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維
下了山,我走到鎮(zhèn)上,問了兩個人,很快就找到了前一晚外婆說起的那家照相店。這是一家普普通通的老式照相店,臨街而立,一側(cè)是賣煙酒食雜的小店,另一側(cè)是家洗衣店。一分鐘快照、證件照、出國護照照片等紅色(已經(jīng)褪成了深橙色)不干膠刻字整齊地貼于大門的淺藍色玻璃上。靠門邊墻腳處放了一些綠色盆栽,長得亂七八糟,一副無人打理卻怡然自得的模樣。
走進店里,我從褲兜里掏出U盤遞給老板,和他說,我要沖印相片。
他從一直盯著的電腦前抬起頭來,看了我兩眼才伸出手,動作慢騰騰的。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下巴上黑刺刺的一片,微胖,穿著一件寬松的藍色圓領(lǐng)長T恤,戴了頂黑色棒球帽,帽子上印著一個啤酒品牌的商標。
他將U盤插入機箱上的插孔后,食指快速地滾動著鼠標滾輪。接著問了我兩個關(guān)于照片的問題。我一邊回答,一邊打量這間窄小的照相店。
像所有開在這種地方的照相店那樣,它陳舊,灰撲撲的,過時的照片大大小小地分布在墻上各處的顯眼位置。那些穿著紅色紫色禮服的年輕女人擺著或嫵媚或溫婉的姿勢,微微笑著,燈光朦朧地打在她們的臉上,脖子上的假珍珠項鏈閃閃發(fā)亮。
他說了一個我能接受的價錢。我很快付了錢,拿了收條,約好了取照片的時間。在即將邁出店門時,我又折了回來。
“您還有什么需要?”他已經(jīng)起了身,目光從我身上掠過,定在了我身后的什么東西上。
我回了頭,看見一位老農(nóng)挑了兩個竹筐。里面是開著淡黃色花朵,蘭花模樣的植物。
“你這賣相冊嗎?”我又把頭轉(zhuǎn)回來,問老板。
“什么?”他似乎沒聽清楚我的話,目光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相冊。照相館有時候會賣相冊的。對吧?”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從沒在照相館買過什么相冊。又不是文具店。我覺得自己簡直傻到頂了。
“沒有?!彼f。他走到門口,叫住了即將走遠的賣花老農(nóng)。
我在店門口等著,看著他小跑過去,從那籃子蘭花草中挑出一束,聞一聞看一看。
他拿著裝了蘭草的紅色塑料袋回到店里時就像是變了一個人,臉上除了喜悅還有歉意,朝我笑了笑,讓我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我沒坐,而是站到了他的側(cè)面,指著隱藏在電腦任務(wù)欄上的一個網(wǎng)購頁面,說,“相冊。你可以上網(wǎng)買幾個,然后再賣給我?!?/p>
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隨后,他坐了下來,正了一下他略微有點歪的黑色的棒球帽。
“你自己買不是更好,干嗎費這個事呢?”
說著,他點開網(wǎng)頁,在搜索欄里輸入了“相冊”。
我該怎么說呢?得解釋一下我身上發(fā)生的事嗎?至少得說一部分。說說我住的地方,為什么不方便網(wǎng)購之類的。
我住在仙盂村。我說。他立刻明白了,點了點頭。仙盂,那個山村。他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汽車通不了,連手機信號都沒有。
“你怎么會住那呢?年輕人很少還住在那里的。太偏僻了?!?/p>
“哦,我外婆在那。我不是本地人。”
“是來玩的?度假?”
“嗯。度假?!钡脖贿@么問起,我都會這么回答。
“那里風景好的。你照片拍得不錯?!?/p>
他沒再說什么,也不打算再探聽突然到他店里要沖印這些沒頭沒腦的風景、靜物照片的客人的什么秘密。
很快他便下好了單,收了我他所付出的那部分錢,沒有加收額外的費用。這多少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難得有時間來度假。多待幾天,多拍些照片。下次來沖印時給你打個折?!?之前的那副嚴肅神情已經(jīng)不見了,儼然是把我當成了他的一個熟客。
我點點頭,笑了笑。
是的,我還得待上一段時間??峙?,還不止“一段時間”。
一個多月前,我在S城,住在一間普通但設(shè)施齊全的出租屋里。和這個城市許多與我同齡(我大學畢業(yè)一年多,不到25周歲)的年輕人一樣。我有一份可以養(yǎng)得活自己的工作,在一家港資房地產(chǎn)公司做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天知道我是怎么頭腦發(fā)熱,才做起這份工作的。上大學的時候,我可沒想過以后會去賣房子,每天同陌生的人談房子。那房子我根本沒住過,卻要和他們說它的種種好處,它如何如何舒適,幾點到幾點的太陽光是多么明媚,地板有多好,家具有多新,上家會把熱水器留給你,且這個牌子的熱水器有什么優(yōu)點。我推銷的不是房子,而是在這個房子里的美妙和舒適以及它所代表的美好未來。好像我在里面住了多年,我對它有多么深厚的感情??珊芏鄷r候,我和他們一樣,是第一次進到那間房子。所有的話都是演員式的臨場發(fā)揮。
沒做這份工作前,我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能力。我從客戶那里賺到了錢,用賺來的錢付了房租,住在繁華地段的一間小屋子里。我過起了我的小日子。不久后,雅雅到S城投靠我。
雅雅是我的初中同學。那時我們很要好。我坐火車去她家玩過一次,回來的時候還差點把自己給弄丟。
不過,她已經(jīng)那件事忘掉了。連我去她家的時間也搞錯了,她說我是初三去的,中考結(jié)束后。
我記得很清楚,是初一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拿完成績單,雅雅就帶我去她家里玩。父親沒反對,他挺支持我出去玩,放假了,總要放松一下。況且雅雅的父母我父親也認識,我去她家,他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路有點遠,我得坐火車,從我家的這個鎮(zhèn)坐到隔壁的一個鎮(zhèn),然后再往回走幾里路,就到了雅雅的村子。去坐火車的路上,她和我說了一遍路線,怕我走累了,還反復(fù)地強調(diào)不算遠,也就三四十分鐘而已。她那個時候留著童花頭,戴著一個有可愛蝴蝶結(jié)的塑料發(fā)箍。我跟著這個可愛而又熱情的女同學,興高采烈地去乘火車。樂顛顛地在她家享受了三日的田園生活,最后一天去了那個鎮(zhèn)子上逛街,買了點零食和一對亮黃色發(fā)卡就依依不舍地告別,我乘著返程的火車回家。就是那趟火車,讓我哭得淚水漣漣,把那一整年的眼淚都流光了。
雅雅沒告訴我——那么重要的事她竟然沒有告訴,那列火車在我要下車那個小站??繒r,并非所有車廂的門都會打開。你要提前找到一扇即將打開的門(列車員通常會提前站在門口)。我沒能在一分鐘內(nèi)找到門,火車晃一晃便又開動了。我嚇壞了,大哭了起來。
列車員和大多數(shù)的乘客都沒有理會正在大哭的我。我靠著硬邦邦的綠色座椅哭,戴著列車長紅袖章的中年胖男人正和一個穿花裙子的女人聊得火熱。午后的太陽從車窗照進來,投在我裸露的胳膊上,火辣辣的。我沒有移動我的胳膊,仍舊靠在原地。似乎手臂的火辣可以抵消內(nèi)心的恐慌。車子在一個又一個荒涼的小站停下。我沒有勇氣從車上下來。有無數(shù)個岔路的鐵軌,要沿著哪個方向走,才能到那個叫家的地方。
幸運的是,我沒有把自己弄丟。最后,我在縣城那站下了車。一路問一路打聽再加上好心人的幫助終于乘上了回家的中巴車。
我并沒有怪雅雅。我想她大概是忘了。也許是因為放了假太興奮,或者是我們玩得太開心。開心的時候就容易忘事。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
