超過70位出身于TikTok的新生代藝術家與唱片公司簽了約?!霸赥ikTok出現(xiàn)之前,想要吸引大量觀眾是很難的,藝術家們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磨煉自己的技藝?!痹@格萊美獎(Grammy )提名的制作人、作曲家和唱片公司主管比利·曼(Billy Man))告訴我,他指的過程是藝術家與唱片公司簽約的傳統(tǒng)方式——通過現(xiàn)場表演積攢人氣?!艾F(xiàn)在,你只需要對著手機里的觀眾演唱,并祈禱自己的技藝能夠應付得來?!?/p>
凱瑟琳也對那些以網絡紅人(Influencer )身份與品牌達成合作從而實現(xiàn)音樂事業(yè)盈利的自助式(D.I.Y. )TikTok藝術家們很感興趣。因為通過這種方式,他們往往可以保留自己歌曲的版權。她還特別跟我提到,泰勒·斯威夫特是她在音樂事業(yè)上的榜樣。斯威夫特目前正在重新錄制她職業(yè)生涯早期在“大機器唱片(Big Machine)”——環(huán)球音樂在納什維爾發(fā)行的一個獨立廠牌——制作的一些專輯,以重新獲得這些專輯“錄音室母帶”的版權?!澳笌А笔菢I(yè)界對原始錄音室版本的稱呼,其版權也與“出版”作品中的詞曲版權有所區(qū)分。大機器唱片當時的老板斯古特· 布勞恩(Scooter Braun )違背斯威夫特的意愿,將她此前的錄音室母帶賣給了迪斯尼家族的投資機構三葉草控股(Shamrock Holdings)。此次重錄“泰勒版”母帶是她的報復之舉。
“我從泰勒那里學到的是,你要保持對母帶的控制權。”凱瑟琳說。
斯威夫特成名于文件共享的時代,這個時代改變了許多藝術家的商業(yè)模式,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從盜版難防的唱片銷售轉為現(xiàn)場演出的門票銷售。然而,新冠肺炎疫情幾乎在一夜之間給巡演經濟畫上了句號。線上直播音樂會試圖填補這一空白,但它們終究只是線下演出的無力替補。每個人都被困在家里的時候,TikTok成為了演出本身。
線下巡演在2022年全面回歸,但TikTok的算法仍然是音樂行業(yè)圍繞的中心,在判定熱點方面更是一言九鼎。電臺和流媒體排行榜上的十大金曲往往都是先從TikTok上開始流行的?,F(xiàn)在,每天由唱片公司和獨立音樂人在不計其數(shù)的平臺上發(fā)布的新歌多達十萬首。為歌曲片段附上爆紅的短視頻,是少數(shù)幾個能夠快速吸睛的方法之一。更高的流行度也能讓版權擁有者從流媒體莫測高深的盈利模式中獲利,因為單一流媒體內容的價值是基于該內容在流媒體平臺每月播放總量中所占的比例來計算的。換句話說,短期內擁有大量播放會讓你的流媒體內容比慢熱型內容賺到更多錢。
但是,這種算法是如何在TikTok上推動爆紅趨勢的呢?機器學習是一種人工智能的形式,它可以從數(shù)據(jù)中識別出各種模型,并根據(jù)這些模型進行預測和推薦。由于計算之復雜和攝取的數(shù)據(jù)量之大,像TikTok這種強大人工智能的具體工作原理很難說清。不過,關于TikTok的算法,還是存在各種理論。批次理論認為,算法會向分布在全球各地的小批量用戶展示新內容,如果某個視頻在某個地區(qū)受到歡迎,程序就會把這條視頻推送給該地區(qū)的更多用戶,然后再推送更多。在批次理論之下,還有更多關于視頻如何獲得粘著度的理論。有些理論認為點贊數(shù)和瀏覽數(shù)的比例是關鍵指標。另一些則認為,用戶是否堅持看完了視頻才是最重要的。或許所有這些因素綜合起來都在發(fā)揮著作用。TikTok官方也在其網站上證實了這一點,但并未披露更多詳情。對于那些懷疑字節(jié)跳動的工程師會定期調整推薦算法的用戶來說,不乏YouTube視頻和Reddit討論帖探究推薦算法的奧秘。
網絡爆紅視頻當然不是什么新鮮事,但嘗試將病毒式傳播與藝人發(fā)掘及歌曲營銷相結合卻是前所未見的。對于希望簽下并發(fā)展新人才的唱片公司高管們來說,首當其沖的挑戰(zhàn)是弄清楚一首歌能在TikTok上走紅的原因。是因為音樂,還是因為藝術家的個性?又或者是因為創(chuàng)作者掀起了與歌曲同步的舞蹈風潮?吸引人的是某位創(chuàng)作者肱二頭肌上亮眼的紋身,還是另一位創(chuàng)作者跳起曲線優(yōu)美的舞蹈之前彎腰按下播放鍵時驚鴻一瞥的乳溝?
