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網(wǎng)上有位自媒體紅人常姐,直播時不唱歌、不做菜、不帶貨,而是在鏡頭里用剪刀和縫紉機,將零碎料子做成短衫、半裙、闊腿褲或正裝長袖襯衣,每一件都有模有樣。有人說她是裁縫界的橋本愛,用不著回小山村拍攝《小森林》這樣的電影,也能營造一股心靈清泉。而她嫻熟的裁剪,總讓我想起搬家前,父親壓在床褥下的一疊報紙衣樣。
我和妹妹少女時期的所有衣裳,都是父親裁剪縫紉的。他在裁縫上的興趣與靈性異于常人——只要去商場里摸一摸成衣,翻過衣擺看一下內(nèi)里的鎖邊方式,他就能在頭腦中模擬出那些泡泡袖、馬蹄袖的裁剪手法,丈量出那些百褶裙、修腰喇叭裙的尺寸。他天生有這種化整為零的本事,就好比谷愛凌的“視覺化訓(xùn)練”。父親從未學(xué)過裁縫,但這種立體化、視覺化的想象讓他立馬知道,應(yīng)該怎樣裁剪那些奪目的袖子、鼓蕩的裙擺、打褶的褲腰。
他先在舊報紙上練習(xí),再將報紙的紙樣擺放在衣料上,打量哪種擺放方法費料最少。這種創(chuàng)作的快感與作為工程師的他在圖紙上的拘謹寫繪,迥然不同。
在那個年均工資只有百十塊錢的年月里,一段上好的香云紗價格不菲,但若是零頭料,就會便宜很多。每年到了秋風(fēng)漸起的時候,無錫城里就會出現(xiàn)賣零布頭的人,一種是推著板車,板車前放一塊小黑板,寫明車主是某某絲綢廠的員工。還有一種是在正規(guī)衣料店中,偶爾會出現(xiàn)幾十段零頭衣料,棉麻、真絲、細毛呢均有,父親帶著我去挑選,他反復(fù)將零頭料舉起來,迎著陽光看面料的光澤、印花的凸凹,而我徹底被衣料店上空的“溜索”吸引了——那會兒沒有電腦,衣料店的會計高居一角而坐,猶如《西游記》里法力無邊的蜘蛛精,通往各個柜臺的鐵絲就像張布的蛛網(wǎng),發(fā)票與零錢用大鐵夾夾牢后,嗖嗖地穿梭其上,就像怒江上小孩坐溜索一樣迅捷。
十幾塊錢幾十塊錢一塊的面料,也實在是誘人,有的像李可染的國畫,有的像后現(xiàn)代派的油畫,有的是工筆,有的是寫意。父親流連忘返,臉上露出孩童般的微笑。這些工藝精湛的面料像是人間堡壘,可供敏感的人躲在里面納涼。
父親自己對穿著就沒那么講究了,上班,見客,多穿著自己剪裁縫紉的夾克衫。甚至在妹妹的婚禮上,他竟也沒有穿為重要場合置辦的定制西裝。這是他對這樁在他看來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的賭氣,還是想借此表明送女出嫁的落寞心情,不得而知。記得那天,父親很拘謹,執(zhí)意不坐主桌,一言不發(fā)地坐在角落里。來自農(nóng)村的親家展現(xiàn)出來的落落大方,倒讓人印象頗深。在一眾年輕人上場跳舞的時候,妹夫的媽媽打起了腰鼓。妹夫的爸爸也表演了拉二胡。這是他自己逮了蛇,用蛇皮蒙面做的二胡,不承想竟也拉得萬馬奔騰、喜氣洋洋。
婚禮令父親萬分憋屈:他的反對沒人聽取,他的落寞無人安慰,他的才藝是隱匿的,他無法透過一把剪刀與一臺縫紉機在現(xiàn)場表露出自己的情緒。小女兒被接親小伙簇擁而去的這一天,是父親生活中的分水嶺,他一下子老了。
妹妹出嫁后三個月,打電話跟我說,她收到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信封,里面裝了一件絲質(zhì)長袖上衣,顏色恰是妹妹最喜愛的深紫色。那是父親對她的婚事表現(xiàn)出強硬反對態(tài)度后的一次柔和轉(zhuǎn)折。他不會道歉的,對中國的很多老父親而言,要他們承認在兒女婚事上的誤判比登天還難。
妹妹穿上業(yè)余裁縫做的衣裳,那每一條細致的鎖邊,那三厘米距離內(nèi)多達數(shù)十針的細密針腳,那絲綢扇撲在皮膚上比秋風(fēng)還要皎潔的涼爽,都令她的心底涌出一股股細密的暖流。她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老父親忸怩的歉意。這種中國人才有的致歉方式,給予和接受的雙方都不動聲色,才顯得意味深長,回味雋永。
(冰封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