它給我的影響是,那之后發(fā)生的所有不順利的事我都認為與之有關(guān)。有一段時間,我老想著它,想著世事不定,最好的立馬就能變成最壞的。即使我安安泰泰,即使我快快樂樂,即使我成績好得不得了,我也可能因為一片落葉掉在頭頂這樣的小事而把什么都搞砸。我擔心搞砸。最后的確也是搞砸了。整個高中我過得稀里糊涂,最后去了一所三流大學學會計。這讓所有從小就認識我的人大跌眼鏡。畢竟,他們覺得我是上重點大學的料。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一家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公司做了一名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
做一名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也算不上多壞的事,我和雅雅說。她剛來投奔我的時候,我表現(xiàn)得很積極,對她,對生活,對工作。我忙碌,充實,每一天都滿滿的,每一天都對即將到來的另一天充滿憧憬。那些可能簽成的單子,可能被人挑中的房子。嗯。挺好。我說。
嗯,挺好。即使是現(xiàn)在,我還是說著類似的話。從照相館出來后,我去了菜場附近的一家網(wǎng)吧,給雅雅發(fā)電子郵件。
“外婆家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村。我是第一次來到這么偏僻的地方。除了一條算寬敞只能走人不能行車的小土路,沒有別的途徑可以到達那里,當然,山的另一邊也還有一條道,就是沿著從山上流下的溪流走,那不算是路。只是條放養(yǎng)在山里的牛們常走的道罷了。松枝上綁了一條條紅的黃的帶子。驢友們的痕跡。驢友們就喜歡這樣的荒山野嶺吧?荒山野嶺。呵呵,我竟然住到了這樣的地方。不知道可以住多久。沒事情,每天都無所事事?;蛟S待得久一點可以找到能做的事情。和外婆也得慢慢地熟悉起來。我真像一個突然的闖入者。但愿沒把她的生活攪亂……”
郵件是用筆記本電腦事先寫好存在U盤里的。信很長。我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打發(fā)。我坐在小舅舅曾經(jīng)的房間里,那張舊書桌邊,用筆記本電腦寫著給雅雅的郵件。像個作家一樣,一廂情愿地編織著現(xiàn)在和過去。到了網(wǎng)吧,把信復(fù)制到郵件里時,我又改變了主意,刪去了一半多,留下的大多是流水賬一般的日常記錄。然后點擊發(fā)送。
只消一兩秒鐘,郵件就到了雅雅那里了。要是她待在辦公室的電腦前,新郵件到達的滴滴聲一響,她馬上就可以看到了。要是她在上課,那就說不準了。今天是周二。她下了班要先去杜楓家,給他的女兒做兩個小時的家教。路上她會找個小店吃碗面。想到這,我起了身,離開網(wǎng)吧去了菜場。
我可以給雅雅打個電話。到了鎮(zhèn)上,有了信號,我的手機又活了過來。昨晚我把手機的電都充滿了。我想好了幾個該打電話的人。給雅雅打,或是給在S城因為工作原因認識的客戶打。一個多月前我的不辭而別實在是沒有禮貌,且顯得不負責任。他們信任我,在我這里買了一套又一套的房子,他們自己的,他們的朋友、親戚的。他們的許多房子還在我的手上。他們曾經(jīng)對我很熱情,就好像,我對他們來說是個多么重要的人。
他們可能正以相同的熱情來對待接替我的工作的人。小李,莉莉,Cindy,阿錢。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從菜場出來之后,聞著突然變得清新起來的空氣,我想到,打電話和客戶們解釋這些事,完全是多余的。他們不會因為少了我,生活就缺了一個哪怕最微小的角。即使再回去,他們也不會是我的客戶了。
我還沒考慮好是不是回去,是否再重操舊業(yè)。以后的事情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想過。
當初我離開的時候是那么迅速,果斷,不給自己思考的余地。不管愿不愿意,也不論對錯。人有時候總得做個決定。辭職,把租的房子退掉時,合同還沒到期,又沒有提前三個月和房東打招呼,連轉(zhuǎn)租人也沒給房東找到,說走就走了。我付了幾千塊的違約金??雌饋?,我在所不惜。我把在那個城市的生活,和我一室一廳的小出租屋,大超市,五顏六色的水果時蔬,生鮮貨架,以及打上紫色細膠帶買一送一的打折菜,晚上六點后的打折面包,統(tǒng)統(tǒng)都拋棄了。
給雅雅打電話的心情在胡思亂想中被磨耗了。我看著鎮(zhèn)子上的那些人,他們在一條并不寬闊的集市街上擠來擠去,既平靜又興高采烈。
上山前,我給雅雅發(fā)了個短信,提醒她收郵件。
外婆在家里等著我。她坐在門口的一把竹椅上。遠遠地一看見我就站了起來。我便一路小跑著奔向她。她也邁著老人特有的那種小碎步走向我。那副干瘦的身板在黃昏的日頭下被拉得細長。黑黑的細長的影子劃過了夜來香叢,瓦堆邊瘋長的仙人掌,竹匾里散落著的曬得半干了的紅辣椒,和正在地面上啄食看不見的小蟲的母雞們,慢慢地拂到了我的臉上。我冒著細小汗珠的額頭灰下去的那一刻,她停住了腳步。銀色的發(fā)絲閃耀著金光。
我望著她笑。我必須,必然是要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傻傻地望著她笑。我抑制不住這樣做的沖動。一邊笑,一邊打開那個隨身帶著的大布袋子,向她炫耀一下我下山采購的成果。一小袋排骨、一打香干、幾截蓮藕,還有一堆白花花圓滾滾的小蘑菇。接到她的夸贊后,我挽著瘦小的她帶著我們的影子走回我們的房子。
這景象簡直讓人落淚。
我小時候,對外婆并沒有什么印象。外婆總共生了三個孩子。我的母親排行老二。我的小舅舅去了北方的大城市求學,最后留在那里,成家立業(yè)。我母親則遠嫁外地。只有大舅舅留在了他出生的這片土地。他沒有留在外婆的山村,而是到了縣城,靠著做小生意發(fā)家致富,后來開著一家汽修店。而外婆,在外公去世后,就一個人守著這幢幾乎搖搖欲墜的老房子,守著這個人越來越少的村子。她哪也不去。似乎在這個地方,孤獨也變成了一草一木,成了與天地、山野、白云與溪水常年廝守的必須,而終究不覺得有多孤獨了。
大舅舅一年回去不了幾次。小舅舅和我媽,就更指望不上。
我來到這里。她既意外又開心。她的耳朵不是太好。接到我的電話,先是聽錯了把我當成了別的親戚的女兒,然后又聽錯了我到的時間。我到的時候她不在家,到菜地摘菜去了。不過這個村子里誰家的門也不上鎖,我自顧自地進到了那幢曾在照片里見過的房子里,拎了把竹椅到她的門口,坐著等她。
外婆家不難找,她在電話里說過,門口有株比我還高的梔子花的就是。
那株體型巨大的梔子花,綴滿了鼓脹而豐滿的花苞,墨綠而沉寂的葉片在陽光下閃著光。葉片很干凈,沒長蟲,除了某些部位有蜘蛛留下的痕跡,一些細細的透明的纏繞的絲網(wǎng)。它立在那里,蓬勃得令人驚訝,壯實得讓我心虛。幾個花苞已經(jīng)露出了白白的內(nèi)里,或許明天就開了。
我湊過去聞它的香味。想著這是株重瓣的梔子還是單瓣的, 它是何時被種下。接著,我再一次編織了一番見到外婆時該說的話。我很忐忑。真的。坐在涼涼的竹椅上我才開始真正地忐忑起來。我的行為簡直不像是個正常人。她或許會覺得她有一個怪怪的外孫女。我得找個合情合理的借口。出來透透氣,暫時放松一下,又或者是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進修學習提升?
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這些,她一個人在這里,我來陪她,光這一點她就會高興的,對不對?她不是那種對晚輩要求苛刻的老人,不然,怎么會同意女兒嫁得那么遠呢?