“你可以憑借音樂以外的因素獲得關注和歌迷。”華納音樂藝人與制作部門前任總裁麥克·卡倫(Mike Caren)在接受我的采訪時說。他目前是比弗利山(Bevely Hills )精品唱片公司APG的首席執(zhí)行官。今年45歲的卡倫15歲便入行,第一份工作是在新視鏡(Interscope )唱片公司做實習生。他繼續(xù)說:“或者,你的歌可能因為其中一句6秒鐘的歌詞走紅,但人們聽完整首歌之后又會說,‘太難聽了!’所以你必須洞悉一切并且自問,你的走紅真的是因為音樂本身嗎?”
行業(yè)守門人一直在利用數(shù)據(jù)衡量一首歌或一位藝術家在歌迷中的受歡迎程度。電臺節(jié)目長久以來都在采用“電話訪問調研(Call-out research)”的方式—— 就是為目標人群播放歌曲中最吸引人的部分——來幫助預測這首歌是否會成為熱門。TikTok自動完成了類似的工作。它相當于為平臺上的每一條音源實時提供了全球調研反饋數(shù)據(jù),無論新舊。
同樣,2005年上線,2006年被谷歌收購的YouTube平臺問世最初幾年,唱片公司的高管們已經開始在網上物色人才了。不過,在新冠疫情暴發(fā)之前,很少有人會在沒看過藝人現(xiàn)場表演的情況下就與之簽約。卡倫回憶,2010年,他到倫敦一家地下室夜總會去看了一個默默無聞的歌手的演出,那個歌手名叫艾德·希蘭(Ed Sheeran)?!拔沂窍瓤戳藬?shù)據(jù)才決定到現(xiàn)場去的?!笨▊愓f,“他那天是給一個說唱歌手墊場,在他之前還有個嘻哈DJ的表演。然后,艾德背著一把木吉他出來了。我想,哎呀,他會死得很慘。觀眾肯定會轉過身不想看他。但是他充滿激情的表演成功地吸引了全場所有觀眾,雖然他們到那兒去根本不是為了看他?!笨▊愓f,那場演出是“又一個加分項。但它不是量化的指標”。幾個月后,華納與希蘭簽了約。
然而在疫情期間,僅憑藝術家的社交媒體表現(xiàn)就簽約已經成為主流公司的常態(tài)——你的手機就是演出現(xiàn)場,并且,即使在現(xiàn)場演出已經恢復的當下,這種做法仍在繼續(xù)。一些音樂界專業(yè)人士不無悲傷地表示,如果必須要在某個社交媒體數(shù)據(jù)很好看但音樂一般的藝人與某個音樂很好但缺乏“社交熱度”的藝人之間做出選擇,他們不得不選擇前者。頂級嘻哈演出行業(yè)的資深經理人奇奧克· 麥考伊(Chioke McCoy )告訴我,他一向更看重藝術家的才華而非數(shù)據(jù),此外他還補充說,雖然TikTok對推廣音樂有好處,但對音樂家則未必,在唱片公司看來,音樂家和他們的歌曲一樣,并非不可或缺。
卡倫提到了一位最近剛剛有作品爆紅的TikTok藝術家。“如果他上周已經簽了約,他能拿到幾百萬美元,”他說,“如果他需要幾周時間才能完成簽約,而在此期間他的流行度數(shù)據(jù)還在上升,那對我們來說簽他可能就要花更多錢。”
那如果他的數(shù)據(jù)下降了呢?“有些廠牌就會變卦了。到最后可能沒人簽他?!?/p>
2020年圣誕節(jié)之前的幾周里,正在準備大學入學申請的凱瑟琳嘗試著寫一首原創(chuàng)歌曲的“零星片段”發(fā)布在TikTok上,她一般隔天寫一次,每次寫個一兩句?!巴ǔN叶际前l(fā)布之前30分鐘寫好?!彼嬖V我。然后她會把手機放在一個小三腳架上,在臥室里用鍵盤彈出和弦,并跟著唱出來,她會錄下這個片段,然后上傳到TikTok。第二天早上,她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機打開TikTok,然后下樓說:“你看,媽媽,我有30次瀏覽!”
