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 開封有個包青天，鐵面無私辨忠奸，江湖豪杰來相助，王朝和馬漢在身邊……”這首歌說的是北宋開封府知府包拯。哦，不對，是包公戲里的“包青天”。這“包青天”可跟歷史上的包拯毫無關(guān)系，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主要內(nèi)容便是說，從元朝開始的所有包公戲，除了包拯的名字是真的之外，其他的全都是假的，包括包拯的相貌、經(jīng)歷、審案故事、司法程序，全部都是元明清時期的民間三流文人捏造、虛構(gòu)的。不獨如此，包公戲里對包拯的各種稱謂，比如“包青天”“包大人”“包相爺”“包文正”“包黑子”，等等，差不多也都是后世文人編造出來的，而且編得比較蹩腳，完全不合宋朝歷史。

一、包青天

幾乎所有的包公戲都將包拯稱為“包青天”，但宋人似乎并沒有將清官叫成“青天”的習(xí)慣。檢索宋代史料，我沒有找到宋朝稱官員為“青天”的記錄（或許是我孤陋寡聞，各位若見過宋人稱“青天”的史料，還請相告），倒是宋話本小說《錯斬崔寧》中有一段描述：“那小娘子正待分說，只見幾家鄰舍，一齊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語，委是青天！’”這里的“青天”，算是“青天大老爺”的意思。但《錯斬崔寧》為元明人輯錄整理，加入了元明人的說話習(xí)慣，我們無從判斷宋人是否也這么說。

有一點可以肯定，“青天”的呼謂是明清時期才流行起來的，其時一位秉公執(zhí)法的官員，往往就會被民間尊稱為“青天”。來看幾個例子：晚明公案小說《律條公案》：“次年二月，馬鳴亮為河南代巡，法令甚是威嚴(yán)，折獄甚是明白，人民無不悅服，皆號為馬青天?！鼻迦斯P記《郎潛紀(jì)聞二筆》：“魏青天者，廣昌魏少宰定國，知湖廣應(yīng)城縣時，楚民爭稱之者也。公善決獄，惠政入人心，鄰縣訟者咸赴訴，上官亦知之。”

這個時期，包公題材的小說、筆記也普遍出現(xiàn)了“包青天”的稱謂，如清代小說《海國春秋》：“當(dāng)年百姓無奈，俱奔開封龍圖包青天跟前告狀。”明清時期流傳的《靖江寶卷》唱詞：“我不上他家去，我這次要上大忠臣包青天包大人家去要賬?！钡纬瞬粫谐伞鞍嗵臁?。

二、包大人

“包大人”也是包公戲中十分常見的對于包拯的稱呼，如上引《靖江寶卷》唱詞就稱包拯為“包大人”。但這不過是明清文人將本朝流行的稱謂套到宋朝人身上罷了，因為宋朝百姓見官，或者下屬見上司，并無當(dāng)面稱對方為“大人”的習(xí)慣。

清代學(xué)者趙翼曾考據(jù)過，“大人”之稱，“南宋時尚專屬子之稱父，而不以稱貴官。覿面稱大人，則始于元、明耳”。宋人筆記《雞肋編》載：“世惟子稱父為大人，若施之于他，則眾駭笑之矣。”宋朝人若稱包拯為“包大人”，是會被人取笑的，因為“大人”只用來稱呼父親。見官稱“大人”之風(fēng)，是從元朝開始的，明清相沿，到了趙翼生活的年代，“大人”之稱已經(jīng)泛濫，京朝官、巡按、督撫都被稱“大人”。

元朝之前，當(dāng)然也有以“大人”指稱官員的語言習(xí)慣，如《后漢書·岑彭傳》：“韓歆，南陽大人。注：謂大家豪右也。”但這里的“大人”只是第三人稱，跟當(dāng)面稱“大人”的第二人稱并非同一回事，用趙翼的話來說：“唐以前稱貴官為大人者，乃從旁指目之詞，而非覿面相呼也?！?/p>

那么宋朝人見官怎么稱呼呢？趙翼考證說：“考唐宋以來，仕宦相呼，敵以下或稱字，尊長稱丈，公卿貴官則稱其官位。”意思是說，對方若為平輩或以下，則稱其字；對方為尊長，則稱“丈”；對方為公卿貴官，則稱其官位。

三、包相爺

明清時期的包公戲、包公案小說還將包拯稱為“相爺”，如清代公案小說《三俠五義》：“忽見門上進來，稟道：‘今有開封府包相爺差人到了。’縣尹不知何事，一面吩咐：‘快請?！毕酄?，是對宰相的尊稱。但，包拯只當(dāng)過權(quán)知開封府、權(quán)御史中丞、三司使、樞密副使等職務(wù)，從未當(dāng)過宰相，他擔(dān)任過的最高職務(wù)只是樞密副使，頂多算是副國級干部，稱其為“包相爺”是不合適的。