我出生后就沒見過她幾面。對她的印象也只限于母親相冊里的照片。她和她的房子。而她如今的樣子與照片已相去甚遠。只有她的聲音是熟悉的。這么多年來,母親定期將我們的照片寄給她。每到春節(jié),也會打電話給外婆拜年,并且總是讓我對著電話,向遠方的她說幾句干巴巴的祝福語。
這么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我聽見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在未開的梔子若有似無的氣味里,一個小巧干瘦的老人朝我走來,她走得快,超出她固有頻率的那種快,拎著裝了菜的竹籃子。我突然變得拘束而羞赧,并沒有立即朝她走過去。我們之間隔了一段距離,她應(yīng)該剛從斜對面的房子拐角處出來,看見我就叫了我,我起碼應(yīng)該小跑著過去,接下她手中的籃子??晌毅对谀抢铮粗莻€略顯陌生的老人。整個村子好像也只有我們兩個人。只有外婆的布鞋在路面沙粒上摩擦的聲音。的確,萬籟俱寂,連只狗都沒能夠出現(xiàn)。
外婆即將走到我身邊時我終于往前邁了兩步。她放下籃子來拉我的手。她的手溫熱,粗糙,干瘦。我仿佛直接握到了她的骨頭。
我沒有與老人共同生活的經(jīng)驗。我的父親,在我還沒出生時就已經(jīng)失去了父母。我沒有關(guān)于爺爺奶奶的記憶,盡管遺憾,也沒有辦法。而外婆,或許我小的時候曾被這手拉著走在這個村子里,去地里摘菜,或是走在兩邊都是青秧苗的田埂上??晌胰挥浀昧?。
我竟然真的跑到她的身邊來了。而且還這么傻兮兮的,羞得說不出話。我之前編織的那些話都跑得無影無蹤了。
她在問我問題,用我勉強能聽懂的方言。她問我坐了多久的車,從哪里到哪里,是不是很累,這個村子是不是很難找,我真厲害,一個人就這么找過來了。好像就為這個她就該自豪。
我聞著她身上陌生的氣息,嗯嗯啊啊地回應(yīng)。我開始擔心她聽不懂我的普通話。我們連交流都會是個大問題。
我問起了梔子花。像是從那陣若有似無的香氣中得到靈感。寒暄的話題終于落到了令人心安的實處。 那些花,正在太陽底下閃光。
花是誰種的?外婆指了指她自己。后來又解釋了幾句,大概是什么人拿來的苗子,和山里的梔子不同——她轉(zhuǎn)身抬手指了指遠處的山。什么時候種的?她也記不清了,只說是好久了,那個時候小舅舅還住在家里。
之后,她領(lǐng)我到樓上的房間。屋子已經(jīng)為我收拾了出來,換上了干凈的床單,鋪上了曬好的被褥。桌子上的灰塵也被打掃干凈。那原本是小舅舅的房間。她指了指桌上放著的東西,說那是他留下的。她沒有示意我不許動它們,她的表情還流露出你要是喜歡你就玩的意思來。她給我指了指門后角落里放著的馬桶,說我晚上要小解就在這里。那是只矮矮的舊木桶,原本暗紅色的漆已經(jīng)斑駁。她后面又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楚。從樓上下來后,她又領(lǐng)著我去了另一個地方。走入對面那排房子間的小巷子,石子路通向一只用木頭和塑料板搭建起來的簡易棚子,她打開門。是一間現(xiàn)代化的廁所。抽水馬桶。馬桶的另一側(cè)還隔了一個淋浴房。她顯得很開心。像是領(lǐng)著我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白天可以在這里。她說。
她看起來很矯健。不停地帶著我走到這,去到那,和我介紹在這里生活所必須用到的東西。她屋子里的,還有外面的。像所有的祖母那樣,在她準備燒飯時拒絕我去幫忙。我只好一個人在村子里閑逛。不多久,就聞到了從煙囪飄來的木柴燃燒的氣味。
第一個晚上我做了許多的夢。睡得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外婆家的公雞叫時我醒來了。天還沒亮,因為睡得太早,也沒有往日早醒的種種不適。我在床上躺著等待太陽出來,期間迷迷糊糊地睡去又醒來,這么反反復(fù)復(fù)著。外婆在樓下的動靜斷斷續(xù)續(xù)地進入我蒙昧的回籠覺中。好像一舉一動都在眼前。她開門的吱呀聲,她刻意放輕的步子,她在門外的水龍頭接水,涮洗著什么,刷刷刷——我猜是馬桶。又好像這些都是在夢中。不真實。越是實實在在地感覺到,比如躺在這張老式的雕了花的舊木床上,摸著硬邦邦的凸出的床沿,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越發(fā)明顯。像是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另一個陌生的所在。
我的確是躺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遠離了S城。太陽出來后,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這一點。外婆的聲音也真真切切地從樓下,沿著這幢樓的木板和空氣傳來,她在燒早飯。木柴燃燒的氣味。
我的衣服已經(jīng)被晾在了樓下用竹竿撐起的晾衣架上。我伸著懶腰,站在窗口看向外面時發(fā)現(xiàn)了它們。在晨間的微風下,緩緩地擺動。陽光下的衣物很鮮艷。它們再不用關(guān)在密閉的陽臺里,接受著被過濾了大部分紫外線的蒼白的陽光。它們比我更早地呼吸著經(jīng)歷了一整晚后山間清新甜潤的空氣。它們還經(jīng)歷了那雙蒼老卻依舊十分有力的手。泡在飛滿白色肥皂泡沫的盆里。生平第一次離開了洗衣機顛來倒去的水流,在一雙老人的手下,以各種途徑混雜于纖維間的污物被洗去,變得清潔。
幾只雞在晾曬著的衣服下踱步。時不時伸長脖頸在沙粒中啄食。公雞頭上的冠一抖一抖的。另一邊是一座殘破的屋子,墻面白色的石灰?guī)缀跞縿兟洌冻霰伙L及雨水侵蝕得坑坑洼洼的黃色的土質(zhì)磚墻。西半邊幾乎全部垮掉,房梁歪斜著,瓦片也已經(jīng)掉到地上成了野草和各種蟲子的寄生體。房屋一旦失去了主人,就以一種無法想象的速度衰敗下去,這幾乎和盆栽的植物沒什么區(qū)別。先是墻角長出了野草,緊接著是不知名的灌木,一根小樹苗,那些鳥兒不知什么時候留下的種子在一場雨之后就發(fā)了芽,興高采烈地占據(jù)了新的領(lǐng)地。一場又一場雨之后,瓦片開始漏雨,一片接著一片掉落。藤本植物爬滿了墻面,觸須穿越窗欞,爬上了屋內(nèi)被遺棄的家具。家具和家具之間,原本平滑硬實的地面,植物破土而出,并迅速繁茂起來。在這荒山野嶺的村落,似乎司空見慣,似乎本來就是那些東西的地盤,房屋的主人只是獲得暫時的居住權(quán)而已。在他們離開后,被他們遺棄的地方又重新回到原本的主人手里。
這些房子完全不像經(jīng)我手我賣掉的那些。
那一套又一套的房子,城市的房子,舊的,新的,老式公房或是江景豪宅,它們從一個主人那里轉(zhuǎn)到另一個主人那里?;蛟S現(xiàn)在仍舊是空置著,或許被轉(zhuǎn)售,也可能被新主人交到某位才華橫溢的設(shè)計師手里,幾個月之后便舊貌換新顏,鋼筋混凝土籠子換上了家的裝束,美輪美奐,枝型吊燈之下充滿了甜蜜的溫情。那是他們的家,沒錯,不是我的。或許,誰的家也不是。我永遠不知道從我手里出去的那套房子的最終命運。我對它們并沒有什么感情。我說的那些充滿感情的話都是假的,說給它們未來的主人聽的,只是為了促成交易。一座城市,有成千上萬那樣的房子。我也是成千上萬的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之中最為普通的一個。
得到這份工作沒遇到什么困難,比我爭取其他工作要容易得多。在每一處通道幾乎都水泄不通的招聘會上,我可以不用費勁擠就能站到招聘人員的桌子前,遞上我的簡歷,還能簡單地介紹一下我自己。他們不關(guān)心我是不是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我簡歷封面上那個大學的名字也不會在他們面前顯得慘兮兮的。名牌大學的學生不會到他們這里來賣房子。我變得自信又善談了,兩天后便接到了錄用電話。這份工作來得理所當然又稀里糊涂。我像是沒有準備好,卻又是義無反顧。
做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不做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去S城這個魔幻大都市。離開S城這個魔幻大都市。有時候我的確是頭腦發(fā)熱。如今,我在深山的小村子里,睡在和水泥路面一樣硬邦邦的床板上。蜘蛛在房梁上爬來爬去,蟋蟀,老鼠,它們在我睡著的時候把這間又老又舊的黑屋子當成樂園。
在十幾年前,我想都不想就決定了去雅雅家,也不了解我乘坐的那輛火車的狀況。不是每扇門都會按慣例在停車時打開,你需要提前站到有列車員站立的門前。這點,從沒人告訴過我。我不能怪雅雅。她又不是故意的。這種事情,或許只有我才會遇上。而雅雅,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碰上這種事。