“歐—耶!”她的母親會帶著鼓勵回應。
12月23日,凱瑟琳坐在她的書桌前,準備錄一段新歌。她旁邊放著一張手寫的2020年目標清單,每個目標旁邊都畫了一個小方框,里面打上勾的代表目標已完成?!皵嗑W一天”旁邊的方框還沒打勾。
凱瑟琳望向手機,忘我地唱起了她最新創(chuàng)作的歌曲片段《心痛》(Heartache),她閉上雙眼,黑色的長發(fā)從額頭上滑落下來:
我們正在經歷一場心痛,
但我希望這沒關系,
你不需要付出任何租金,
就這樣常駐在我腦海中。
這段視頻看上去完全波瀾不驚——但卻是一個純然流露真情的動人時刻。我們如同在鏡子的另一面窺看一個純潔、可愛的女孩在臥室里傾訴她的心事。凱瑟琳唱到“心痛”這個詞的時候,音調有種直透人心的悲傷,在疫情肆虐的節(jié)日里聽起來格外引人共鳴。
凱瑟琳把視頻發(fā)布出去之后,就爬上她的大圓床,在彩色L.E.D燈帶裝飾的天花板下面酣然入夢了。
2017年,19歲的雅各布·佩斯(Jacob Pace)接手了Musical.ly賬戶Flighthouse的運營工作,在他的幫助下,這個賬戶已經變成了一個TikTok短視頻工作室。他告訴我,一開始唱片公司和出版商希望Flighthouse在使用受版權保護的音樂時能夠支付版權費用,這是影視行業(yè)的標準做法。佩斯當時覺得難以置信。最近他又在跟我感嘆:“我們用了他們的歌,他們竟然想讓我們給他們交錢!”已經24歲的他仍然沒想通。
哥們兒。你以為呢?在納普斯特及其衍生產品大行其道之后,音樂產業(yè)正是通過從大公司擁有的出版和錄音室版權中分得一杯羮才得以生存下來。但是,隨著Musical.ly和TikTok等平臺的興起,一百年來以消費為基礎的版稅支付模式已經被另一種合作模式所取代:版權擁有者和網絡創(chuàng)作者成為了合作伙伴,為了促成難以捉摸的爆款而共同努力。作為一個社交媒體人,佩斯早已知道音樂界馬上就會明白的道理:權力的平衡已經從歌曲及其所有者轉移到能夠讓歌曲廣為傳播的網民身上。圍繞TikTok網紅創(chuàng)作者的新經濟正在出現(xiàn),它們利用的是轉瞬即逝的爆紅機會,而Flighthouse則是引爆流行的煉金術士。
2019年,同樣曾對TikTok模式大為驚嘆的哥倫比亞唱片公司前市場經理芭芭拉· 瓊斯(Barbara Jones)成立了經紀公司Outshine Talent,代理TikTok創(chuàng)作者的經紀事務,并代表他們與需要其影響力的唱片公司和品牌溝通。在瓊斯的第一批客戶中,包括一位十幾歲的競技舞者查莉·達梅利奧(Charli D'Amelio)。來自康涅狄格州諾沃克(Norwalk, Connecticut)中產家庭的她在家里為嘻哈歌曲編排的舞蹈視頻讓她在TikTok上大受歡迎,成為了“鄰家的卡戴珊”。到2020年中,被查莉選中的任何歌曲都有很大機會走紅。當查莉隨著K·坎普(K Camp)的《彩票(叛逆)》(Lottery(Renegade) )跳起舞時,也帶火了這首歌。身為白人的達梅利奧后來被揭穿在她的視頻里挪用了黑人創(chuàng)作者賈拉亞·哈蒙(Jalaiah Harmon)的編舞。同樣,弗洛·米利(Flo Milli)的歌曲《在派對上》(In theParty)也因為查莉的舞步而突然爆紅。不過,與幫助《老城之路》走紅的邁克爾· 佩爾查特不同的是,達梅利奧在瓊斯的幫助下,把她的影響力變成了錢。
瓊斯向我介紹了創(chuàng)作者推廣歌曲的收費標準,并且解釋了掀起歌曲流行度的“引爆者”與為歌曲流行度推波助瀾的“加速者”之間的區(qū)別。粉絲數(shù)量在2萬到100萬之間的低級別創(chuàng)作者制作一個視頻可以收取250到1000美元;擁有數(shù)百萬粉絲的中級別創(chuàng)作者可以得到1000到3000美元;而達梅利奧這種TikTok精英所在的最高創(chuàng)作者級別,一個帖子的收費可以高達7.5萬美元。然而,瓊斯也警告說:“這件事仍然有很大風險。有些內容推廣了也紅不起來?!比绻麅壬ぐ⒉ㄟ_卡也是這種收費網紅推手,他為《夢》拍的那條視頻還會走紅嗎?數(shù)字營銷人員能做的只有密切關注TikTok上自然發(fā)生的事件,然后雇傭創(chuàng)作者推動趨勢。
