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念
一
去年年底的一天,我和8歲的兒子先后發(fā)燒。
應(yīng)該是陽了。第一時間給還在加班的老公岳洋打電話。
如我所料,他一聽說,張嘴就是責(zé)備:“我都說了,最近要做好防護,你倆都躺下了,我還能逃過去嗎?”
事已至此,我不想跟他爭吵,只是叮囑他:“你多喝水,好好吃飯,做好防護,暫時先別回家了?!比缓?,電話傳來忙音。
他把我電話強行掛斷了。這就是岳洋,遇事總是情緒先行。好在脾氣來得快,消失得也快。這么多年,我都習(xí)慣了。
當(dāng)晚,岳洋還是回來了。打進屋開始就在“審問”我和兒子:怎么感染的?
彼時,兒子發(fā)燒39.2℃,我38.8℃,身上每塊肌肉都在疼。
岳洋戴著雙層口罩,分別幫我們量完體溫后,開始找藥。結(jié)果,家里根本沒備藥。
這下,他更生氣了,又是一通抱怨:“不知道未雨綢繆嗎?這日子讓你過的……”然后,他憤憤地摔門而去。
一個小時后,岳洋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大包藥,一邊炫耀一邊數(shù)落:“知不知道這個病如果燒大了,很可能引發(fā)急性心肌炎,孩子還有可能抽搐驚厥?別的藥不備,退燒藥必須得有啊?!薄澳憔驼f,我此時此刻,是不是你們娘倆的救命恩人?”
我能說啥,燒成那樣,也得把感謝及時地表達(dá)出來:“嗯,等我和兒子好了,當(dāng)牛做馬照顧你?!?/p>
當(dāng)天晚上,岳洋一宿沒睡。他給我倆物理降溫。擦酒精,煮蔥白水,還學(xué)著網(wǎng)上的妙招用衛(wèi)生護墊做降溫貼……
看著他熬紅的雙眼,我勸他睡一會兒。
結(jié)果又招來他的一通責(zé)備:“這個時候你管我干嗎?我心得有多大,還能睡著?你趕緊好起來得了。你也真是,非得趕著第一批陽嗎?知不知道第一批癥狀是最嚴(yán)重的?”
我……
后來,我和兒子迷迷糊糊都睡了。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兒子開始低燒,但身上的肌肉不怎么疼了。我依然在燒,頭痛欲裂,隨便起個身,頭就跟被電鉆扎進去了一樣。
岳洋熬了粥,讓我和兒子吃飯??晌页圆幌?,聞到飯味,差點吐了。但岳洋卻一直在我耳邊碎碎念,什么不吃東西更沒有抵抗力,你不能隨著自己的性子等等。
我表示惡心,他就說,我就煮的小米粥,什么味道都沒有,你有什么可惡心的……我被逼得沒辦法,只能坐下來吃一口。
結(jié)果,我吐了。岳洋也就善罷甘休了,放我回臥室休息。
路過茶幾時,看到上面擺著三個打開的抗原。都是岳洋從昨晚到現(xiàn)在測的,一道杠。
但有必要一晚上測三次嗎?