雅雅和我不同。她沒在火車上迷失過,也沒在任何地方迷過路。她來到S城不久后就認熟了大部分的路。不像我,即使做著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這個必須要認熟路的工作,仍舊是靠著包里隨身攜帶的地圖辨別方向。雅雅拿著三流大學的文憑,經(jīng)歷了一些小挫折之后便找到了工作,到一家私立學校當老師。她說她運氣好,原本對方只招3個人,可不知怎么的,突然變成了4個??隙ú皇且驗槲移?,雅雅接到錄用電話的那天請我在火鍋店吃晚飯,就這么樂顛顛地和我說。我當然知道,論外表,她幾乎和我一樣不起眼。但在一些小事情上,她有她的過人之處。
除了外婆,這個村子里還常住著另外兩位老人。他們是一對夫妻,年紀與外婆差不多,穿著打扮,身上透著的氣息,也差不多。如果我不是外婆的外孫女,而是別的什么陌生人,突然來到這樣一個地方,很快又離去,他們?nèi)齻€人,在我往后的記憶里,幾乎可以被當成是同一個人。我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那時我和曾經(jīng)的男朋友去參加一次徒步活動,在一個山村搭上帳篷住了一晚。在村子里吃晚飯時,許多女人端了飯菜進進出出地忙碌。盡管她們有著高矮胖瘦的區(qū)別,卻最終誰也沒記住。
我在村子里住下后,和那兩位老人漸漸熟悉了起來。他們看見我總是笑盈盈的。他們認為,我愿意待在這樣一個荒涼又落伍的地方,還待了這么長的時間(他們本來以為我來住過三五天就走),陪伴著獨居的外婆,是多么孝順。他們總是當著外婆的面這樣夸我,“孝順”,我聽得懂,隨即報以羞澀的笑容,心里卻不免一陣悵然,在他們面前卻又不能表現(xiàn)出絲毫。反而,還要顯得就是那么一回事。
有時我會坐在那對老人家門口的走廊上,在被屋檐瓦片遮擋的陰涼處,拿著一個素描本子,找個角度,畫著外婆的房子。裝了鉛筆和橡皮的筆袋放在一旁的水泥臺子上。臺子的一邊是水槽,上方裝有鑄銅自來水龍頭,老人們在這里洗菜,洗衣服,刷鍋。除了畫外婆的房子,我也畫老人們的一舉一動,畫老奶奶刷著一個木桶,或是用一只竹編的小斗淘米,我用不成熟的線條把她粗粗地畫下來。她非但不阻止,反而還為此開心,老爺爺則時不時過來看一眼。他話不多,喜歡用微笑來表示對這進行中的畫的態(tài)度。他的牙齒掉了許多,嘴唇不規(guī)則地內(nèi)陷,讓笑容顯出了十足的誠意。我為他的笑容開心。我想我會在這樣日復(fù)一日的無聊打發(fā)中忘了那些困擾我的事。它們時常像幽靈一般不經(jīng)意地悄然出現(xiàn)——夜里的某次醒來,坐在外婆對面咀嚼著飯粒的瞬間,或是隨手關(guān)上那個木板棚現(xiàn)代衛(wèi)生間小門的一剎那。
S城的戀人。曾經(jīng)的男朋友。以往每一分每一秒的幸福時光。
戀愛總是甜蜜的。
想想我們的認識。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墒潞笥謺X得任何事情都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有了一就有二,所有我們不能想象的事就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
他是我的客戶,第一次到我們的門店來詢問有沒有合適的房源時用的是那種有一搭沒一搭的語調(diào),看起來只像是來問問而不是真的想買。我登記了他的信息,按部就班地跟進,定期打電話給他介紹一套房子。打過三四次電話后,他來看房子了。那套房子是房東全權(quán)委托出售的,公司拿到了房子的鑰匙。一把銀色涂層已經(jīng)被磨損而露出黃銅材質(zhì)的防盜門鑰匙。我拿了鑰匙,換了一次地鐵兩趟公交趕到目的地時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那是個夏天的下午。房子里翻滾著熱浪,打開了所有窗戶,仍舊沒有風。我用紙巾擦著從額頭源源不斷流出的汗珠。最普通最便宜的紙巾,它毫不客氣地在我的鼻梁上留下了痕跡,而我一無所知,頂著鼻梁上汗津津的縮成一團的紙屑熱情地和他介紹房子,還喘著氣。我還沒從一路的匆忙中緩過神來。他示意我不用著急,他會慢慢看,有問題會問我,又示意我鼻子上沾了東西。我把鼻子弄干凈后,滔滔不絕的熱情突然冷卻,我不再說話,站在一個窗口,大口地呼吸熱烘烘的空氣,平息自己別扭的情緒。
他看完后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他的表情顯得心不在焉,我的回答也心不在焉。看得出,他對這套房子沒什么特別的興趣。原本,他約的是下午五點,因為有事臨時改到了兩點。下樓梯時,他那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卻不見了。興許剛才他在思索什么問題。他開始向我道歉,說是他臨時改了時間才造成了我的匆忙。我想他說的是之前我鼻梁上的紙屑。我心領(lǐng)神會地朝著他笑了笑。之后,我們一起走出樓道,淹沒在午后的烈日下。接著,他提出在這個小區(qū)隔壁的冷飲店請我喝一杯聊表歉意。我接受了。
在冷飲店的松木圓凳子上落座時,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炎炎夏日悠閑地坐下,好好地享用一份甜蜜又清涼的冷飲啦。他替我點了一份冰激凌,自己要了一杯冰咖啡。幾乎沒問我的意見?;蛘?,他認為女士都愛吃冰激凌。香蕉船這種,任何口味的球都有,不喜歡可以剩著。他大概就是這么想的。對于客戶,我從來沒什么特殊的要求。而且,他這么做正合我意,我不用面對那本粉紅色的冷飲冊子左翻右翻,思索價格,點什么合適,不太貴不太便宜,暴露出我在做這類事情時的選擇障礙。冷飲端上來后,我們的聊天也慢慢地隨意起來。從房子談到他的女兒。他有一個正在上小學的女兒。買房子是考慮為女兒轉(zhuǎn)一個好點的學校。他女兒的成績不太理想。他覺得以他和他前妻(一開始他說“老婆”,后來才說是前妻)的智力,女兒的成績至少應(yīng)該比一般人要優(yōu)秀。可她沒有比她的同學強多少,反而很多次考試都落在了后面。不過她的女兒不同意轉(zhuǎn)學,她很固執(zhí),這種固執(zhí)很多時候讓成年人也受不了。他停住了話,無奈地搖了搖頭。無奈中滿是父親式的疼愛。在他一口又一口地喝杯里的冰咖啡的時候,我想到了別的。不是他的房子,是雅雅。一種沒來由的興奮和雅雅一同出現(xiàn)在了我那漂亮的冰激凌杯里。閃閃發(fā)亮。
我問他,有沒有給女兒請家教。他說沒有。他沒想到這個,才小學,似乎還太早,他讀書時從沒請過家教,同學中請家教的也寥寥無幾?,F(xiàn)在不同了,我說。她不想轉(zhuǎn)學,就不轉(zhuǎn),不能勉強孩子。何況搬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拋卻了我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的身份,真心實地地說了那通話。他專心地聽著,且不時地點了點頭。
我和他說,我有個好朋友是學校的老師,可以介紹給他,做他女兒的家教?,F(xiàn)在許多孩子都請了家教。他同意了。
他叫杜楓。往后的日子里,雅雅每周去他家兩次。一直到現(xiàn)在。
在外婆家借住的日子里。我和雅雅通過電子郵件聯(lián)系。她極少提及杜楓的情況。大概是怕我傷心,在她看來,我做出離開的決定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盡管它表現(xiàn)得那么沖動。風風火火的?!耙院竽悴灰嬖V我關(guān)于他的任何事。”我離開前這么和她說。她信守了承諾。她覺得我再陷入以往的糾纏之中并沒什么好處。我還年輕,犯不著為了一個大自己十歲的老男人要死要活。她就是這么勸我的。不過,不管我和杜楓怎么樣,都不影響他與她存在的雇主與家庭教師的關(guān)系。這對她來說不是難事?;蛟S,杜楓會向雅雅問起我,她又會怎么說呢?
他的女兒。那個叫杜甜甜的十歲小女孩。我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她巴不得這樣。一想起她,我似乎也回到了她這個年紀,變得任性又孩子氣。我想,即使再過十年,我也未必能處理好這樣的事。這和學習畫畫,音樂一樣,也需要天分的??峙挛乙膊贿m合當老師。這么想來,賣房子在所有職業(yè)選擇中算是不錯的。
“我女兒有點任性。被我寵壞了。她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她。哦,對,我們離婚了。她之前一直在我爸媽身邊待著?!倍艞髡f,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我知道。我理解?!焙孟裎沂钦娴闹馈F鋵嵨腋改父星楹芎?。也從沒和老人一起生活過。
“她上幼兒園后我把她接到身邊來住了。我在她身上花了很多的心思。”
“你是個好爸爸。單親爸爸很不容易?!?/p>
我的語氣帶著同情。不是客套。他想說點什么,又覺得不妥,可又抑制不住想說,而且我敢肯定他平常一定不太像這樣去談起他和女兒的感情。普通的朋友、同事、親戚……他會和誰說?現(xiàn)在看來,他或許是有意的??捶扛钠?,大夏天,冰激凌,隔壁桌年輕的情侶。誰知道呢!