據(jù)稱,聯(lián)邦貿易委員會在持續(xù)監(jiān)督這種借助音樂的付費推廣模式,一般的品牌贊助內容會被明確要求標識為“廣告”,相比之下,這些同樣由品牌贊助的音樂網紅卻很少被認定為廣告行為。至于唱片公司支付創(chuàng)作者的方式,一位業(yè)內人士告訴我:“都是上不得臺面的交易,‘明天能完成嗎?我們直接給你手機轉賬?!边@種做法與商業(yè)賄賂沒有什么不同,但似乎并未受到嚴格的監(jiān)管;它存在于營銷與文化之間的灰暗地帶,而這也是TikTok面臨的現(xiàn)狀。
雅各布· 佩斯從Flighthouse跳槽到了網紅營銷平臺Pearpop——這個由資深藝人經紀蓋· 奧賽里(GuyOseary)和曾經做過時裝模特的柯爾·梅森(Cole Mason)聯(lián)合創(chuàng)立的平臺旨在幫助唱片公司及品牌與TikTok創(chuàng)作者建立聯(lián)系。粉絲較少的創(chuàng)作者可以在Pearpop上參與數(shù)百種不同的TikTok標簽挑戰(zhàn)。比如最近的#冰凍挑戰(zhàn)(#frozenchallenge )要求創(chuàng)作者們使用麥當娜(Madonna)在1998年推出的熱門歌曲《冰凍》進行重新編曲混音,而歌曲的版權方為瀏覽量最多的視頻提供了現(xiàn)金獎勵,最高獎的金額高達1400美元,據(jù)推測,這個活動的目的是提升版權價值(奧賽里也是麥當娜的經紀人)。
這些標簽挑戰(zhàn)本身就可以成就一番事業(yè)。去年12月,來自蒙特利爾(Montreal )的22歲創(chuàng)作歌手斯泰西· 瑞安(Stacey Ryan )在TikTok上發(fā)起了一項“接唱挑戰(zhàn)(Open Verse Challange )”,在挑戰(zhàn)中,她先唱出了未完成歌曲《喝醉了別給我發(fā)短信》的第一句副歌,然后邀請其他創(chuàng)作者貢獻下一句并與她“對唱”。征集到4萬個創(chuàng)作者的視頻回應之后,TikTok上已經有數(shù)億人聽到了這首歌的片段,她也因此與環(huán)球唱片旗下的小島唱片(IslandRecords )簽訂了七位數(shù)的版權協(xié)議。她隨后發(fā)行了她與其中一位創(chuàng)作者Zai1k合作的演唱版本。瑞安的經理,洛杉磯創(chuàng)意屋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尼爾斯· 古姆斯(Nils Gums )告訴我:“她通過TikTok 獲得的談判籌碼讓我們得以讓她保留了母帶版權以及詞曲版權?!?/p>
凱瑟琳發(fā)布完新歌片段的第二天早晨,她一睡醒就拿起手機查看?!缎耐础吩谝灰怪g累積了7000次瀏覽,遠遠超過了她以前發(fā)布的任何視頻。
“哇!這可比30個多多了!”她的母親在凱瑟琳尖叫著沖下樓來之后驚呼?!拔耶敃r激動得滿屋亂竄!”凱瑟琳回憶道。這是她的第一個爆紅時刻。當晚,那條視頻的瀏覽量就達到了10萬,一周內的瀏覽量已經接近百萬。
紅過一次的凱瑟琳想要在2021年的春天和夏天再嘗一嘗走紅的滋味。那條視頻到底有何不同,才會在算法上如此成功呢?她仔細閱讀用戶的評論,并進行回復。用戶們都很寬容,沒有推特上的冷嘲熱諷,也看不見盤踞在Instagram上的那些充滿嫉妒的“紅眼病”。在隨后的幾條視頻中,凱瑟琳充當起粉絲的情感導師,為他們的傷心事出謀劃策?!八麄兙拖袷橇硗獾奈摇!彼岬阶约旱姆劢z圈子時說。來自世界各地,包括印度和菲律賓的“一千個我”。
8月,凱瑟琳發(fā)布了一首新歌的片段,歌名是《我們甚至沒有約會過》(We Didn't Even Date),這成為了她的第二個爆款。幾周后,她接到了洛杉磯新視鏡唱片公司兩個年輕人打來的電話。他們是肖恩· 勒沃(Sean Lewow)和馬克斯·莫特利(Max Motley),兩人都是24歲,他們在“為你推薦”頁的推送中看到了凱瑟琳的視頻,如今,唱片公司的藝人與制作部門的所有人都在從這些視頻中發(fā)掘新人,他們也不例外。
音樂產業(yè)一向歡迎活力四射的年輕人,而身為Z世代TikTok達人的勒沃和莫特利在他們已經人到中年的老板們眼中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除了在新視鏡的工作之外,莫特利和勒沃還計劃成立自己的管理公司和唱片廠牌,把重點放在TikTok的創(chuàng)作者上面。
