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愷
電影《滿江紅》將觀眾帶回到那個宋金對峙、岳飛冤死的時代中。不過,電影中一些出場人物的身份關系還是會令人一頭霧水,比如秦檜身邊的兩個“相府總管”緣何能夠佩刀著甲,男主所在的“親兵營”又是怎么樣的一支部隊?這就不得不提南宋初年的親兵制度。
親兵作為武將的私人親信武力,廣泛存在于中國歷史中,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歷朝歷代都有貴族豢養(yǎng)“私兵”的案例。直到南北朝時,北周宇文氏政權推行“府兵制”,才逐漸養(yǎng)成了“將并不典兵”的政治慣例。隋唐時期,很多封疆大吏身邊也有一些帶有親兵性質的“傔從”“別奏”用以護衛(wèi)或作戰(zhàn),但數(shù)量都不多,如縱橫西域的名將高仙芝身邊的“傔從”也不過三十余人。
唐末亂世之中,各藩鎮(zhèn)的節(jié)度使為了壯大聲勢、吞并異己,一度“廣置帳下親兵”,直到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后,豢養(yǎng)親兵便成為北宋初年不可觸碰的“政治紅線”。趙匡胤不僅頒布詔書公開禁止禁軍將領“選中軍驍勇者自為牙隊(親兵)”,更多次對敢于陽奉陰違的心腹將領痛下殺手。
不過,趙匡胤的禁令僅局限于汴梁城中,駐守邊關的武將已經(jīng)可以憑借“回易”(跨境貿易)的豐厚收益,繼續(xù)畜養(yǎng)親兵以為爪牙。這一局面,直至宋太宗趙光義登基之后、太平興國二年(977年)下詔禁止武將進行回易,才基本鏟除了邊防將領設置親兵的經(jīng)濟基礎。
然而,禁止武將設置親兵的做法并不符合中國古代的軍事規(guī)律。畢竟,在很難拉開裝備代差的冷兵器時代,一場戰(zhàn)斗的勝負往往更多取決于士兵的戰(zhàn)斗意志。由于沒有親兵奮勇先登,北宋軍隊的普通士兵大多在戰(zhàn)斗中并不積極。在局勢不利之時,沒有親兵彈壓的普通士兵往往會大舉潰散。在混亂之中,沒有親兵護衛(wèi)的主將更形同插標賣首。北宋在與遼、西夏的戰(zhàn)斗中,不斷有高級將領戰(zhàn)死或被俘,很大程度與禁止設置親兵有著直接關系。
在大臣們的不斷進言下,宋仁宗趙禎最終同意恢復親兵,但這些士兵不能是前線將領自行招募,只能由皇帝從禁軍中選派。然而,這些來自汴梁的“中央軍”不僅戰(zhàn)斗力低下,很難與一線將士榮辱與共。因此,除了彰顯一下皇帝對某位大臣或將領的恩寵之外,并不能挽回北宋在軍事上的頹勢。諷刺的是,就在北宋歷代皇帝在親兵問題上不肯松口的同時,官僚集團卻在另一個方面找到了突破口,那便是“虞候”制度。
虞候,本是周代管理水澤的官職,南北朝時期演化為掌管偵察、內衛(wèi)的軍職。到了宋代,虞候則轉變?yōu)檐娭械膮⒅\類職務。由于虞候并無實權,且可以從民間直接聘任,是以,很快便被市井無賴視為混入官場的捷徑。《宋會要輯稿》更收錄了多條虞候們在上級官員的明示、暗示之下,投機倒把、收受賄賂的惡行。因此,《水滸傳》雖然成書于元末,但其中對陸謙等幾個虞候的塑造可謂北宋末年的寫照。
宋徽宗趙佶執(zhí)政時期的政治腐敗,令“虞候”們更加肆無忌憚,除了替主子出謀劃策之外,更時常干些“火燒草料場”之類的臟活兒。南宋時期,更出現(xiàn)了專門向官府輸送虞候的“行老”(職業(yè)介紹所)。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日益泛濫的虞候,可謂各級官員的“政治親兵”。電影《滿江紅》中那兩位秦檜帳下的相府總管,便是真實歷史上為虎作倀的虞候們的集體寫照。
“靖康之難”的爆發(fā),令北宋宣告滅亡。面對來勢洶洶的女真鐵騎,此前那些不允許武將招募親兵的“祖宗之法”,不僅不合時宜,更無從實施。為了最大限度地調動各路抗金武裝,南宋不得不賦予各路抗金將帥以極大的軍事自主權。而大浪淘沙之下,一度紛亂的南宋國防力量也逐漸形成了以韓世忠、岳飛為首的“中興四將”。