黃色,綠色,乳白色的柔軟的雪球,盛在透明的船形玻璃容器中,配著銀色小勺。他接連著給我點了兩份。芒果,哈密瓜,香草,甜絲絲的牛奶味再度刺激著我的味蕾時,我感到一種特別的安慰。離開冷飲店的時候我感謝他,說這里的冰激凌很美味。他或許就在等我說這句話。
我知道一家做手工冰激凌的,味道更好,下一回帶你去嘗嘗。他就這么回答。
雅雅很樂意我有了這樣的艷遇,更樂意自己有了一份新工作。她早說過,我做這樣一份工作,總是接觸那些買房子的客戶,其中肯定不乏有錢人,艷遇這樣的事,得時刻準備著。艷遇是給有準備的人的。她會在我們洗完澡一起躺在床上啃著薯片看綜藝節(jié)目聊天時代入我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的角色,憧憬著我美好的艷遇和美好的將來。那時,我覺得她真是和我不一樣。
那份家庭教師的工作,她很滿意。杜楓給出的時薪很高,大大超出了她的預(yù)期。他那么慷慨大方——哪怕是因為我,她也只有盡心盡力地教杜甜甜,比對待她在私立中學那份教師工作還認真?!秲和睦韺W》《如何與兒童有效溝通》《像個孩子一樣》,諸如此類的書她買了許多。她極有預(yù)見性地感覺到,我和杜楓最終會成為戀人,甚至,我覺得,她在促成這件事上功不可沒。艷遇。艷遇。艷遇。鉆石王老五。鉆石王老五。她總是在我面前和我說這些煽風點火的話,把我的那一點甜蜜醞釀成一桶蜜漿。她同樣極有預(yù)見性地感覺到,杜甜甜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阻礙?!拔沂侨ギ斉P底的?!彼@么和我說。她從不和杜甜甜提及我。甚至,在我和杜甜甜認識后,以杜楓的女朋友的身份和杜甜甜相處,她都不和杜甜甜提及我。在杜甜甜的面前,她就是一個家庭教師,與什么都不相干。她說這個角色很好。她能駕馭得了。
可我不行,我缺乏某種天分。雅雅臥底的所得——杜甜甜的脾氣喜好,沒有給我和她的關(guān)系帶來什么改善。一個女孩,怎么可能對一個要和他父親談情說愛的女人,而且還是這么年輕的女人,產(chǎn)生什么好感呢?她討厭我才是理所當然的。這在他送我回家第一次吻上我時我就想到了。我想到了那個小女孩,想著她,然后接受著他的吻,配合著他??晌业纳囝^不聽使喚,他嘴里的薄荷口香糖味在那一刻仿佛成了一個入侵的怪物。小女孩,薄荷口香糖的氣味,他不再克制的激情,船型玻璃器皿里的粉色綠色橙色的冰激凌球擠在一塊,我拿著銀色小勺,稀里糊涂地把它們舀進肚里。
杜甜甜對我毫無好感。她為什么要對一個她肯定不喜歡的女人有什么好感呢?她關(guān)上她的房門,在門縫夾一張做了記號的紙片。我只要一打開,紙片就魔法般地記錄了我的偷窺——可我偷窺她的房間干嗎?她也不想做別的,不想因為這個事和父親哭鬧。或許是哭鬧了但杜楓沒告訴我。她不見我,只要我去她家,她就去爺爺奶奶家,去同學家,去圖書館,去電影院。那張夾在門縫里的粉色便箋紙?zhí)嫠蛄恐疫@個不速之客,它知道我會進去,它等著我,等著我從地上撿起它。那上面一個字都沒有。普普通通干干凈凈粉色的一條兒。在杜楓熱心地推開那扇乳白色的房門,讓我去里面參觀一面精心裝扮的照片墻,好好看看他那未曾露面的漂亮女兒時,它飄然而至。劃過我的肩,落在了我的足尖。我知道這不是巧合。之后的每一次,只要我走過那扇乳白色的房門,都能看見門縫上那只粉色的眼睛。它每次停在不同的位置,向我眨眼。
過了一段時間,那扇門打開了。那拉緊了窗簾的暗沉沉的房間卻如一個充滿敵意的幽暗洞口,它吸收了我的熱情,攪動了我的情緒,不論我在房子的哪個角落都會不自覺地朝著那個洞口望去。它提醒著我的身份——對于做后媽這件事,對于這輛不知開向哪里的火車,我心生恐懼。但杜楓不能理解我的恐懼。他為什么不在我來之前把那個房間的窗簾拉開呢?哪怕讓一點光漏進來。大不了,在我離開后他再拉上。
不就是一個窗簾嘛。你這是怎么了?沒必要和窗簾較勁?。?/p>
可這怎么只是個窗簾呢?我說的不是窗簾。
它只是甜甜房間里的一副窗簾,親愛的。嗯?
他想要來吻我的時候,被我躲開了。我沖進了那間屋子,一把拉開了那幅絲絨混著厚棉布的遮光窗簾。他就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看著突然被陽光照亮的我。臉上是那種奇怪的,驚訝得要命的表情。
一個陰天的下午,我敲響了鎮(zhèn)子東邊一幢房子的大門。紅漆斑駁的鐵門上有許多凹凸的小點。我看著那些小點,敲了一遍又一遍。
門開了。我們簡單地確認了下對方的身份,她就讓我進去了。
那是位微胖的老太太,穿著一身棉質(zhì)藍底黃花的睡衣,燙著在這個小鎮(zhèn)算得上是時髦的發(fā)型。看起來挺和氣的,因午睡未能聽見敲門聲,她還不住地和我說抱歉??次掖蛄恐脑鹤?,她便向我介紹起那些花草來了。
緊靠著西邊院墻的月季和繡球花正開放著。深紅色的花朵和茄紫色的花球,一看就不缺雨水、光線、營養(yǎng)和照顧。東邊院墻邊的兩株枇杷樹則結(jié)滿了沉甸甸的金黃色果實。緊靠堂屋屋腳的墻壁下,我看見了阿強之前買的那束蘭花。蘭花被種在一個腰身細長的褐色花盆里。
這是阿強的家。就是那個照相店老板。
我的快遞包裹就放在堂屋茶幾上。我把它放到了地上,放在我坐的木椅子邊。很快,原來放包裹的地方放上了一杯茶,還有一盤洗好的枇杷。阿強的母親和阿強一樣熱情。從她臉上我看不出那種被麻煩了的不耐,她似乎挺高興看到我進了她的房子。沖了茶,備了水果,一副要和我長談的架勢。
我想我大概是遇上了好人。到了這個地方,我的運氣還不算太壞。我在郵件里這么和雅雅說。說我在照相店沖印照片,接著讓老板幫我買相冊,之后,又讓他代收我的快遞。這樣雅雅你就可以將我需要的那些東西幫我寄過來了。我列了一個清單,讓她幫我采購。我把錢通過小鎮(zhèn)的銀行轉(zhuǎn)給她。之后,雅雅便定期寄一些東西給我,有些是我列了單子讓她采購的,有些是她覺得我可能需要而特地為我買的??爝f到了,阿強就會打電話到我外婆家,通知我來取。外婆好像很高興能時不時地接到他的電話。因為在往常,她那部電話機一個月也響不起兩回。
照相館的老板叫阿強。第一次到他店里取快遞時已臨近午飯時間,取完快遞為了表示謝意,我請他吃午飯。我以為他會客套一番,就像我之前認識的那些男人那樣。什么舉手之勞啊,什么你這樣太客氣了不如我請你啊之類的。他別的什么都沒說,只說好吧。他說好吧的時候人就已經(jīng)站起來了,關(guān)了電腦頁面準備往外走。后來我才知道他這么急是因為中午會有客人來取照片。
他將門關(guān)上,掛了塊牌子?!拔顼埲チ?,稍候?!毙∧九圃陂T把手上搖晃,在他轉(zhuǎn)身時劃過他衣服的下擺。那是一件灰色的T恤,正面布滿了刺繡的小鳥,數(shù)了一下有二十多只。
這件繡滿小鳥的衣服現(xiàn)在正掛在二樓的陽臺,觀賞著枇杷、月季和繡球花團,在午后的微風中打著瞌睡。
老太太催我吃枇杷。說枇杷上的毛她都用小毛刷刷了一遍,再一個個從梗上摘下來。她是個講究人,也很健談,從枇杷樹談到了月季花,而后是阿強在蘆城的那個朋友,說他是怎么從一個水果小販變成一個大超市老板,又怎么娶了個年輕的老婆,并接連生了兩個男孩。阿強今天就是去蘆城喝滿月酒的,他得住上一兩天才回來,興許更久,你知道,他這人平常也不太出去,總待在那個照相店里。這雖說也沒什么不好,可老待在一個地方也得出去走走是吧。她就這么扯錢團似的說著,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卻擔心聊得太久回到外婆家天要黑了。夜里走山路。又是獨自一個人。我可沒這個膽。
她或許只是想找個人聊聊天。她丈夫呢?阿強沒說過他父親。那么他的父親應(yīng)該還在世?;蛟S是去釣魚了,要么就是去打牌了。
“現(xiàn)在像你這樣印那么多照片的人也少啦!”她又說起了我。
“嗯。隨便拍拍,留個紀念。”我說。
“打算在山里長住嗎?”她的臉轉(zhuǎn)向了我,那種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調(diào)調(diào)稍稍轉(zhuǎn)了向。
“不好說。還沒定下來什么時候走?!?/p>
“嗯。其實這里也不錯啊??h城里也有些不錯的工作機會?!?/p>