“我們聊了兩次,都談得很好?!崩瘴痔峒八麄兣c凱瑟琳的通話時說?!拔覀兏嬖V她,‘嘿,這些歌在TikTok上爆紅之后,如果你在YouTube上發(fā)歌,那你實際上是沒錢可賺的?!币驗閅ouTube付給流媒體內容的費用很低。他們認為《我們甚至沒有約會過》有潛力,但需要認真制作,他們?yōu)閯P瑟琳介紹了洛杉磯的一位制作人喬·阿維奧(JoeAvio )。他們還建議凱瑟琳在發(fā)布完成的歌曲之前先發(fā)一些零星片段,目的是——用勒沃的話說——“重新獲得算法的青睞”。
2021 年12 月,凱瑟琳上傳了新歌《再次發(fā)生》(Happening Again)里的幾句,仍然是她一貫的主題——單戀?!拔业谝淮伟l(fā)布這首歌的時候,瀏覽量在我所有的視頻里并不算是最多的,”凱瑟琳告訴我,“但是從評論來看,似乎大家對這首歌的感觸比其他歌要深得多。”
凱瑟琳還不準備與唱片公司簽約,離開TikTok的發(fā)展環(huán)境對她來說沒有什么吸引力。勒沃和莫特利向她介紹了TikTok計劃在2022年春天為“自助式”明星用戶推出的音樂分銷服務SoundOn。這聽起來再完美不過。
弗洛倫絲與機器樂隊(Florence+The Machine)在2022年5月發(fā)行了新專輯《舞狂熱》(Dance Fever),在之前幾個月,樂隊的作曲兼女主唱弗洛倫斯· 韋爾奇(FlorenceWelch )不斷聽到她所屬的廠牌寶麗多唱片(Polydor )提到TikTok。“你在TikTok上做什么了嗎?你在TikTok上有什么動作嗎?”她一直被人這樣追問。她對我說:“當時我心想,‘這他媽是怎么回事?’”
有人向韋爾奇解釋,如果她拍一條TikTok視頻,很可能會一下子火起來,這樣有助于提高她的流媒體播放量。韋爾奇給唱片公司的回應是:“哦,但我非常不希望一下子火起來。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我的任何作品有一丁點爆紅的可能,我都會充滿恐懼。我不想得到任何與我的作品或專輯沒有直接關系的關注。”
那些有一些年齡也有一些脾氣的藝術家(36歲的韋爾奇此前談到過社交媒體如何加劇了她在心理健康方面的困擾)或許很難理解:在錄音室里花費大量時間把一張唱片打磨得完美無缺之后,為什么還非要預先發(fā)布一條iPhone拍攝的視頻,視頻的錄音是低保真的不說,他們還要做出一些自然但又易于模仿的動作。僅僅幾年之前,大多數(shù)流行音樂廠牌還在不遺余力地防止音樂博主或母帶工程師們在歌曲正式發(fā)行之前泄露音源。(不過,嘻哈音樂廠牌早已熟悉戰(zhàn)略泄密的力量。)可如今,如果沒有一個用于病毒式傳播的先發(fā)視頻,這首歌可能根本就不會被發(fā)出來。
“我的歌迷,那些一直追隨我的人,根本不會相信我突然之間就決定要拍TikTok視頻了。”韋爾奇告訴唱片公司。截至目前,社交媒體對于韋爾奇這樣的藝術家來說還不是問題。唱片公司會指派一名社交媒體經理,為她準備Instagram、Facebook和Twitter上的內容。但TikTok的用戶生成文化需要藝術家參與到內容創(chuàng)作中,以增加病毒式傳播的機會。并且,在Instagram上,藝術家可以控制自己的形象,但是在TikTok上,所有創(chuàng)作者都是你的合作者,無論你喜不喜歡他們。
31歲的創(chuàng)作型歌手查理·普斯(Charlie Puth)已經在YouTube上建立了自己的粉絲群,像他這樣的數(shù)字達人到了TikTok,簡直是如魚得水。普斯創(chuàng)作他的主打歌《愛情開關》(Light Switch )期間,經常在Tik Tok上與歌迷分享這首歌的片段。但對其他藝術家,尤其是那些已經擁有固定歌迷群體的藝術家們來說,TikTok只是那些日益繁雜,讓他們無法專心創(chuàng)作和表演音樂的網絡營銷事務中的一環(huán)?!八麄兒灣究刹皇菫榱烁蛇@個,”某主流廠牌的一位年輕行業(yè)主管告訴我,“有些藝術家并沒有脫口秀的天分,也不是每天都能想出內容創(chuàng)意,但另一些則不然,他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角力?!彼a充說:“有些藝術家想接受TikTok培訓,這就像聘請健身私教一樣。”