他說:“疑神疑鬼的,老覺得自己嗓子不舒服,一晚上浪費了三個抗原,害怕我也陽了,就沒人照顧你和兒子了,也害怕上不了班?!?/p>
照顧我們娘倆吃下早餐,又把午餐整成半成品后,岳洋戴著兩層口罩上班去了。
看著他疲憊的身影,心里很難過,忍不住給他發(fā)了個微信:“家里我能應(yīng)付,要不你晚上回你爸媽家或者在單位旁邊找個賓館,好好休息一下吧?!?/p>
結(jié)果,岳洋一個電話打過來,惡語惡氣的:“現(xiàn)在知道我累啦?之前那么讓你小心點,你還是把自己弄陽了。怕我累怕我麻煩,倒給我省點心啊。再說啦,你倆這樣子,我上哪兒能睡安穩(wěn),別說沒用的了,我要遲到了。”然后,又是不由分說地掛電話。
二
陽的第二天,兒子退了燒,嗓子開始疼。我讓他自己在家玩。
我則一直處于高燒帶來的半睡半醒狀態(tài)。有幾次醒來,感覺自己嗓子都粘到一起,嘴唇燒掉了一層皮,想喝水,可是比起全身疼痛引發(fā)的無力,我寧愿渴著,繼續(xù)昏睡。
迷迷糊糊間,聽到家里門響。是岳洋回來了。
回來一見我的狀態(tài),先是罵兒子,說他就知道看電視,不知道給媽媽倒杯水嗎?然后是責(zé)備我,人病了嘴沒病吧,就讓兒子幫忙倒個水都不能說嗎?一邊數(shù)落著,岳洋一邊到廚房里做電解質(zhì)水。然后,逼著我一杯一杯地往下喝。
我這廂喝著,他那廂依然振振有詞:“同時陽,你看兒子,再看看你,你就是體質(zhì)太弱不扛事,平時讓你多吃多運動,你就是不聽……”
若是平時,像他這么習(xí)慣性地發(fā)牢騷,免不了又是一頓唇槍舌戰(zhàn)。但現(xiàn)在的我,實在沒力氣跟他吵,索性讓他講個夠。見我不出聲,癱軟在床上的樣子,他也就收了聲。
我問他有沒有吃飯,他說哪有時間吃,中午休息不放心,趕緊回來看看。然后瞅一眼表,說自己得回單位了。
岳洋在回單位的路上,還不忘發(fā)微信向我勵志:“你得像我這樣,靠著一口真氣不陽——如果我陽了,誰來照顧你們娘倆?堅強點,有時候人要是心理弱了,病就強了?!蔽冶緛硐虢o他回一個“奮斗”的表情,可是,頭太疼了,生無可戀的那種疼,索性沒理他。
接下來的病程,我感覺自己像被設(shè)定好了一樣。
兒子基本上已康復(fù),而我卻步步深入。
退燒之后,是劇烈的頭疼,接著是“吞刀片”。之后就開始咳嗽,每次咳嗽都跟磨刀一樣。好不容易嗓子沒那么痛了呢,結(jié)果兩側(cè)的腰疼得就跟腎被挖走了一樣,翻身都疼得齜牙咧嘴。而等到腰疼好不容易緩解了,我開始“水泥堵鼻子”,接著又是拉肚子。
總之,別人三四天就過去的事,我活活被折磨了八天。八天里,我非必要沒離床。當(dāng)然,我忍受病痛的同時,也要忍受著岳洋的照顧和嘲笑。
我每多出一個癥狀,他就說,誰誰誰兩天就好了,誰誰誰一直在上班,啥也沒耽誤,再看看你,要么真的是病重,要么就是矯情。
等到我第六天還沒好,反而又增加新的癥狀時,他已經(jīng)上升到人品來打擊我了。說什么新冠病毒一共就這么些癥狀,我生怕吃虧,哪個癥狀都得試一下。
這邊打擊著我,那邊則無比緊張地四處打聽特效藥,各種偏方直往我身上招呼。
好幾次晚上,迷迷糊糊翻身,就聽岳洋立馬醒了,起身問我:“怎么樣?不要去醫(yī)院?”
看著他那副精神頭兒,我心里是又暖又嫉妒:同樣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兩口子,我感覺自己都快不行了,但,岳洋卻一直保持不陽。不愧是我們家的天選打工人。
三
第九天早晨,我醒來時,明顯感到身上沒有什么不舒服了。除了偶爾還會咳嗽幾聲。那種走路終于有腿,而不是靠飄的感覺,讓我開心極了,我知道自己這是痊愈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起床,想讓岳洋多睡一會兒。
這段時間,他真的太累了。
“重獲新生”的我一邊做早餐,一邊把家里做了簡單的消毒。等到一切收拾停當(dāng),去叫岳洋起床吃飯上班時,結(jié)果,他燒得跟火炭一樣。
保持了這么久,他還是陽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撐到此時此刻才陽的。
他自己說:“意志。我倒了,你和兒子怎么辦?”