“中興四將”之所以能夠在抗金戰(zhàn)場上脫穎而出,除了其自身的軍事才能和各種機緣巧合之外,很大程度上緣于其各自組建了一支精銳敢戰(zhàn)的親兵武裝。曾任兵部侍郎的陳良翰事后總結稱:“中興之初,諸將領兵者皆別選精銳數(shù)百人,自為一軍,優(yōu)其廩犒,以故驍勇競勸,所向有功,韓世忠所謂背嵬,張俊所謂親隨,劉光世所謂部落是也?!?/p>
張俊的“親隨”和劉光世的“部落”在歷史上均沒有留下太多記載。韓世忠的“背嵬”成為后世精銳部隊的代名詞?!氨翅汀币辉~的本意,是指“大將之酒瓶必令親信人負之”。但韓世忠的這支“背嵬軍”的規(guī)??赡懿恢箶?shù)百人。畢竟宋高宗趙構曾親自檢閱過這支部隊,并稱贊此軍“極驍健”。
與韓世忠、張俊、劉光世相比,鄂州作為岳飛所部的大本營,兵力更為雄厚。各軍番號便有背嵬軍、前軍、右軍、中軍,左軍、后軍、游奕軍、踏白軍、選鋒軍、勝捷軍、破敵軍、水軍等。其中“背嵬軍”便是岳飛仿效韓世忠軍而設置的精銳親軍,史載僅騎兵便有八千多人。正是因為親手建立起了這樣紀律嚴明、能打硬仗的部隊,岳飛雖官位稍低于韓世忠和張俊,卻始終是對金戰(zhàn)爭的主力和中堅。
值得一提的是,岳飛帳下親兵的待遇未必比其他兵員更為優(yōu)厚。如一個名叫郭進的親兵,因為每次打的飯都吃不飽,便干脆自制了一把大馬杓,而在攻打莫邪關的戰(zhàn)斗中,他卻能手持馬槍奮勇先登。郭進能有這樣的表現(xiàn),固然是因為其自身“勇有膂力”,也離不開岳飛以身作則的人格魅力。
最能體現(xiàn)岳飛親兵部隊整體戰(zhàn)斗力的自然是公元1140年的“郾城之戰(zhàn)”,由于岳飛北伐中原的計劃得不到宋高宗的支持以及其他將領的配合,岳家軍成為一支孤軍。金軍統(tǒng)帥完顏宗弼(即金兀術)得知這一消息,感覺有機可乘,決定集中優(yōu)勢兵力,一舉在郾城端掉岳飛的帥府。
七月八日,完顏宗弼率金軍主力傾巢出動,以萬余鐵騎作為兩翼抄近道奔襲岳家軍帥府所在地郾城。其時,岳飛帥府可用的軍隊主要是岳飛之子岳云率領的精銳親兵“背嵬軍”,以及姚政率領的“游奕軍”。面對來勢洶洶的金軍,兵力處于劣勢的岳飛所部從容應對,迅速調整了戰(zhàn)略部署。
兩軍在申時(下午三時至五時)正式交戰(zhàn),此時天氣炎熱,金軍遠程奔襲,體能消耗比較大,岳飛隨即命岳云率“背嵬軍”沖擊兀術大軍兩翼的精銳騎兵,并嚴令岳云說:“必勝而后返,如不用命,吾先斬汝矣!”岳云領命,帶著“背嵬軍”沖入敵陣,很快瓦解了對方的攻勢。
完顏宗弼并不甘心就此失敗,他想趁宋軍援兵未到之時,于七月十日再一次夜襲郾城。傍晚,金軍派出一千騎兵作為先頭部隊向郾城奔去,其他大軍尾隨跟進。這時“背嵬軍”的騎兵首領王剛正帶領五十騎負責外圍放哨,偵察敵情。王剛見金軍來襲,一面迅速派兵回帥府報告軍情,一面率部立即投入戰(zhàn)斗。他快速突入敵陣,斬殺金軍禆將。
金軍偷襲的消息傳到郾城,岳飛披甲執(zhí)銳,傳令各軍立刻出發(fā),抵達戰(zhàn)場之后,岳飛更是身先士卒,直接馳入敵陣。斬殺金軍的統(tǒng)帥阿李朵孛堇?!氨翅蛙姟苯璐肆紮C奮力殺敵。經(jīng)過三天兩次對戰(zhàn),岳飛所部最終以少勝多,取得郾城大捷。完顏宗弼不得不感嘆:“自我起北方以來,未有如今日之挫衄?!逼澉庀碌氖孔涓@:“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然而,武將擁有強大的親兵武裝,自古便被封建王權視為威脅。更何況,隨著宋金進入戰(zhàn)略拉鋸階段后,自感沒有生命危險的宋高宗趙構逐漸沉醉于“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溫柔鄉(xiāng)中,逐漸對抗金失去了興趣。在他的心目中,力主抗金、反對和議茍安的岳飛與韓世忠便從“國之干城”變成了“心腹大患”。
早在紹興八年(1138年),宋高宗趙構已計劃著采用“撫循偏裨”的方式削弱大將的實權,只是由于當年歲末宋金和議,最終因金國單方面撕毀和約而破裂。宋高宗趙構與秦檜“欲撤武備,盡奪諸將兵權”,最終只能暫時擱置。
到紹興十一年(1141年),隨著局勢趨于緩和,宋高宗趙構又積極與秦檜密謀,決定將岳飛、韓世忠和張俊三人召到臨安,一面以盛宴款待,一面發(fā)表韓世忠和張俊任樞密使,岳飛任樞密副使,剝奪他們的兵柄,完成了所謂的“第二次杯酒釋兵權”。