我笑了笑,撈了一粒枇杷到手里,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話。之后,我們幾乎是同時看了看天色。
我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手,站了起來。
她也起身,給我裝了些枇杷,送我到了門口。
她有點意猶未盡,臉色比剛見她時更紅潤了一些。有空再來玩。她說。
阿強的家里,我只去過一次。后來他再沒有讓我到他家里去取快遞。也有可能他再也沒有在我快遞到了而我又恰好下山的時候出了城。在我們偶爾小聚吃個飯或是喝上兩杯的時候,他會說起他的母親。那副表情就是那種因各種原因未能令母親如愿稱心的兒子的表情。那表情掛在那張胖乎乎的臉上倒還挺令人同情的。
我和他說,我的父母也總在催著我早點回S城,早點讓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軌。但他們沒有明說。因為我在替他們履行他們本應(yīng)盡的義務(wù)。
“對吧,這本來是他們該做的?,F(xiàn)在我做了?!边@么說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有些卑劣。事實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你覺得S城怎么樣?”我問阿強。
“好啊。不錯的地方。多少人夢寐以求?!彼@么說。露出一種惡作劇似的笑容。之后,又是一陣嚴肅的沉默。
“想回去的時候再回去吧?!逼毯螅终f。
我知道他是少有的那種不把S城當回事的人,至少在我的朋友當中是。我很高興雅雅沒再開我的玩笑,沒再把我在照相店的事情當成另一種艷遇。她也變了。不再像以前那個她。我想我在經(jīng)歷這些亂七八糟的麻煩事的時候,她興許也經(jīng)歷了一些,沒我的那么糟糕,但至少是讓她成熟的事。她做了班主任,看起來,她在那所私立學?;斓眠€算不錯。
我有時候會和阿強說說雅雅的事情。陳雅蘭,為什么每次就這么一個人給你寄東西。最初,是他對這個名字好奇。那是我的閨蜜。初中同學。死黨。我說。他明白了。不再問。倒是我,絮絮叨叨地和他說了不少雅雅的事。從我的語氣里,他或許能聽出來,我是多么羨慕雅雅那種性情。她那種我怎么都學不來的做派。她的無所顧忌。她比我更韌。我終于想到了這么個字來形容,“韌”。想到的時候我挺高興的。
阿強不那么想。他對雅雅沒那么大的興趣。不過他是個極好的傾聽者??梢詿o休止地聽我的絮叨。照相店成了我在鎮(zhèn)上的一個固定據(jù)點。在需要去采購或是取快遞時,我一早下山,去網(wǎng)吧,菜場,在鎮(zhèn)上逛一圈,最后去照相店。在照相店我拆完我的郵包就坐在店里和他閑聊,到了中午就去吃飯。一般常去的是照相店附近的那幾家。一家麻辣燙,一家土菜館,有時候也去牛味館。麻辣燙店的鮮啤酒味道不錯。天氣熱的時候我們會要上一扎冰鮮啤,邊吃邊聊。我和他講我在S城做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時遇到的事情。為了省去中介費,那些滑頭的下家如何想方設(shè)法地要跳掉中介,當然也有些賣房的上家也喜歡這么干。我們有些辦法來對付他們,不過有時候也不太管用。
關(guān)于我的男朋友,我也談起過。我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我在S城有個男朋友。后來分手了。因為他有個女兒。阿強說他理解,這事不好弄。
“分了好。你年輕,再找一個吧!”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
那時我在吃一碗超級辣的麻辣燙。為此,我特意選了正對著空調(diào)風口的那個位置。
“對,再找一個。呵呵呵?!蔽姨羝鹨豢曜颖焕苯酚腿镜眉t通通的細粉絲,故意大聲地笑了笑,讓自己的聲音在風口抖三抖。
“找個好的。”他舉起了他的杯子。于是我也舉起了我的杯子,像起誓一樣重重地碰了一下。杯子里的啤酒都濺了出來,在我的手背上繼續(xù)冒著泡泡。
“去他的舊戀情,去他的前男友,就算他來這山溝里求我,我也不跟他回去,哈哈!”我就這么喊著,覺得自己挺放肆的。那時,我覺得一個男人沒什么了不起的。我似乎有點小題大做了。我干嗎要為了他放棄了我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東西呢?我的工作,我的出租屋,我的客戶們。
可離開了阿強,離開了我手里的酒杯,興許我就不這么想了。我把杜楓發(fā)來的那些短信全都刪了,又為他不再來聯(lián)系我而失望。這就是你的愛嗎?我還幻想過我找他質(zhì)問時他驚惶的表情。看到他那副樣子我說不定會哈哈大笑。也有可能,他像一棵樹那樣平靜,那種立于無風暖日之下廣場里的景觀樹。他把我給忘了,又交了新的女友。他可有一張女人們喜愛的臉吶!去吧去吧,隨他去。我不是杜甜甜對付的第一個,當然也不是最后一個。
杜甜甜像一道火花一般從我的腦子里一閃而過。那時,我開始慶幸我自己正躺在一張簡樸陳舊的雕花木床上。遠處山林里的風可以隨時隨地從那扇打開著的木窗子吹進來。
起初,我為自己的沖動和逃避感到內(nèi)疚。我避免與人多說話。我的父母。外婆。我隱瞞了在S城發(fā)生的那些事。在外婆的村子里住了一段日子后,或許是山里緩慢而安逸的生活感染了我,我覺得我以往所有的假期都是白白度過的。沒有哪一天可以像現(xiàn)在這樣,對我擁有的時間以及一切產(chǎn)生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篤定之情。后來,再遇到別人問起我為什么到這樣一個地方來住時,我就說,來度假??!這里最適合了,比什么海濱浴場,別墅沙灘要美多了。我決定去扮演好這么一個角色——來度假的外孫女。這對誰都好。
每天在山村和外婆待在一塊兒。外婆的方言,開始不那么難懂了。在她的舉手投足中我漸漸明白了那些話的含義。我習慣了每晚早早地入睡,半夜醒來時在房間角落的馬桶里小解,夜間自木板下方外婆房間傳來的小溪般的聲音時也把它當成和外面蟲鳴鳥叫一樣正常平凡。我開始早早地起床。像外婆那樣站在墻根的水池邊洗衣服,然后將它們曬在搭好的竹竿上。一端用麻繩捆好的三根竹子,它可以穩(wěn)當?shù)亓⒃谔柕紫?,一邊一個,中間再架一根細竹竿,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我跟著她去菜地里摘菜,幫她干簡單的農(nóng)活。她還有一小塊的稻地。平常到了收割的季節(jié),她會雇好鄰村的村民來幫忙。那些收割來的谷子可以供她吃上一年,多余的就給住在縣里的大舅舅。
外婆有時候會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說沒想好,總得要等到它們收割完再走。我指著正慢慢變得金黃的稻田說。外婆笑了笑,點了點頭。說今年的稻米收成好。
我知道她希望我能盡可能地多待一段時間?;蛟S,她也會覺得孤獨。孤獨,有誰能免除在外呢?可她不會離開這里,她,還有住在她對面的那對老人。孩子們會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回到村里短暫地待上幾天,又再離開。
這個村子,在前幾年也曾經(jīng)熱鬧過一陣子。無數(shù)的徒步團隊,熱情的驢友,在周末或是假日到這個村子里來,一戶懂得做生意的人家做起了驢友們的生意,供吃供住,村民的空房子成了臨時的旅館。那些木板搭造的帶抽水馬桶和淋浴的衛(wèi)生間便是那個時候弄起來的。熱鬧了幾年后,那戶人家的孩子在城里安家落戶,又有了小孩,管驢友們吃住的那對老夫婦便離開了村子,住到了城里,給他們的孩子帶孩子。
徒步團隊的旗子在村子里隨處可見,它們掛在了一切可以掛的地方,外婆家的土墻壁上也掛了許多,因為風吹日曬而破破舊舊,上面的簽名也還是可以看清楚,那些用黑色馬克筆簽下的名字依舊堅挺著。只剩了三位老人的村子,他們就不再來了,換了據(jù)點。山里還有別的村莊。
