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
伍爾夫說,女性要想寫作,必須有一間自己的屋子。楊本芬卻用行動向我們證明了,一間廚房就已足夠。六十歲開始寫作,八十歲成為作家,從2020年至今,楊本芬已出版了《秋園》《浮木》《我本芬芳》,每年有一部作品面世。數(shù)十年里,楊本芬在廚房的油鹽醬醋之中書寫人生的酸甜苦辣,她的作品讓我意識到,普通人的記錄也有萬鈞之力。
《秋園》是她對母親的記錄。處理母親后事時,楊本芬意外發(fā)現(xiàn)母親留下的字條:一生嘗盡酸甜苦辣,終落得如此下場。沒人知曉,她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悲涼與殘酷;沒人明白,她為何給自己的一生寫下這樣的注解。無法參透,那就如實記錄,于是楊本芬開始寫母親的故事——
秋園的童年,是在滿是積水的屋檐下,光著腳丫轉(zhuǎn)圈、踩水花,是被母親大手鉗制,要她裹出好看的金蓮,以免“沒人要她”。再大一些,家境敗落,她與軍官仁受成婚。他教她寫字讀書,她學(xué)著養(yǎng)花刺繡,那是一段美好溫馨的日常。直到跟著仁受回鄉(xiāng),圍繞兩人的不再是生活之上的情趣玩鬧,而是苦苦營生下的爭執(zhí)分歧。孟子說:“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彼宰鳛猷l(xiāng)長的仁受一味地出錢、施恩并不能改變鄉(xiāng)親的生活,更糟糕的是家里的日子也越發(fā)艱難。第三個孩子夕瑩早夭,秋園痛不欲生。家中落魄,仁受拎著菜刀跪在長女面前:明年再不送你讀書,就用這把菜刀把爸爸殺了……楊本芬回溯、咀嚼著有關(guān)母親的記憶,誓要將母親的一生付諸筆下。她用細(xì)膩的筆觸書寫母親這一生的萬般艱難,也向更多人展示了如秋園一樣的、世世代代的女性如何在這片廣闊的大地艱難生存。
在《秋園》出版之后,越來越多的人關(guān)注到微小個人的鮮活歷史,越來越多的讀者渴望看到平凡生命的存在記錄,于是《浮木》如約而至。如同書名,這本書主要講述了楊本芬周圍的鄉(xiāng)間人物如水中浮木般隨波逐流、夾縫求生的故事。十三個月大就因肺炎去世的小弟楊銳、十五歲溺死在湖北馬口一條河里的田四、孫子雙亡后失蹤的定坤叔等,楊本芬的筆下書寫了一個又一個人世間的普通人,他們努力生活,或許安享晚年,或許不得善終。正如書中寫的那樣,他們每一個人都努力地活著,用微小的個人意志對抗生活的艱辛。在楊本芬的書寫下,鄉(xiāng)間人物超脫生死,走出時間。而書外的讀者借助于文字記錄,用閱讀抵抗遺忘,抓住了他們存在的痕跡,他們的生命也得以故事的方式永恒存在。
在寫《秋園》時,楊本芬就曾想過,如果沒人記下一些事情,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將會被迅速抹去。在未來的某一天,她自己的痕跡也將被抹去。所以為了留下來過這世界的痕跡,為了銘記經(jīng)歷過的悲涼沉痛,寫完《秋園》后,她提筆寫起自己的人生,即《我本芬芳》。書名是對她名字的解釋,也是對這一生的遺憾痛惜。因歷史進(jìn)程,未及畢業(yè)便下放農(nóng)村;因人情常理,二十來歲相夫教子;又因那一份頑強(qiáng)的熱愛,花甲之年執(zhí)筆寫作??础段冶痉曳肌肪拖袷窃谥刈邨畋痉业囊簧?/p>
故事一開始,名叫惠才的女孩腳步輕盈、活力滿滿地向我們走來。我們眼見著她受困于挫折,明明出類拔萃卻總是與工作失之交臂;我們目睹著她怦然心動,與呂醫(yī)生互生情愫,以為找到了自己的終身依靠;我們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落入生活的泥沼——為了有依靠,與呂醫(yī)生結(jié)婚。為了兒女,放棄工作。為了更多合乎情理的責(zé)任,她一點(diǎn)點(diǎn)舍棄個人愛好,宣布從此“公有”。
蕭紅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所以,這也注定女性需要耗費(fèi)更大的決心與毅力,才能稍微飛上天空。我記得惠才第一次領(lǐng)到稿費(fèi)后的歡天喜地、容光煥發(fā);也記得領(lǐng)完稿費(fèi),她面對家中一地廢墟時的撕心裂肺、痛苦絕望。人生的無數(shù)個瞬間,她有了死的決心,可為了女兒,選擇艱難活著。從此放棄書寫、放棄愛好,專心做一位妻子、做一個母親嗎?還是韜光養(yǎng)晦,暗自打磨,等一個時機(jī)再次書寫人生?惠才如何選擇,書外的你我又如何選擇?楊本芬用文字發(fā)出追問,為現(xiàn)實中有著同樣困頓的女性帶來慰藉與啟發(fā)。
數(shù)十年,她在油鹽醬醋的間隙寫稿、改稿,八公斤重的手寫稿凝結(jié)了她一生的孤獨(dú)與失落、熱愛與自我。讀者愛看小說、愛看故事里的悲歡離合,這故事不過六萬字,讀起來很快,掂一下很輕,但讀者眼里的悲喜劇,卻是她日復(fù)一日的人生。
情深不壽,楊本芬的女兒章紅擔(dān)心母親傾注過多感情在寫作上,以至于損害身體,她本決心不再鼓勵母親寫作,直到她翻到母親在她報考研究生時寫給她的家書:既然你決定要考,那就好好準(zhǔn)備。不過,萬一沒有考上,那也是絕不要緊的。她反思,母親一生犧牲眾多,卻從不壓抑孩子的選擇。而對于母親,寫作也是與生俱來、無法克制的天性表達(dá),她不該僅憑自己的想法就限制母親的創(chuàng)作。所以章紅在朋友圈寫下:“我,一個女兒,想對自己的母親說:我要你為人所知。”
我要你為人所知,要你這一生的妥協(xié)、放棄與不堪都為人所知,到那時人們會驚嘆,你也曾有過金子般閃耀的理想,你本可以如春花一般芬芳爛漫;我要你為人所知,要你依憑自己的才能與勤勉獲得你一生渴求的社會價值,到那時這世界會承認(rèn),曾有一位普通女性,帶著最厚重、最難舍棄的負(fù)累,飛向了萬米高空……
看完楊本芬的“女性三部曲”,我意識到,原來記錄人生是這么輕盈,短短幾萬字就能寫盡人間的生死與哀樂;原來記錄人生又是那么沉重,字字血淚,每一個符號都是不為人知的苦難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