四、包文正

在《靖江寶卷》《聊齋俚曲集》《三俠五義》《呼家將》等明清戲曲與小說中，包拯又被稱作“包文正”，如清代小說《說呼全傳》：“仁宗即召八王同包文正到官，便道：‘龐妃朕已賜死，龐集革除其職，今但召呼家將到來，應(yīng)卿等保奏，朕好降旨加恩?！薄毒附瓕毦怼罚骸叭首诖蟀l(fā)雷霆，拍動震山河：‘大膽包文正，你膽有天大，竟敢陷害皇親國戚，國法難容?！边@里的“文正”是謚號，但包拯的謚號并不是“文正”，而是“孝肅”?！毒附瓕毦怼贩Q活著的包拯為“文正”，更是荒唐。

補充說明一下：在宋人的觀念中，“文正”為“謚之至美，無以復(fù)加”。既然是至美至榮之謚，當(dāng)然不可以輕易與人，北宋一百余年，能獲得“文正”之謚的士大夫，屈指可數(shù)，只有那些堪稱士人典范中的典范，才可以得到“文正”的賜謚，比如范仲淹。以包拯的政聲、成就，還夠不上謚“文正”的資格。顯然，“文正”只是民間文人贈送給包公的溢美性質(zhì)的私謚。

五、包公

稱包拯為“包公”，倒不能說錯，因為宋人確實習(xí)慣將具有較高社會地位的男性尊稱為“公”。不過，“公”一般為第三人稱，且通常用于稱呼逝者，因此在墓志銘中，特別容易找到“公”的稱謂。

“包公”一稱，也見諸宋朝文獻，宋人筆記《邵氏聞見前錄》載，章惇少年時，“私族父之妾，為人所掩，逾垣而出，誤踐街中一嫗，為嫗所訟。時包公知開封府，不復(fù)深究，贖銅而已”。不過，此時“包公”并不是包拯的專稱，只要是姓包的，又有點社會地位，都可以被稱為“包公”。所以，我們會看到，包拯的子孫也被叫“包公”，如包拯次子包綬的墓志銘，碑額陰刻篆書“宋朝奉郎包公墓志銘”；包拯孫子包永年墓志銘，碑額陰刻篆書“宋宣教郎包公墓銘”。另外，由于“公”通常是對逝者的尊稱，包拯當(dāng)開封府知府時，恐怕不會有人以“包公”相稱。

六、包龍圖

有時候，包拯也被稱為“包龍圖”，如明代話本小說《初刻拍案驚奇》：“現(xiàn)今開封府府尹是包龍圖相公，十分聰察?！本W(wǎng)上有一則網(wǎng)文解釋說：“宋仁宗繪了幅包拯半身像賜予包拯，因皇帝自命為真龍?zhí)熳?，故而仁宗皇帝繪的圖畫便稱為‘龍圖’。龍圖不是可以隨便亂掛的，仁宗就給包拯賜造一座樓閣，專供張掛龍圖之用，稱‘龍圖閣’，也作為包拯的官府。自此，‘龍圖閣’就正式作為一種官的名稱，包拯也就叫‘包龍圖’了?！边@當(dāng)然是可笑的胡說八道。

包拯之所以有“包龍圖”之稱，是因為他曾被授予“龍圖閣直學(xué)士”的職稱。龍圖閣為皇家圖書館之一，設(shè)學(xué)士一員，直學(xué)士七員，待制三員，直龍圖閣五員，這叫做“館職”，主要用來優(yōu)待文學(xué)之士，以彰顯其學(xué)術(shù)地位，好比現(xiàn)在的官員，如果帶上客座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員之類的學(xué)術(shù)頭銜，便可以顯得很有學(xué)問。但，領(lǐng)有“龍圖閣直學(xué)士”館職的包拯卻不可簡稱為“龍圖”，非要簡稱，也是簡略為“包直學(xué)士”。

還有些戲文將包拯的館職說成是“龍圖閣大學(xué)士”，如京劇《鍘美案》唱詞：“老夫，包拯，宋室駕前為臣，官拜龍圖閣大學(xué)士，兼理開封府府尹?！钡未鷱臎]有什么“龍圖閣大學(xué)士”，這可能是創(chuàng)作戲劇的草野文人將宋代館職誤會成明清時期的“殿閣大學(xué)士”了。

七、包待制

戲曲小說關(guān)于包拯的所有稱謂當(dāng)中，可能只有一個稱呼是準(zhǔn)確的，那便是“包待制”，如羅貫中《三遂平妖傳》：“這官人正是開封府包待制。這包待制自從治了開封府，那一府百姓無不喜歡。”待制，跟直學(xué)士一樣，也是館職。包拯領(lǐng)“龍圖閣直學(xué)士”職之前，曾被任命為“天章閣待制”，待制的地位在直學(xué)士之下，從待制到直學(xué)士，有點像從副教授升為正教授。

既然包拯曾領(lǐng)“天章閣待制”之職，那么稱他為“包待制”便是恰如其分的。宋朝人也是這么稱呼他的，《宋史·包拯傳》載，包拯權(quán)知開封府時，因為“立朝剛毅，貴戚宦官為之?dāng)渴?，聞?wù)呓詰勚?，“童稚婦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師為之語曰：‘關(guān)節(jié)不到，有閻羅包老’”。

但是，“包待制”這個準(zhǔn)確的稱謂卻流傳不廣，只在一部分元雜劇與元明小說中見到。而那些謬誤的稱呼，什么“包青天”“包大人”“包黑子”“包相爺”“包龍圖”，卻是廣為流傳，誤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