在岳飛、韓世忠、張俊三個交出兵權其麾下的部隊被迅速拆解。如岳飛被解除兵權之后,其部隊便被分拆為王貴和張憲兩支部隊。其后,秦檜又利用張憲前往鎮(zhèn)江樞密行府參謁之機,將他逮捕,并設置冤獄,殺害岳飛、張憲和岳云。張俊雖然充當宋高宗和秦檜的幫兇,謀害岳飛,排擠韓世忠,仍逃脫不了罷官閑廢的下場。他的余部建康府大軍,由都統(tǒng)制王德統(tǒng)轄,秦檜又利用王德和張俊的矛盾,罷免了一批張俊在軍中的親信。
隨著岳飛、韓世忠、張俊等部被大規(guī)??s減,南宋正規(guī)軍的兵力驟減。在三大帥罷兵權前,南宋野戰(zhàn)軍總兵力達35萬人以上,但至紹興十二年(1142年),卻減至約21萬人。與此同時,秦檜以“任將帥,必選駑才”的方針,不斷在軍中扶植自己的親信。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大多數(shù)宋軍將領也失去了銳意進取的精神。一時間,“恐其有謀起兵,問己之罪,故諸帥皆貪污,士氣不振”。
就在野戰(zhàn)軍大幅削減的同時,拱衛(wèi)宋高宗趙構和秦檜等達官顯貴的禁軍數(shù)量卻節(jié)節(jié)攀升。紹興五年(1135年),宋高宗趙構的近衛(wèi)軍——“殿前班值”僅九百余人,侍衛(wèi)步軍司、馬軍司也各有六百余人而已。直至岳飛等人被罷兵權之后,其麾下最精銳的親兵部隊被悉數(shù)調入臨安。宋高宗趙構的近衛(wèi)軍才進入了擴編的快車道,一度達到“兵籍為天下冠”的七萬余人。
但隨著宋高宗趙構與秦檜之間君權與相權的矛盾日益激化,這支武裝力量也成為兩人爭奪的焦點。從法理上來說,紹興和議后,秦檜在長達十余年的時間里獨任宰相,還兼任著樞密院使,完全可以越過皇帝,行駛軍隊的調撥權。
紹興二十二年(1152年),浙江衢州地區(qū)發(fā)生農(nóng)民起義,秦檜便沒有稟報宋高宗趙構的情況下,擅自調動近衛(wèi)軍——殿前司將官辛立率一千人前去鎮(zhèn)壓。政治地位相當于太子的晉安郡王趙昚得到消息,連忙進宮稟報,宋高宗趙構大驚之下,連忙詔問秦檜。秦檜卻回答說:“此等小事不值得陛下操勞,沒敢驚動圣聽,拘捕盜寇后會即刻上奏?!彼胃咦谮w構對此也是無可奈何,而秦檜出宮后,追查到是晉安郡王趙昚通報消息,便找個由頭扣減了晉安郡王的俸祿,宋高宗趙構對此也是無可奈何,只能從國庫出錢接濟自己的養(yǎng)子。
然而,秦檜名義上掌握著軍隊的調度權,卻不得軍心。紹興二十年(1150年),一個名叫施全的禁軍軍官,手持利刃藏于秦檜每日上下朝必經(jīng)之路的眾安橋下,等待時機準備刺殺秦檜。待秦檜乘轎赴朝路過時,閃身而出,揮刀直撲秦檜坐轎。但秦檜的轎子高大,又因冬天天氣寒冷,轎子前后都圍了厚厚的氈簾,再加上轎夫驚慌躲閃,轎子歪斜,施全只砍斷了秦檜坐轎的一根立柱,自己也被秦檜隨行的親兵抓住。
秦檜親自審問施全,厲聲喝問施全是不是得了失心瘋,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殺當朝宰相,并威脅施全必須交出幕后指使,準備以此再拉開一張構陷的大網(wǎng)。施全卻從容回答自己是禁軍殿前司后軍使校尉。至于刺殺原因,施全正氣凜然道:“舉天下皆欲殺虜人(指金國入侵者),汝獨不肯,故我欲殺汝也”!秦檜氣急敗壞之下,當即下令將施全公開處以極刑。
施全的刺殺雖然沒有成功,卻極大震懾了秦檜,令其愈發(fā)謹慎,出行必須由全副武裝的五十人親兵護衛(wèi),手持長棍,隨行保護,又更加瘋狂地提擢親信,打壓異己,甚至派人監(jiān)控百姓言論,如有不利于己的即行逮捕殺害。即使在自己的府第,他也常感不安,專設一密室行文辦公,不許他人進入。
有趣的是,對于手握大權的秦檜,宋高宗趙構也長期生活在深深的恐懼之中,甚至每次面見秦檜時都要在靴子中藏一把匕首以求自保。由此可見,宋高宗趙構恐懼的并不是岳飛、韓世忠等人擁有親兵所帶來的謀反可能,而是破壞他身處舒適區(qū)中的抗金大業(yè)。秦檜的專權雖然同樣對他產(chǎn)生威脅,但只要不抗金便依舊在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