“我不想假裝成別人?!甭迳即夗敿壗浖o公司RangeMedia Partners的數(shù)字營銷經理,27歲的希拉· 莫霍普爾(Sheila Mohebpour)在談到與藝術家一起運營TikTok時這樣說道?!八囆g家本人必須親力親為?!蹦羝諣栒J為她的工作根本不是營銷,“而是打造粉絲社群”。
廣播電臺的電話調研按照慣例會給受訪聽眾播放歌曲的副歌部分進行測試。但在TikTok上,一首歌的任何片段都可能走紅?!安灰欢ǚ堑檬歉备?,”星門(Stargate)公司的兩位制作人之一托爾· 赫爾曼森(Tor Hermansen )說,他和米克爾·埃里克森(Mikkel Eriksen)共同為蕾哈娜(Rihanna)制作了幾首最熱門的金曲?!八赡艹霈F(xiàn)在第二遍副歌唱完之后某個出乎意料的時刻,或者是一句隨意但有趣的歌詞?!崩蜃簦↙izzo)的《是時候了》(AboutDamn Time )到目前為止已經被200多萬個創(chuàng)作者用來制作視頻,他們使用的片段就是副歌的結尾和第二段第一句組成的:“好吧,是時候了/一分鐘之內我需要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或女人給我打氣/感覺挑剔,穿著我的巴黎世家鞋子/盡量走出驚艷感?!蹦羝諣栠@類TikTok專家可以就一首歌的哪些段落最有可能掀起潮流給出建議,但最終的決定權仍然掌握在用戶手中。
韋爾奇最終還是同意制作一條TikTok視頻?!拔抑皇怯X得,算了,我馬上又要開一個關于專輯發(fā)行的會議,他們又他媽的要問我為什么沒做這個沒做那個?!痹谝曨l中,韋爾奇唱了一小段專輯中的歌曲《我的愛》(My Love),也確實收獲了一些熱度,《舞狂熱》隨后在公告牌排行榜上名列第七。通過閱讀觀眾的評論,韋爾奇逐漸被TikTok社區(qū)吸引住了,“我發(fā)現(xiàn)它是無政府主義的,而且很搞笑也很奇怪,讓我非常喜歡。”她告訴我。她還在繼續(xù)拍攝TikTok視頻,盡管寶麗多唱片已經沒有再要求她這樣做了。
“我覺得它是個允許你表現(xiàn)得更奇怪的平臺,”韋爾奇說,“比方說,如果我只是找了塊墓地喝了點假血漿,在TikTok這個環(huán)境里也會被接受。”
像CD Baby、DistroKid和TuneCore一樣,SoundOn是一個提供音樂分銷服務的平臺,能讓獨立詞曲作者和藝術家從各個流媒體平臺上獲取版稅分成,同時允許他們保留自己的版權。SoundOn直譯過來的意思是“音頻開啟”,指的是TikTok視頻的默認音頻設置總是定為“開啟”,相反,YouTube上音頻的默認設置則是關閉的。除了分銷服務之外,SoundOn還為藝術家們提供了最佳實踐方法,好留住那些注意力極易分散的用戶們。這些方法包括:保持真誠,找到一個小眾市場并安心經營,使用SoundOn自帶的分析功能來了解有多少人在聽你的歌并把它作為TikTok視頻的配樂,此外,如果TikTok數(shù)據(jù)顯示你的歌可能會在地球上的某個地方有爆紅趨勢,你可以迅速做出反應。
有人從SoundOn和字節(jié)跳動推出的流媒體平臺Resso中看到了一種平行的音樂產業(yè)的出現(xiàn),它有可能侵蝕傳統(tǒng)產業(yè)的價值,這是TuneCore這種缺少音樂發(fā)現(xiàn)工具、又沒有TikTok般全球影響力的獨立服務永遠無法做到的。Outshine Talent的芭芭拉· 瓊斯推測字節(jié)跳動管理層的未來計劃時說:“他們可以說,‘我們有藝術家,我們有歌迷,我們有分銷服務,我們有算法——我們沒有理由不建立一個提供流媒體服務的唱片廠牌?!盧esso目前在印度、印度尼西亞和巴西運營,《華爾街日報》近期的一篇文章稱其正計劃擴展到更多國家,TikTok的音樂主管奧勒·奧伯曼對此消息不置可否。如果Resso能夠進入美國市場,那么用戶有可能不必離開TikTok程序就可以聽歌。
在西班牙的家中工作的奧伯曼在近期一次Zoom電話會議上詳細介紹了SoundOn如何幫助像凱瑟琳·李這樣的藝術家。“對于那些真正剛剛開始音樂生涯的創(chuàng)作者來說,一下子來到TikTok這個龐大的競技場,可能確實有點嚇人,”他說,“所以,我們就建立一個單獨的入口,只對這些還沒被發(fā)掘的、沒有簽約的創(chuàng)作者開放。我們密切關注他們,陪伴他們一起展開旅程?!辈⑶?,他繼續(xù)闡述道,把他們介紹給那些已經具有一定影響力的創(chuàng)作者,“與他們的感覺相配,用他們的歌曲制作一條視頻,增加他們成功的機會?!?/p>
