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1
? “一個月二十天不出回遠(yuǎn)門,你弄那個做啥?回來看看給眼上供嗎?”母親從一開始就不同意父親買那輛自行車。那要我們一家人半年的口糧錢。
父親脾氣出奇地好起來:“華兒她娘,你別急嘛。買回來你就知道它用處大了。你聽我說給你聽聽,有了自行車……”父親又開始條條款款數(shù)算起來,母親沒心思聽,瞪他一眼轉(zhuǎn)身走了,邊走邊回身懟他:“屋子這么小,光擠五口人都掉不過腚來,你弄回來放床上摟著嗎?”
母親的擔(dān)心可不多余,那時,我們?nèi)椅蹇谌藬D在兩間低矮的小草房里,是奶奶留下來的老屋。房子又矮又窄巴,個子高些的人就得低頭往屋里鉆。里屋一張大床,睡著父親母親和年幼的弟弟。外屋放著一張小床睡著我和妹妹。再安一張大八仙和吃飯用的小八仙,連放幾張小椅子小凳子的地兒都沒有了,只好塞到桌子底下,吃飯時拽出來,吃完飯再塞回去。
“這個你就不用操心啦!我專門給它造個車庫。何況,早晚我會讓你們住上大房子的?!?/p>
“什么?車庫?”母親已走到大門外,聽到身后父親的承諾,“撲哧”一下笑了。母親那一笑,那輛賊光锃亮的大“金鹿”自行車,就一路“叮鈴鈴”歡叫著進(jìn)了我們那個窄小的院子。那是父親托人在縣城買的,他又步行了二十多里山路,從鎮(zhèn)上將它半推半扛回來——路平整的地方推著走,坑洼不平的地方就扛著走。
那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我還在讀小學(xué)。
那時,除了在鎮(zhèn)上上班的趙二叔,父親是村里第一個買上自行車的人。還是當(dāng)時的名牌,“金鹿”。那著實讓父親和我們這些孩子們風(fēng)光了一陣子。
2
用母親當(dāng)時的話說,大“金鹿”就是父親的命根子。自它來家,我們姐弟三個的地位都直退二線。來家第二天,父親就把它全副武裝起來。他專門去集上買了一大捆橘紅色的塑料膠帶,把車大梁、車架細(xì)細(xì)地纏繞保護(hù)起來。又讓母親親手縫制了一個紅色絨布座套套在三角形的車座上,那個圓圓的車鈴鐺上,父親把他曾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先進(jìn)掙得的大紅花給掛上了。
裝飾完畢,父親又圍著那輛渾身透著喜氣的大“金鹿”轉(zhuǎn)了好幾圈,左看看,右摸摸。父親那溫柔的眼神輕柔的動作,讓我們幾個小孩兒都有點酸溜溜了:可從來沒見粗手大腳的父親對家里的一個物件這么迷戀過。對我們好像也沒這么好過。真是的。
父親也果真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很快就給他的大“金鹿”搭建了一個小小的車庫,用家里的高梁秸桿和幾片石棉瓦搭的——那是大“金鹿”白天的臨時棲身點。到了夜里,我們都睡下了,父親會把它再推到屋里,放在我們的小床前面,就差讓我們摟著它了。
父親怎么學(xué)會的騎自行車,我們不知道。好像他天生就會。我們的記憶里,自那輛大“金鹿”來家,父親在家的日子就少了。今天騎著它去東村,明天騎著它去西市。大清早起來,我們還在睡夢中,大“金鹿”已“鈴鈴”唱著離開家門,晚上星星都出來了,父親才騎著它回家。
“鈴鈴鈴……”父親還在院門外好遠(yuǎn),那清脆的車鈴聲已先他抵達(dá)。母親聽到鈴聲,不慌不忙地布置飯桌,給父親燙酒。弟弟妹妹,會像出巢的小鳥,飛出去迎接。我大一點兒,把水打好,毛巾備好。也順便給大“金鹿”準(zhǔn)備一盆水。每次出遠(yuǎn)門回來,父親都會細(xì)細(xì)地給它洗個澡。
父親當(dāng)然不是像母親當(dāng)初預(yù)言的那樣,騎著大“金鹿”到處顯擺張狂。父親每次出門,都有特殊的使命,每次回家,也帶著特別的收獲。他從幾十里外的集市上給母親帶回來幾只長毛兔,母親就忙起來。家里的豬油罐子和鹽罐子從此就沒有再空著的時候了。他還從近百里外的地方淘回來高產(chǎn)花生種,當(dāng)年秋天,我們家的花生產(chǎn)量就翻了一番。他把家里種的西瓜裝在新編的馱簍里,馱到鄰縣的市場上賣,一斤西瓜就能多賣出一毛錢。一車西瓜,近三百斤,可以多得近三十塊錢。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夠我們幾個數(shù)半天。
直到這時,我們才明白了大“金鹿”的重要性。母親也不再抱怨父親買這無用的物件兒回來。它馱著父親,父親馱著我家的日子,一天天奔向康莊大道。
