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照片里探尋親密關(guān)系

選自《朝夕相處的二十天》 仲銘 攝

其實一開始，我對家一點興趣都沒有，甚至還想逃離自己的原生家庭，因為我覺得那是讓我感到束縛和壓力的地方。后來我去美國讀書，離開了家，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大四的時候，我進入當(dāng)?shù)貓笊绻ぷ鳎蔀橐幻麛z影記者，我負責(zé)拍攝報紙封面所需的新聞圖片。為了讓每一天的報紙都有新意，我開車跑遍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我特別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它非常自由，還可以認識不同的人，聽到不同的故事。每次拍攝完，我都會和拍攝對象聊天。很多時候，他們會從兜里掏出隨身攜帶的家庭照片，和我分享他們的家庭故事。

在美國時，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大學(xué)教授的玻璃桌板下、同學(xué)們的家中，還是超市店員的收銀臺旁，都能看到他們的家庭照片。那個時候我就在想，為什么在我家已經(jīng)很久沒有拍攝家庭照片了？這次出國讀書，我也沒想過要帶上家庭照片。那么，家庭照片、家庭攝影的傳統(tǒng)，是不是正在漸漸消失呢？

2010 年，我畢業(yè)回到成都，也把這個問題帶了回來。那時我正在準(zhǔn)備考研，在朋友的介紹下，我去拍攝一個生活在成都的外國家庭。拍攝時，我被家庭中的媽媽觸動，因為她特別的溫柔，言語里充滿了對孩子的鼓勵。我雖然拍得很辛苦，但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被治愈的感覺。在這個家庭中還有一個成員是一個中國男孩。拍攝結(jié)束后，這位媽媽和我聊天，她說男孩叫磊磊，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唇腭裂，原生家庭把他遺棄了，后來一直生活在孤兒院，直到與這家人相遇。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感受到一個家庭的溫暖。這次拍攝，也是我成為家庭攝影師的起點。

2015 年，我已經(jīng)拍了大概一百個家庭，其中有一個很特別的拍攝經(jīng)歷—到葡萄牙的波爾圖，為我的高中同學(xué)拍攝生寶寶。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個非常溫柔的女生，但這次經(jīng)歷讓我對她有了全新的認識，甚至讓我覺得很震驚！她堅持要自然分娩，所以在長達一天一夜的時間里，好幾次陣痛都讓她暈了過去。而我除了拍攝什么都不能做，就和她的家人坐在旁邊，一起安靜地等待寶寶的出生。晚上十一點多，突然傳來寶寶出生的消息，我飛快地沖到父親前面，拍攝父親和寶寶第一次見面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完整見證一個生命的誕生，非常直接地感受到：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真的特別不容易！我曾經(jīng)以為，出生是一件非常喜悅的事情，但卻沒想到這么痛。

選自《朝夕相處的二十天》 仲銘 攝

選自《朝夕相處的二十天》 仲銘 攝

選自《朝夕相處的二十天》 仲銘 攝

除了這個故事以外，還有一個故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那是2019 年的秋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非常著急：“仲銘，你可不可以來一趟醫(yī)院？我們?nèi)乙呀?jīng)在放棄搶救書上簽了字，奶奶很快會離開人世，我特別想請你過來幫我們把這個畫面留下來?！?/p>

我已經(jīng)為這個家庭拍攝兩年了，而這位94 歲的奶奶，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兩年。我放下電話便趕快沖到醫(yī)院。老人的家人們?nèi)繃诓〈才赃?，一起唱著老人生前最喜歡的歌曲《在太行山上》。伴隨著歌聲，護士開始拔管。我看到旁邊的監(jiān)護儀上，老人的心跳從80 很快地降到了70、40，最后歸為0。在大家的陪伴和溫暖的歌聲中，老人就這樣非常安靜地離開了。看上去她一點痛苦都沒有，就像睡著了一樣。這也是我第一次拿起相機去見證死亡，但是內(nèi)心一點都不害怕。我曾經(jīng)以為，死亡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但沒想到這么溫暖。

我經(jīng)常在想，拍攝家庭的經(jīng)歷其實跟我之前做攝影記者非常相似：都是通過相機帶著我去經(jīng)歷，帶著我去感受，有時甚至?xí)屛野l(fā)現(xiàn)生活很不同的一面。

拍攝他人家庭的經(jīng)歷也讓我開始反思自己的家庭。我是不是對自己的原生家庭有一些誤解呢？或者我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面，沒有看到另外一面。于是，我決定帶上相機去試試，與父母一起開啟了一段長達二十天的旅行。

旅行中，我們朝夕相處、形影不離，但是這種空間上的距離，并沒有讓我感覺到內(nèi)心的舒適，反而有些無所適從。那個時候，相機變成了我的盾牌，我常常透過鏡頭去觀察父母。

我的父親精力非常不好，在旅途中他經(jīng)常需要靠睡覺來補充精力。當(dāng)他睡著時，我就會舉起相機去拍他，我覺得他睡覺的樣子甚至比我們看到的任何風(fēng)景都更加吸引我，因為在我心中，他一直是這樣一個沉睡的父親。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他很少陪伴我，也很少對我表示肯定。他的眉頭間有一道非常深的皺紋，似乎是常年的憂愁累積出來的。

選自《父母的日?！?仲銘 攝

選自《父母的日?！?仲銘 攝

以上選自《父母的日?！?仲銘 攝

在一個小島上自駕時，父親堅持要自己開車，于是我坐在旁邊為他拍照，和他聊天。父親第一次跟我聊起很多他曾經(jīng)的故事。我才知道原來父親這樣羞于表達的性格是來源于他自己的原生家庭和那個時代在他生命中刻下的傷痕。

一個陽光特別好的下午，我們一起坐在湖邊，透過相機的鏡頭，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花白而稀疏。我才意識到他正在漸漸地老去。如果沒有相機，我恐怕都沒有辦法去凝視他，把他看得這么清楚。當(dāng)時我在想，他雖然錯過很多我的成長經(jīng)歷，但我是不是也錯過了他的老去呢？

在我的拍攝項目里，我試圖用圖片去觀察、靠近和了解我的父母，事實上，也正是攝影幫助我去接近這個愿望。

選自《父母的日?！?仲銘 攝

選自《父母的日?！?仲銘 攝

現(xiàn)在，我不僅僅是一個人在拍攝，我還跟我的合伙人莊喆、陸奇一起創(chuàng)辦了“家庭日記”—家庭影像在線學(xué)習(xí)與社交平臺，我們支持與鼓勵每一個用影像去關(guān)注家庭的人。在我們這群喜歡家庭攝影的人的共同努力下，家庭攝影不再是一個鮮為人知的拍攝方式。有很多人喜歡它，并且把它變成了自己陪伴家人的一種方式。

現(xiàn)在社交媒體前所未有的發(fā)達，我們隨時可以跟親人隔空喊話，卻很少去陪伴他們，而家庭攝影就是一個讓我們面對面相處的機會。當(dāng)我們面對面地去拍攝家人時，我們就是和他們在一起的。正如我特別喜歡的導(dǎo)演賈樟柯說的：因為只有在一起，我們才可以看見；因為只有看見，我們才可以去理解；因為只有理解，我們才會感動；因為感動，我們才會生出惻隱之心。

最后，我還是特別要感謝自己的原生家庭，感謝我曾經(jīng)在原生家庭里經(jīng)歷的那些困惑。如果不是它們，我可能不會選擇回家；如果不是它們，我也不會做家庭攝影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