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苡 余斌
我是十七歲時開始和巴金通信的。之前我看了許多巴金的書,《家》《霧》《雨》《電》,不光是小說,他編譯的《無政府主義與實(shí)際問題》《蒲魯東的人生哲學(xué)》我也看。新文學(xué)作家中,我哥喜歡胡適,我姐崇拜冰心,我最崇拜的是巴金。冰心在燕京教書,我姐是真的崇拜。她的畢業(yè)典禮,帶我去參加的。在燕京的禮堂,學(xué)生都在那兒了,就見司徒雷登戴著方帽子走過來,冰心和一些教師跟在后面,我姐站在外側(cè),靠過道,冰心就從她身邊過去,她激動得很,大喊:“謝先生!”冰心連忙豎起手指在嘴前面,讓她別響。冰心作品里都在歌頌?zāi)笎?,我是有點(diǎn)兒隔膜的,因為母親對我一直很嚴(yán)厲。我愛讀巴金,因為巴金《家》里寫的,和我的家太相像了。
其實(shí)也不光是我,我在中西的好友當(dāng)中,有好幾個都迷上了巴金,讀遍他幾乎所有的作品,從中得到鼓舞和力量。巴金的小說對年輕人是特別有吸引力的??赡芎枚嗄贻p人都給巴金寫過信。我是好多年以后,才知道差不多就在我開始給巴金寫信的那段時間,同學(xué)劉嘉蓁也在給他寫信。一九八五年我和她通信時還說起這事,她在三八婦女節(jié)那天的來信里這樣寫:“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我卷進(jìn)一二·九運(yùn)動后,心頭像一團(tuán)火一樣在燃燒,血管里流淌著的血要沸騰了,要爆炸了,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承受不了在燃燒的火,要爆炸的血管,她在尋求一個支持者,一個承受者,幫助她承受這火,這血。巴金先生是這樣做了,他理解、同情、支持我們當(dāng)時那些極為幼稚可笑的想法和行動。我告訴他我們辦墻報,搞營火晚會,劃船到墻子河中央去放聲歌唱,他完全能理解和同情我們。我的心得到了安撫?!眲⒓屋璧窖影仓踹€給巴金寫過信,巴金稱贊她路走對了。
當(dāng)時我也是寫信到巴金那里去尋求撫慰的。那段時間我特別苦悶。有好多因素,一是前面說的一二·九運(yùn)動,再就是我哥去留學(xué)后,我覺得特別寂寞。我哥對我特別好,我總是跟著他,什么事都聽他的,像是一種依靠。有一次我上樓,仰頭對空氣喊了聲“哥der”,堂弟楊纮武聽到,就對母親說,六姐是想哥哥了。我一直叫我哥“哥der”,那是從一個玩笑來的:八叔家的四哥還有七叔家的五哥,加上我哥帶我一起玩,他們和我哥都上新學(xué)書院,會英語,跟我說,喊我哥要說“dear哥”。我不會說dear,一說就說成“der”,他們當(dāng)笑話,說,行,你就喊“哥der”,后來就一直這么叫。我總跟在我哥后面,到老了我姐還說,我和我哥是一撥的。
巴金是我崇拜的偶像。另一方面,對于我,他也像兄長一樣,代替了我哥。就在一團(tuán)苦悶中我開始寫信。收到巴金的第一封信時,我簡直是狂喜,那幾天恨不得擁抱遇到的每一個人,告訴他們:“我收到了巴金的親筆信!”總想大笑,又怕是在做夢。事實(shí)上,信我是悄悄寫的,收到信也不能公開,尤其更要瞞著母親。
我在第一封信里寫了對他作品的喜歡,還有對他的崇拜之情,以后慢慢地,什么對別人不說的話都對他說,什么事都問他的意見。都是很長的信。我喜歡做夢,夢多,在信里向他描述我的每一個夢。我給朋友寫信習(xí)慣寫得很長,但給巴金的信特別長,以至于好多年后有次他在朋友面前開我的玩笑,說我有一封信長到寫了十七頁紙。
可能是第二封信,我就說到了對我的家的不滿,重點(diǎn)是表示,我要做他筆下的覺慧。他回信表示不贊成,說我年紀(jì)太小,應(yīng)該先把書念好,要有耐心。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和劉嘉蓁之間的通信,當(dāng)然也不知道他稱贊她去延安是“路走對了”,否則我大概要問,為什么贊同劉嘉蓁去走自己的路,卻不贊同我像覺慧那樣呢?可能他會說,你和她的情況不一樣。巴金總是愛護(hù)年輕人,為他們設(shè)想的。
我跟巴金通信,母親并不反對。我開始瞞著她,后來還是忍不住說了。我給好萊塢明星瑙瑪·希拉還有巴金寫信,她都是知道的,他們回信,我告訴她,她嘴里不說,心里也是高興的。她也有她的虛榮心嘛。巴金的《家》她看過,知道他名氣很大。對《家》怎么個看法她沒說過,不過晚年她有次說我,你和你哥都不給我爭氣,就知道玩兒!你們怎么就寫不出一本《家》呢?巴金能寫,你們就不能寫?但是另一方面她挺傳統(tǒng),對巴金鼓勵年輕人反叛家庭,以及我受巴金的影響一直有點(diǎn)兒耿耿于懷。也是晚年的時候,有次她對我說,你都是給巴金害的。這是說我后來的路,離家去讀書,包括婚姻,都不是她的安排。
(摘自譯林出版社《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口述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