SoundOn還幫助藝術家與大大小小的品牌建立合作。在TikTok熱潮出現(xiàn)之前,廣告商在使用熱門歌曲時必須支付昂貴的配樂版權費,否則就只能使用品牌自行委托創(chuàng)作的廣告音樂。如今,廣告商向TikTok的創(chuàng)作者或SoundOn的音樂家支付相對較少的費用,就可以使用他們的原創(chuàng)音樂并借勢歌迷群體,以期在平臺上引爆流行度。相應地,廣告也能夠推廣藝術家的音樂。奧伯曼特別提到了SoundOn的藝術家尼基·尤爾(Nicky Youre)和他那首令人心情舒暢的夏日風情歌曲《愛情天窗》(Sunroof):
我把頭伸出車頂?shù)奶齑拔掖舐暡シ胖覀冏類鄣母枨谖倚闹兄挥幸患?/p>
這首歌第一次在TikTok上流行起來是在2021年末,因為一些小品牌在廣告中用到了它?!叭缓螅恍┯蟹劢z基礎的創(chuàng)作者開始注意到這首歌,隨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眾W伯曼說,意思是這首歌在流媒體的播放數(shù)量快速飆升。到2022年9月中旬,《愛情天窗》在公告牌百強單曲榜上排名第四。
2022年春,諸多品牌與TikTok接觸,想要尋找能夠在廣告中使用的音樂作品,其中一個品牌是以Z世代群體為消費目標的服裝公司美國鷹(American Eagle )。該公司的首席營銷官克雷格·布羅默斯(Craig Brommers)告訴我,他的團隊正在尋找一首“返校主題歌”,并且會圍繞它開展秋季新品廣告活動?!岸?,雖然以我們的品牌實力和預算,與當今大多數(shù)大牌音樂明星合作都不是問題,”他繼續(xù)道,“但我們腦子里總有一個聲音在說,‘我們要追求的是這種屬于Z世代的創(chuàng)新精神,而不是僅僅與肖恩·門德斯或者類似的人合作而已?!?/p>
TikTok向美國鷹推薦了幾位藝術家,凱瑟琳· 李也在其中。“我們想找一位從電話里就能感覺到一拍即合的人,”布羅默斯解釋道,“沒有刻意的包裝感,能讓人覺得她或者他有自己的故事,音樂真誠,并且傾向于樂觀?!睂oundOn提供的名單反復評估后,布羅默斯的團隊決定,“凱瑟琳·李完美符合我們的選擇標準?!?/p>
當時,凱瑟琳的粉絲數(shù)還不到40萬——與擁有近15億粉絲的查莉·達梅利奧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但是,把達梅利奧推送到每個用戶的“為你推薦”頁上是TikTok 在2020年的方法,到了 2022 年早已今時不同往日。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平臺,各個興趣團體也開始形成,并發(fā)展成為獨立的亞文化分支。如今有喜劇TikTok、足球TikTok、另類TikTok、烹飪TikTok、陰謀TikTok和圖書TikTok。曾經包括一切的TikTok現(xiàn)在叫“正統(tǒng)TikTok”。
“TikTok給你展示的是你想看的內容,”病毒式營銷機構Muuser的創(chuàng)始人馬克斯·伯恩斯坦(Max Bernstein)告訴我,“所以,如果你的目標是喜歡動漫角色扮演和漫畫的人,你根本不會用查莉·達梅利奧的視頻去找他們?!睆臓I銷的角度來看,如果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粉絲數(shù)量不多但參與程度很高,并且能夠在她的粉絲群中至少半自發(fā)地帶動潮流的話,那他比那些擁有大量粉絲的創(chuàng)作者還要好用(而且便宜得多),因為像達梅利奧那樣的創(chuàng)作者隨著名氣越來越大,能夠“真正地”掀動潮流的能力也越來越弱;Hulu平臺推出了一個達梅利奧家族的真人秀節(jié)目。蛇已經吃掉了自己的尾巴。
“這批Z世代的觀眾一點都不傻,”曾在電子煙公司Juul擔任營銷主管的布羅默斯告訴我,“他們很清楚許多創(chuàng)作者都在與廣告商合作,但是Z世代也有很強的吐槽能力。如果某個創(chuàng)作者與某個品牌的合作不對路,他們會直接吐槽,而且場面很快會變得很難看?!?/p>
美國鷹要求凱瑟琳改寫《再次發(fā)生》的部分歌詞,并在其中提及品牌。公司還花錢聘請專業(yè)團隊制作了一條11分鐘的音樂視頻,在一所高中的舊址拍攝。視頻里,凱瑟琳穿著秋季新款服裝——還有一群臨時演員扮演她的暗戀對象。