鼻子莫名一酸。
好在,那天是星期六,他休息。
喂他吃下退燒藥后,開始給他做電解質(zhì)水。照著他曾經(jīng)照顧我的樣子,我開始了“反哺”。
可是,岳洋太不聽話了。讓他喝水,他一會兒說酸,一會兒又說有點咸,一會兒又說這東西根本沒用,就是為了促銷檸檬的;他高燒至39度,我讓他吃退燒藥,他拒絕:“這個時候,免疫系統(tǒng)正吞噬病毒呢,不能吃”;給他煮紅糖姜蔥水,他說這哪是人類能咽下去的東西……總之,藥不吃,米水不進。唯一的要求就是關(guān)起門來,讓他睡飽。
岳洋足足睡了一天半,中間起來上過幾次廁所,然后回去繼續(xù)睡。直到晚上六點,他起來了,表示自己想吃西紅柿打鹵面。
兩碗下肚,居然沒飽。我又給他做了一碗,他邊吃邊中氣十足地自夸:“你看我多好,病了,不聲不響不連累任何人,就是一個睡,多省心。不像你,生個病,太費老公了?!?/p>
不等我反駁,明顯吃飽了的他又開始挑毛?。骸澳氵@碗面的西紅柿都沒炒到火候,能不能用點心?我都沒用你為我端茶倒水的,就煮個面還這么糊弄嗎……”
至此,那個嘴碎嘴毒,令人耳膜穿孔的老公又回來了。
可是,突然覺得能夠這樣你來我往地吵吵鬧鬧,也挺好。
四
周一這天,我準(zhǔn)備上班了。同樣上班的岳洋卻死活不同意。跟我各種科普,陽過后十五天內(nèi)體質(zhì)都很弱,特別容易復(fù)陽。而且,一旦勞累,容易引發(fā)心肌炎等等??傊?,死活不讓我出家門。
我問他:“那你為什么能去上班?”
“雙標(biāo)”的他特別有理:“因為我是輕癥,而且我是在你后面得的,算是第二批,毒性小,副作用也少,可以忽略不計?!?/p>
病假這么多天,我內(nèi)心很不安:“不能再請假了,單位會不愿意的?!?/p>
誰想,岳洋倔勁又上來了:“愛愿意不愿意,身體是自己的?!?/p>
我還在堅持,可是,岳洋氣咻咻地扔下一句:“別去了,大不了不干了。別讓我覺得,我都這么拼命工作了,可老婆卻還是連個病休都不敢?!?/p>
然后,他就上班走了。留下我站在家門口,獨自溫柔凌亂……
結(jié)婚十年,依然爭吵不斷。
有時因為孩子的教育;有時因為錢永遠(yuǎn)不夠花;有時僅僅因為對方?jīng)]主動拿垃圾下去丟這點小事,跳腳著表示一天都不想跟對方過下去;有時,互相寸土不讓地吵到面紅耳赤時,氣得我眼淚暴流時,就會想起父母的婚姻。
從小到大,聽他們大事吵、小事吵,就覺得他們?yōu)槭裁床浑x??墒?,如今再看,他們吵了一輩子,吵到最后一個像棒哏、一個像逗哏。
上一秒還在罵“你怎么不去死”,下一秒,卻紅著眼睛感慨:“如果你爸(媽)走在我前面,我可怎么活?”
或許,這就是普通煙火夫妻的情趣吧。
好情緒與壞情緒,都可以向?qū)Ψ秸宫F(xiàn)無遺。當(dāng)然,也只有對方在乎。
爭吵毒舌胡鬧,自是另外一種深情依賴和托底。就像此時此刻,站在陽臺上,望著岳洋急匆匆去上班的身影,我心里盛滿往后余生的著落感。
我深深相信,七老八十之際,垂垂老矣那時,夜半不適,發(fā)出虛弱的呻吟之際,那個毫無怨言起身端水遞藥的人,一定是彼此。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