徒步團隊是我和外婆話題的一部分。我們的交流變得不那么困難后,我就常和她聊天,聊一聊村子里的事。外婆當然很樂意,不論是這些來了又去一陣風一般的徒步團隊,還是她的房子,房子里掛的照片,她或者舅舅們的生活,她都樂意和我講。早晨洗完臉和昨夜換下的衣服后,我們正式開始了一天的生活,到了廚房燒火做早飯,我?guī)椭?,管著那個土灶臺的灶孔,火苗在灶膛里閃動,煙從屋頂?shù)臒焽杳俺鰜?。她從廚房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拿這個弄那個,踮起腳去夠掛在墻上的竹籃,從里面拿一個雞蛋,再把籃子掛上去。不用我?guī)兔?,似乎把籃子拿下來再把籃子掛上去是必須她才能做的事。這和她為什么喜歡把雞蛋放在掛在墻上的籃子里一樣的奇怪。竹籃里還有些別的東西,桂皮、香葉、大蒜、兩捆番薯粉絲。說起她的籃子,她又和我說她曾養(yǎng)的一只雞,那只雞下蛋時每次都是先飛到灶臺上,再飛到灶臺邊的柜子上,最后從柜子飛到掛在梁上的籃子里,下完蛋,再咯咯咯地沿著原路飛下來。你不能趕它,它喜歡下在哪就讓它下在哪,下在家里總比下在外頭要好得多,外婆說。
這些話題讓我高興。外婆在這些話題里也顯得活潑了很多。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她年輕時是個活潑能干又漂亮的姑娘。她留存的裝了許多舊相片的相冊我翻了許多次,并且還打算畫一畫那些舊相片。因此我又買了許多畫畫的材料。我一次又一次去鎮(zhèn)上取雅雅寄來的快遞,除了零食、衣服、書、餐巾紙、我常用的那個牌子的衛(wèi)生巾諸如此類的東西外就是畫畫的工具了。
我也畫外婆。現(xiàn)在的她和過去的她。一天上午,我在舅舅的書柜里找到一本相冊,里面有張外婆年輕時的照片。最開始我甚至沒有認出來,因為那照片夾在舅舅自己還有他的一堆朋友同學之中。后來我認出來了。照片里的姑娘就是每天和我呆在一起的那一個。我的外婆。她站在一幢屋子前面,側(cè)著臉,盤起的辮子上別了一朵月季花,身后的大門邊倚著一個稻草扎的小人,和她一般高。我覺得這照片很有意思,和一群年輕人一起夾在冊子里,同樣年輕的外婆。羞澀又明亮的笑容,健康豐潤的身姿,還有她那朵紅色的月季花,以及身后的稻草人。于是我畫下了它。當然,做了一些改造,我把稻草人從門邊——它本來頭靠著一邊的紅對聯(lián),挪到了外婆的身邊,讓外婆把頭靠在了它的身上。它有一副呆板卻又忠誠的表情。我用畫筆給它穿上了衣服。一身藍色的布衣。而外婆則穿著一身白底碎花連衣裙。外婆說裙子是拍照片的人來了才特意換上的。裙子是叫鎮(zhèn)上的裁縫做的。我給外婆的老屋涂上了一層層亮眼的黃色——檸檬黃、鈷黃、土黃、亮橙,在層層疊疊的油彩堆砌之下,那房子漂亮極了。包括那個稻草小人,還有正值妙齡的外婆。整幅畫明亮又生動。我把畫拿給外婆看時,她用一種小女孩的口氣幾乎是大驚小怪地喊道——稻草人。接著,她又瞇起眼,湊近了,把那畫仔仔細細地瞧了一遍。那細致而又溫情的目光,倒像是在打量曾經(jīng)的情人。
“他像你的男朋友?!蔽议_玩笑。
“是啊是啊。比男朋友還好的?!彼卮稹?/p>
“已經(jīng)很久沒扎這東西了?!彼终f。
我翻出我沖印好的照片,找了一張我拍的鄰村的稻田照片。照片的一個角落里有一個干瘦的稻草人。幾乎就是一個木頭架子穿上了一件衣服,扣了個帽子,在一邊的木棒上綁了根布條,風一吹,布條和空蕩蕩的衣服一起擺動。
“做得真粗。哎!”外婆瞇著眼睛看完,嘆了嘆氣。
“那照片里的人是我自己扎的?!彼终f。
她說那時她還年輕,沒有出嫁,田地里要放個稻草人,她就好好地做了一個。
做好稻草人剛好照相的人來了村里,她就照了一張。
“我是把它當活人做的。沒人這么干。我也沒跟別人說。我怎么能這么說呢?他們會覺得我瘋了,犯神經(jīng)了,會嫁不出去的。”說著,外婆笑了。
我笑盈盈地看著畫中的那個金黃色的小人,那呆板卻又忠誠的表情里,似乎也暗暗帶了某種不易察覺的笑。
夏天的時候,蚊子占領(lǐng)了整個村子。蚊子和螞蟻、蜜蜂、潮蟲、蟋蟀、鳥,和這里的一草一木,空氣、水一樣,是這里的一部分。這里所有的一切不可能撇去蚊子而存在。而我的血液也自然是它們食物的一部分,和牛、羊或是別的動物的血似乎沒什么區(qū)別。我裸露出來的手臂和腳踝總是被咬上一個又一個的包。外婆替我掛上了棉紗蚊帳。在夜里,我得以安睡。
雅雅寄了防蚊液、薄荷膏、驅(qū)蚊手環(huán)等花花綠綠的玩意兒給我。我在給她的郵件里談起了蚊子給我?guī)淼臒?,比如那個我上廁所洗澡的棚子里總是擠著無數(shù)的蚊子,個頭大又對我毫不畏懼。我只好將一卷點燃的蚊香長期放在里面。
雅雅寄來防蚊用品的時候,在包裹里塞了一張紙條,字跡有點潦草,她寫得很快,似乎是在封箱前臨時寫上的。
紙條里簡要地說了一件事。杜楓的女兒要離開杜楓去她的母親身邊生活了。就是說她要去美國了。
杜楓的前妻當年在美國修完碩士學位之后就和他離了婚,并迅速地找了一份工作和一個美國的丈夫。而現(xiàn)在,她需要她的女兒了。她可以給她更好的生活和更好的教育。
杜楓同意了。杜甜甜也同意了。
對這件事我有點震驚。除了它的突然,還有許多無法理解的部分。雖然整件事挺理所當然的。
你回來嗎?這是紙條上的最后一句話。
在寂靜而又灼熱的夏天,對待這樣一個消息,我的心,沒有跟著一起灼熱起來。而似乎,為這個消息灼熱起來的人不是我而是雅雅。她那潦草、倉促的筆跡里似乎暗含著她的擔憂。她是希望我回來?
可事實上,我不會因為杜甜甜的離開而欣喜萬分,不會緊跟著就離開了這個村子,再一頭扎入以往的生活之中。我怎么會那么做呢?我要是那么做了,連阿強都會認為我是個十足的傻瓜。
可雅雅,雅雅難道不了解嗎?
“洗澡水給你放好了。旁邊有兩個桶,一個里面是熱水,一個里面是涼水,衣服可以放在旁邊的竹凳上?!毖叛诺哪赣H和我說。
我和雅雅在床上打著滾。我們剛從村子外面散完步回來。捉了一瓶子的螢火蟲。關(guān)了燈,我們把玻璃瓶放在床頭的桌子上。雅雅的母親進來叫我去洗澡。
雅雅的床散發(fā)著干稻草的氣味。草席下墊著一層薄薄的稻草。即使到了夏天也不拿掉。她說沒了干稻草,床板硬硬的像是睡在石板上。到了冬天,干稻草就換成厚厚的一層。
雅雅的隔壁是谷倉。那里終年盤著一只花斑貍貓。
想起這些的時候,我正坐在會計證考試的考場里,等著監(jiān)考老師發(fā)卷子。雅雅先前寄給我的那套會計證考試的資料在我房間(小舅舅的房間)的書桌上放了一個月之后我開始認真地看了它。
在這個夏天,我平靜地坐在考場答完了所有的題目。離開考場后,灼熱的陽光毫不客氣地曬在我裸露的胳膊上。我有了那么點想要流淚的沖動。
雅雅。陳雅蘭——轉(zhuǎn)寄到他店里的包裹,那個寄件人的署名欄。這是個顯得土氣的名字。別人叫她小陳或是陳雅蘭。她父母叫她蘭蘭。雅雅是我?guī)退〉?,因為這個名字更洋氣。
雅雅沒告訴我事情的全部。那就是——杜楓恐怕也開始叫她雅雅了。就像我之前在他面前提及的,雅雅如何如何。而不再叫她陳老師。
雅雅履行了她的承諾,永遠不再在我面前提及那個名字,不再談及他的近況。她做得很好。他被排擠在我們的話題之外??稍谖覀冎饽??我給她的那個名字,雅雅,卻悄悄地自然而然地被另一個人竊取了。
我多么希望這是我的臆斷。
我是否該等著她自己把這件事情告訴我。那個下午,我獨自在外婆的村子里徘徊,那些無人居住逐漸破敗的房子告訴我,她不會。她會履行她的承諾。即使沒有承諾。她也有保留秘密的權(quán)利。
“囡囡,我去菜地了啊,想吃什么?”外婆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她等在那座長了幾叢茂盛蕨類植物的石墻拐角處。
“扁豆!紫扁豆!”我沖著她大喊。
外婆很快就消失在那堵石墻邊。她去地里忙她的活去了。我也該回屋了。去打個電話。
外婆的那部電話,我只在雅雅的快遞到了才會抓起那只黑色的聽筒,聽著阿強在照相館里告訴我的消息。這一次,我在上面撥了雅雅的手機號。問她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了——我仍舊沒提那個名字。她說是的,先是猶豫而后肯定的語氣。她說,她只是需要一個男人。不像你。她說,我不像你。你可以把應(yīng)該珍惜的東西隨隨便便地就放棄。
“可我不能,我做什么事情都拼命地去爭取。這樣我才能在這個城市生存下來?!彼α??;蛟S我聽錯了,這個時候她怎么可能會笑呢?