8月下旬,美國鷹發(fā)起了一個為期三天的標簽挑戰(zhàn),凱瑟琳邀請創(chuàng)作者們穿上他們自己的美國鷹牌牛仔服為她的歌曲制作音樂視頻。勝出的視頻會在該公司時代廣場店面的超大屏幕上播放,獲勝者還會獲得3000美元的禮品券。勒沃和莫特利出面進行了合同細節(jié)的談判,按照合同,美國鷹向凱瑟琳支付了10萬美元多一點的費用。
9月初我們通話時,布羅默斯對參與挑戰(zhàn)的人數(shù)感到無比震驚。有150萬條創(chuàng)作者視頻使用了#AEJeansSoundOn的標簽?!斑@聽起來很瘋狂,”他說,如果把所有創(chuàng)作者視頻產生的瀏覽量加起來的話,“這個挑戰(zhàn)獲得了超過30億的瀏覽量。這對我們來說是非同尋常的。”他隨即補充道:“這是個真實的孩子。我們本來可以用超級明星,但現(xiàn)在這樣看起來效果非常好?!?/p>
在1984年的電影《渾身是勁》(Footloose)中,凱文·貝肯(Kevin Bacon)扮演的少年倫恩(Ren)搬到了一個敬畏上帝的小鎮(zhèn)博蒙特(Bomont),鎮(zhèn)上禁止跳舞和搖滾樂;倫恩說服市議會允許舉辦一次高中舞會,從而扭轉了禁令。2022年7月,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四位在任委員之一布倫丹· 卡爾(Brendan Carr)在國會作證時稱,TikTok嚴重威脅到美國的國家安全。當我向他詢問此事時,他馬上提到了這部電影?!拔揖褪悄莻€進來說‘停止跳舞!’的家伙?!?/p>
美國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一直在對某些可能危及國家安全的網絡硬件進行監(jiān)管,但TikTok是由數(shù)據(jù)、軟件和數(shù)學計算構成的,所以并不在其管轄范圍之內。然而這并未阻止共和黨委員卡爾呼吁在蘋果和谷歌的應用商店中下架該應用。
最近,我問起凱瑟琳是否擔心她的TikTok數(shù)據(jù)會通過各種方式被濫用時,她說:“這不是我擔心的問題?!蔽覀儺敃r正在奧克維爾的一家壽司店吃晚餐。凱瑟琳已經開始讀大學二年級,她選擇修讀商科,覺得這比醫(yī)學院更容易兼顧她的音樂事業(yè)。
凱瑟琳的父母告訴我,雖然他們對她從美國鷹得到的收入感到高興,但至少在他們看來,藝術家和品牌推銷員這兩種職業(yè)還是有很大差別的;凱瑟琳放棄醫(yī)學院可不是為了這個。麥琪·李告訴我,只要他們的女兒繼續(xù)留在多倫多大學并且拿到學位,她就會很滿足。她的專業(yè)是會計學,也是凱瑟琳的主修科目。
然而,在餐廳里,凱瑟琳卻對我說,她可能不會完成她的學位,至少沒辦法在近幾年里完成。當她說到“現(xiàn)在機會窗口已經打開”這句話的時候,我仿佛聽到了勒沃和莫特利對她的游說。
在8月下旬的“學校之夜!(School Night ?。被顒由?,凱瑟琳首次在現(xiàn)場觀眾面前表演了她的作品,該活動是洛杉磯的一個行業(yè)展示會,比莉· 艾利什(Billie Eilish )的最初幾次現(xiàn)場演出場合也包括這個展示會。凱瑟琳· 李的《迷戀(過)》〔Crush(ed)〕是一張由六首原創(chuàng)歌曲組成的單曲專輯,于10月中旬發(fā)布在流媒體平臺上,其中一首名為《從未有過機會》(Never Had a Chance )的歌曲迅速突破了千萬播放量。接下來,凱瑟琳需要聘請一位經驗豐富的經理人,以及一位公關人員和一位巡演經紀,來擴充她目前只有勒沃和莫特利兩條人馬的團隊——如果是在過去,凱瑟琳這種已經擁有大量歌迷的藝術家早就把這些后援配齊了。
“巡演!”凱瑟琳緊張地說。她低下頭,閉上眼睛,她就要離開TikTok這個孵化器,繼續(xù)上路,真正開始靠演出賣票——這仍然是衡量你是否成功的終極標準,她對這樣的前景不無畏懼。
在此期間,她仍然會隔天在TikTok上發(fā)布視頻,以繼續(xù)得到算法的青睞。我提起她臥室里的那份清單上還有一個目標旁邊的方框沒有打上勾:“讀三本書”。
“我知道!”凱瑟琳說,“我還有時間!”
(原文刊載于美國《紐約客》雜志2022年12月刊,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