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舒
1934年1月,《大公報》副刊編輯沈從文收到家信,母親病重。他不得不告別新婚妻子張兆和,坐船回湘西老家。他大概不喜歡坐船,在給張兆和的信中,多次表達了對這趟旅程的不滿:“我有點點不快樂處,便是路上恐怕太久了點,聽船上人說至少得四天方可到辰州,或許還得九天方到家?!?/p>
湖南的臘肉是有名氣的。沈從文也忘不了這個味道,他答應(yīng)張兆和,會給她帶最正宗的臘肉,也“預(yù)備請大嫂為你炒一罐胡蔥酸”。沈從文大概因為久不回鄉(xiāng),所以忘了胡蔥是春分后才有的菜蔬。把連籽挖來的胡蔥洗凈晾干,約半月后待胡蔥葉兒泛出淡黃色時剁細,放入陶土壇子壓緊密封,倒立在加水的陶缽上。這是地道的湘西土菜,最妙的是打湯,據(jù)說香氣撲鼻,整個寨子都聞得到。
沈從文租的這條船不大,人進到船艙里,只能膝行。更糟糕的是冷,張兆和給沈從文帶了12個蘋果,這在當(dāng)時是很稀罕的水果。因為冷,沈從文只吃了兩個,打算把剩下的帶回去送給家里人吃。在常德時,他也買了些梨子同金錢橘,“但無用處,這些東西皆不宜于冬天在船上吃。如今既無熱水瓶,又無點心,可真只有硬挨了”。他懊悔不曾帶些餅干,“方能把這日子一部分用牙齒嚼掉。船上冬天最需要的恐怕便是餅干,水果全不想吃”。
北京家中的妻子,湖南家中的母親,兩頭皆懸在中心,所以“每一槳下去,我皆希望它去得遠一點;每一篙撐去,我皆希望它走得快一點”。船上的伙食并不算差,因為水手們時刻能捕到大而活鮮鮮的魚,才一毛二分錢一斤。最好吃的是青魚,沈從文覺得像海味一樣鮮美,只用河水煮熟,就“實在好吃得很”。
船停在鴨窠圍時,沈從文上岸“九角錢買了一尾重六斤十兩的魚”,還是挑了一條最小的,“樣子同飛艇一樣”。水手把這條魚煮給沈從文吃,他第一次吃了“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已吃得飽飽的了”。這條“味道比鰣魚還美,比豆腐還嫩”的魚讓沈從文興奮不已,覺得夜晚也不那么冷了。
天天吃魚,難免有些厭倦。幸虧在常德時,買了半斤臘肉和臘肝。臘肝就是臘制的豬肝,也是湖南特產(chǎn)。沈從文吃臘肝的方法依舊“湖南”——用辣椒炒。可他還是抱怨,自己吃不慣船上的飯,因為煮得太硬。這是湘西人煮飯的“通病”,米飯盛在碗里都是一粒粒的,不知道是米還是水的緣故。
船上的伙食對沈從文而言,最大的挑戰(zhàn)是,沒有蔬菜。一開始還有紫菜薹,后來還有大蒜,再后來連辣椒都沒有了。沈從文一邊感嘆“可惜我們忘了帶點豆腐乳,忘了帶點北京醬菜”,一邊拿他的臘肉、臘肝和水手們換蔬菜,他“擔(dān)心在船上拖瘦,回到家里不好看,但照這樣下去,卻是非瘦不可的”。
回到家鄉(xiāng),母親生命已經(jīng)垂危。他心中隱隱覺得,母親應(yīng)該不久于人世了,便時常給來探病的親戚看妻子的相片,為了“使媽高興”。
在病床邊陪伴了3天,假期就結(jié)束了,沈從文不得不啟程回京。他給張兆和買了不少臘肉、臘腸,還有10筒茶葉、100個橘子。還有牛角、圈子,也是送給張充和的,因為她央求沈從文給她帶“苗女的東西”。他敏感地覺察到,自己這個“鄉(xiāng)下人”居然已經(jīng)不太適應(yīng)家鄉(xiāng)的生活:“我有點擔(dān)心,地方一切沒有什么變動,我或者變了太多。”他愛的那些家鄉(xiāng)人也變了:救過自己命的干爹已經(jīng)去世;《邊城》里“儺送”的原型被鴉片毀了;和保靖的老友重逢,那位老友卻做了保稅局局長,還抽上了大煙。
他甚至已經(jīng)不熟悉家鄉(xiāng)的口味。在“辰州戴家吃夜宵,差不多每樣菜上來都是一把辣子,上到魚翅也不例外,誰知還有一錢以上的胡椒末在湯中”,他被辣得腹瀉,心里不停地計算著回到張兆和身邊的時間。
2月5日,他終于結(jié)束了這趟為期一個月的旅途,回到北平。剛進家門,沈從文就收到大哥沈云六的信——母親去世了。
(三 三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民國太太的廚房》一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