3
其實,大“金鹿”不光承擔(dān)著家里的各種貿(mào)易任務(wù),它還慢慢成了我們一家人重要的交通工具。以前逢年過節(jié)趕大集,走親戚串遠(yuǎn)門兒,都是父親用一把小推車推著我們。左邊我抱著弟弟,右邊妹妹抱著行李。幾十里路,“吱吱扭扭”,往往大清早出門,晚上月亮出來才回到家。一路上,上坡過坎兒,過河過灘,父親也不舍得我們下來走,他的手上、腳上,常擰出血泡來。
大“金鹿”來了,大不一樣。父親天生手巧,前面一個小車座,架在大梁上,坐弟弟,后面一個大馱簍,可以坐我和妹妹。當(dāng)然,三個孩子一齊出動的時候并不多,很多時候,我們就騎坐在車后座,緊緊摟著父親的腰,跟著他去趕集,去看戲,走親戚。
那時候的父親真是年輕哪,他穿著母親親手為他縫制的白色汗衫,褲腿挽到膝蓋,推出大“金鹿”,左腳踩在腳踏上,右腿輕輕一揚(yáng),還沒等我們看清怎么回事,就跨上去了??缟先?,并不急著走,又以雙腿做支撐,把車身稍稍向里傾斜一下,我們就很順利地爬上后車座。
“出發(fā)嘍!丁鈴鈴……”大人小孩兒還有車子,一齊歡呼著出發(fā)。
我是家里的老大,又從小爭氣,書讀得好,跟著父親出行的機(jī)會就多。記憶中最難忘的是讀小學(xué)四年級那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獲得了全鎮(zhèn)知識競賽第一名的我,將在那天去鎮(zhèn)上領(lǐng)獎發(fā)言。幾乎從半個月之前就開始一遍遍背誦那天的發(fā)言稿,那是我人生途中第一次,自然看重。孰料天公不作美,“六一”那天,從一大清早就開始風(fēng)雨大作。穿戴一新的我,望著門外漫天的風(fēng)雨不如如何是好。一邊不住地偷偷去看父親的臉色,內(nèi)心里,還是希望他能作出一個讓我喜歡的決定。
“這么大的雨,怎么去???”母親愁嘆?!耙灰院笤墼贍幦“?。”她是有意讓我放棄了。
忍了半早上的淚終于從我眼眶兒里掉下來了:“我……”
“這點雨怕啥,不怕,英子,咱們出發(fā)!”父親在屋里快速轉(zhuǎn)了一圈兒,手上就多了兩塊塑料布,一塊大的,一塊小的。大的剛好把我裹個嚴(yán)實,小的披在他的背上,僅夠遮過他的上半身。那時候家窮,雨衣雨傘這類的雨具是沒有的。一頂草編斗笠,一塊塑料布,護(hù)送我們爺倆頂風(fēng)冒雨往鎮(zhèn)上趕。
下雨,路泥濘,又一路都是頂風(fēng)。我坐在父親身后,聽著風(fēng)吹得他身上的塑料布“嘩啦啦”響,他粗重的喘息聲還是通過那寬厚的背傳過來。
“英子,抱緊我的腰,小心摔下去……”父親弓著背在前面用力蹬車,還不時回頭叮囑我一下。其實,不用他叮囑,我一直在緊緊地?fù)е赣H的腰,一直把自己的身體使勁向前靠一點。頂風(fēng)行車,那樣子可以減少一點阻力,讓父親少受點累……
那天上午,我們緊趕慢趕,十一點多鐘才趕到鎮(zhèn)上開大會的電影院。等我們渾身滴答著水趕到電影院門口,大會剛剛結(jié)束。父親滿臉歉意與難過,我高高興興跑上前臺把我該得的獎狀與獎品領(lǐng)回來塞到了父親懷里:“爸爸,我爭取明年還來,明年我一定能發(fā)言!”
不知為什么,父親臉上的難過與愧疚之色讓我忽然間長大了。
4
車與人一樣,風(fēng)里來、雨里去,慢慢就變老了。那輛大“金鹿”,陪著父親,載著我們一家人的希望,東奔西走,漸漸失去了最初的青春光澤。橘紅色的包裝帶已被風(fēng)雨漂白,慢慢脫落了,車圈不再锃亮,車鈴上生了斑斑點點的銹跡,也不再那么清脆響亮。
它的主人,老得更是明顯。腿腳不再靈便,腰身不再挺拔,渾身不是這兒痛就是那兒痛。父親,慢慢與他的自行車告別了。
這些年,父親也一點點兌現(xiàn)了他當(dāng)年對母親的另一份承諾,在老家建起亮堂堂的四合院,還把我們姐弟幾個送出山村送進(jìn)大學(xué),又看著我們在城里安家立業(yè)。家里也有了代步的摩托車和小汽車。沒人再騎自行車了。父親的大“金鹿”卻一直不舍得丟。父親說,那不能丟,它可是我們家的大功臣。父親說起他的大“金鹿”,依然是當(dāng)年的深情與溫柔。
回首往事,那陣陣清脆的“鈴鈴”聲,仍然時不時從記憶的深處一路歡唱而來。它載著的何止是兩代人的記憶,它載著的是一段歷史,一段回不去的苦樂年華,一段如今想起來會含淚帶笑的美好歲月。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