我站在堂屋一角放電話的桌子邊,先是對著桌前的墻壁,后來面向大門,看著那群母雞帶著即將長大的雞群一晃一晃地從我眼前出現(xiàn)又消失。我聽著雅雅說她的事。
“可你選了他!”被她點燃的火苗燒了起來。
“你選了他?!蔽沂刂貜?fù)著。
我看到那些火苗,它灼痛了我的皮膚。不止是皮膚。那一刻,我突然想留住雅雅。我就這么輕易地失去了她。我們曾經(jīng)緊挨著彼此,談?wù)撃切┪覀儌α嘶蚴莻α宋覀兊娜?。我想起了我們的過去。雅雅谷倉的那只花斑貍貓。我去抱它時,它掙扎著抓傷了我的左臂。
我想留住她。出于自尊,我不會將這樣的話說出口。汗珠從我的手心不斷地沁出,我把左手的汗全都抹在了桌子的邊緣,那汗津津的右手,卻仍舊緊緊地握著那只黑色的聽筒。
“你已經(jīng)不需要他了不是嗎?你不需要了。放棄了。你這么隨隨便便地就放棄了?!彼f。
“隨隨便便,你說那是隨隨便便?”
我笑了。她再一次提醒了我。我們的友情,我以為的那樣。在我的笑聲中,她沉默了,也許她想說對不起。從頭到尾,她都還沒說對不起。可她為什么要說呢?
“隨隨便便?!?/p>
我重復(fù)著。想再說些什么。我應(yīng)該再說些什么。
外婆回來了。她和雞群一同悠然地出現(xiàn)在門框那端,帶來了我囑托她摘的扁豆。
“就這樣吧。祝你幸福。我們別再見了?!?/p>
或許,她需要的,是我把她推開。隨隨便便地,就像她說的那樣。
我站在那里,看著在兩米之外站立不動的那個瘦小老人。她拎著她的竹籃,裝了紫色扁豆、青白色葫蘆和觸角一般的長豇豆的竹籃。我朝她沖了過去,用盡了我剩下的力氣,第一次擁抱了她。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個男孩。外婆說。
那天的晚飯,她用那籃子的蔬菜給我燒了幾道簡簡單單卻又美味無比的菜,炒扁豆,烤豇豆,葫蘆絲面餅,小蔥炒雞蛋。我吃了不少,似乎我的食欲一點沒受那點憂傷情緒的影響。我把自己撐壞了。
我怎么能這樣呢?我騙了你。我真傻。結(jié)果別人也騙了我。我說。
這真是活該真是好笑?。∥倚睦锵胫?。
這沒得事,沒事。囡囡。沒事。以后經(jīng)歷的事情多啦,就會覺得這根本就沒什么。不是外婆在給你講大道理。年輕的時候去喜歡人,多好。你還會有別的喜歡的人的。也還會有別的朋友。就像外婆的這一季豇豆,快要下市了。明年我還要接著種。你明年再來吃。
外婆說了她那些莊稼的事情。接著,她說她年輕時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男孩。她說這事的時候沒有一點過渡。她沒有給我準備聆聽的時間,甚至沒聽完我打完一個飽嗝。說完蔬菜就說她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對方也喜歡她。
我們很好的。她笑笑。但是他家人給他早就定了親,是鄰村的一個姑娘。在他結(jié)婚前幾天,我和他約好了要離開這個村子,去一個遠一點的地方——那會兒當然還沒想好去哪里。太陽還沒露頭時的村口黑漆漆的,我和他手拉著沿著小路往下山的方向跑。我心里有點怕。沒一會就累得要死??赡芤彩菄樀?。我好像還沒準備好就被推著上路了。
外婆說得并不連貫。斷斷續(xù)續(xù)的。想一想再繼續(xù)。桌上放著我們吃完了還沒收拾的餐盤。她動也沒動它們。任由它們躺在節(jié)能燈泡下方的餐桌上。
他心疼我嘛,讓我坐在他的鞋面上休息一會。不能坐地上,地上還有露水。還有,晚上爬出來的蚯蚓和別的蟲子。我走的時候總怕踩到它們。我就坐在他的鞋面上,喘著氣,看著模模糊糊的被霧氣包圍的田地。那時候太靜了,東方已經(jīng)有了點亮光。我看見了幾個人。我做的稻草人,它們一個個地就豎在那里,田地里,遠遠近近的。
后來。后來我休息好就又回去了。外婆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她干癟的大腿。像是剛剛說了一個笑話似的。
然后呢?
然后他結(jié)婚了。我也嫁人了。
他不怨你?
不怨。這點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都好好地在這地方待著。誰也沒生什么大病,孩子們都長大了,成家了,我們這把老骨頭還能活到現(xiàn)在,還能天天見著。私奔十次都換不來??!
在外婆那略顯羞澀的笑容里,我猜想著那個當年的男孩的身份,并把我的猜測向她求證??伤{(diào)皮似的抿起了她的嘴,不再說一句話。而是仔仔細細地收拾起了她那張?zhí)夷静妥馈⒈P碗捧到墻邊水池子里。
而我,我只等著我好好睡上一覺,等著第二天天亮,我去斜對角那幢屋子的門廊里坐上一天,看看外婆當年的愛人和他的妻子。
那個門廊上多了一只小狗,白底子,后背和一側(cè)的腹部有幾塊黃色的花紋。那只剛斷奶的小毛球搖搖擺擺地從門廊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他來嗅我的足尖時我就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大概是誰送來給他們做伴的。
我離開之后,這個山村又得恢復(fù)到我來之前的模樣。三個老人,一群雞,再加一只小狗。想到這,我一把抱起剛從我的腳邊走過,正小心翼翼地去嘗試一節(jié)對它來說還太高的石梯的小家伙。我像小時候抱洋娃娃似的把它摟在胸前,它發(fā)出輕輕的哼叫聲。是我抱得太緊了。我干嗎要抱得那么緊呢?好像是要和它做一個痛苦萬分的離別似的。它亮晶晶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看向我時,我忍不住笑了。它要開始它的新生活了,這多好??!我輕輕地吻了吻它毛茸茸的前額。
“你喜歡??!” 劉老伯從地里回來,正扛著一把鋤頭慢慢地走上石階。
“啊。很可愛?!?/p>
“以后你也可以養(yǎng)一只嘛!”
“喜歡也不一定要留在身邊嘛!”我放下狗,沖著他咧嘴一笑。他微微地點點頭。將鋤頭靠在門廊一側(cè)的墻壁上,擼起袖子走到水池邊。自來水嘩嘩地流出,沖過他沾了星點泥土布滿皺紋和繭子的手。
我走到他身邊,靜靜地看著他。
“嗯,過幾天我就要回去了?!蔽艺f。
“哦。好好。有空來看看?!彼D(zhuǎn)過頭來沖我說,似乎我告訴了他一個意料之中的消息,盡管這是我剛做的決定。
我打消了那個刨根究底的念頭。他是不是外婆故事里的那個人,這問題不去問了。旁敲側(cè)擊毫無意義,只需像尊敬外婆那樣尊敬他。這想法讓我覺得高興。
在村子里最后的那幾天,我的許多時間都是在那個門廊度過的。我在那里扎了幾個稻草人,外婆教會了我。我像她年輕時那樣將扎好的稻草人像戰(zhàn)利品似的豎到田地里去炫耀,盡管沒什么人可以看到。在它們之外,我就不再炫耀任何的東西了。
我把我的衣服和帽子留給了它們。不管它們愿不愿意,我把它們變成了“她們”。離開山村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她們。白天,夜晚,工作間隙,甚至和男人約會的時候。
我留戀她們身上陽光和泥土的味道。
外婆在一個秋天的夜晚離開了我們。我們誰也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是劉老伯發(fā)現(xiàn)的,他打電話通知了我的大舅。那個秋天,山村因為外婆的葬禮而重新熱鬧起來。劉老伯的子女也來了。他們來說服他們的父母,讓他們盡早離開這個村子。
喝完解穢酒后,我獨自待在村后外婆勞作過的那片菜地里。她們中的一個陪著我。午后的陽光在她身上投下亮眼的金色。我想了一些事,外婆說過的話,還有她的愛情故事。哪怕,她只是為了安撫我而編了那樣一個故事。
“你看見了幾個?”我問。
“四個,三個,或者五個。它們是小黑影。連我后面的那個也像是小黑影啊!”
她的小黑影。她的愛人,男朋友。她的愛情。比起我經(jīng)歷的那些,他們更為真實。
我跨過一排排露出白白的肥碩身體的蘿卜,再一次來到她面前,摘下那頂經(jīng)歷了日曬雨淋已經(jīng)褪了色的舊帽子,將我頭上的灰藍色圓頂小禮帽輕輕地戴在了她的頭上。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