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英劇《夜班經理》里的大反派理查德·羅珀

他是眾多慈善組織的金主，站在聯(lián)合國旗幟下，他侃侃而談，用好幾個小時的時間闡述自己的國際人道主義扶貧慈善事業(yè)愿景。這個活躍在國際舞臺上的大善人，面對電視機鏡頭說起弱勢群體慘狀的時候，藍色雙眼飽含淚水。

然而這雙藍色眼睛流下的淚水，與其說是因為慈善而流，還不如說是一滴滴鱷魚淚。在光鮮的慈善事業(yè)背后，一個隱形的軍火走私帝國浮現(xiàn)—這個帝國橫跨歐亞，各種各樣的英美新式武器，最終通過他設立的渠道落入北非和西亞的軍頭手中。這人就是英劇《夜班經理》里的大反派—理查德·羅珀。

相比起美劇中那些雄性荷爾蒙爆棚的軍火販子，性格復雜陰沉的英國反派羅珀，更加像是一個莎士比亞悲劇里走出來的角色。有影評人說，羅珀就是“軍火走私界的李爾王”。

英劇《夜班經理》劇照，由英國巨星“抖森”擔綱的角色喬納森

后冷戰(zhàn)時代的毒瘤

改編自英國小說家約翰·勒卡雷同名小說、在2016年播出的《夜班經理》，本來已經以反派羅珀的死亡而終結。然而進入2023年，制作方又以羅珀“假死”為線索，在時隔7年后，讓這位紳士軍火商重新在世界的動蕩地區(qū)干起了老行當。

可以理解的是，在最近兩年的地緣政治背景下，世界變得更加動蕩，新的地區(qū)沖突如同野火吹又生那樣蔓延，按道理，羅珀的非法軍火勾當也算處在下一個“風口期”。

羅珀的非法軍火勾當也算處在下一個“風口期”。

小說家勒卡雷的原作，把背景設在1993年的埃及首都開羅。那時剛好冷戰(zhàn)結束，東西方陣營對峙結束后，籠罩在人們頭上的核威脅開始消退。但也就是在后冷戰(zhàn)時代，大量來路不明的軍火販子開始出現(xiàn)，從沖鋒槍到裝甲車，乃至化學武器，開始在國際武器黑市上泛濫。

在BBC拍攝的同名電視劇中，開羅被示威民眾包圍，統(tǒng)治多年的強人穆巴拉克被迫下臺；在酷熱的沙漠和尼羅河三角洲之間，那些曾經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戰(zhàn)場上服役的西方老兵，來到了這個龍蛇混雜的地盤，利用之前認識的人脈和知識，要么設立保安公司給當?shù)卣霰ｇS，要么跟各路強人和地頭蛇做各種非法武器勾當。

從1993年到2012年，再到2023年，從紙質小說到電視劇，《夜班經理》一個不變的主軸是：在以喊打喊殺為日常的中東社會，殺人武器的來源和大規(guī)模死亡事件的發(fā)生，離不開那些拿著西方護照、隨時能抽身離開但又賺取了豐厚利潤的西方人。

“文明國家”的惡棍

他生活優(yōu)渥，說著一口優(yōu)雅的英式英語。他的口音和他的護照，乃至他的金發(fā)碧眼外貌，讓他在埃及和利比亞暢行無阻。原著作者勒卡雷要通過小說傳達一個信號：這些在西方受過良好教育、能夠熟悉地運用西方的社會運作機制獲得尊貴地位的人，在善惡之間的取舍，往往只有一念之差。

撒切爾夫人的愛子，馬克·撒切爾

說來也有點意思，《夜班經理》中的大反派羅珀外貌，就是一個中等瘦削身材、長著一頭花白頭發(fā)的男子—而這男子在相貌上，有點像撒切爾夫人的愛子，馬克·撒切爾。

看過《王冠》第四季的觀眾也許記得，那個日夜為國事操勞的鐵血女首相，在唯一的兒子面前，總是一個充滿溺愛的母親。作為女性的撒切爾夫人，為了在男性主導的政壇立足，早年似乎疏忽了對馬克的教育，用撒切爾夫人自傳的話來說，那是連喂奶的時間都少，兒子和女兒的童年全都交給了保姆。

而到了取得相位后，或許是出于某種內疚感，“鐵娘子”又以極其放縱溺愛的態(tài)度，讓馬克干自己愛干的事情。俗話說“慈母多敗兒”，馬克在母親成為第一任女首相后的種種劣跡出格行為，最終給自己的母親帶來了晚年難以洗脫的污點。

也就是在《夜班經理》一書出版前一年，英國報章揭發(fā)了馬克在母親執(zhí)政期間，在英國與沙特阿拉伯的1985年軍售合同中獲得了1200萬英鎊的“傭金”。這宗當年被認為是有史以來英國對外最大規(guī)模軍售的買賣，總值高達400億英鎊，其中包括了“旋風”戰(zhàn)斗機以及多艘巡洋艦。

根據(jù)英國《獨立報》的報道，馬克是以“談判中間人”的角色，取得了1200萬英鎊的傭金。在事后的證詞中，馬克承認自己成立了一家中間商公司，專門負責調停出售武器的英國宇航公司和沙特阿拉伯之間的協(xié)商。

在這份軍火采購談判中，馬克創(chuàng)立的這家公司的競爭對手，正是支持法國的阿拉伯軍火巨富阿德南·卡舒吉。也是在事后的供詞中，卡舒吉指責馬克動用了跟撒切爾夫人的關系，讓卡舒吉在這場軍火采購中拿不到標。

成年以來，一直被父親形容為“無所事事”的馬克，終于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并且得以在倫敦最貴的地段，買下了一棟價值數(shù)百萬英鎊的私宅。馬克因為涉嫌通過與撒切爾夫人的關系而獲利的丑聞，在當年觸發(fā)了英國國會調查。

可是馬克非但沒有因此受追究，還在梅杰擔任首相時獲得了“爵士”的頭銜。不過，這一票生意，對于馬克來說，也許只是“頭啖湯”。作為“鐵娘子”的獨生子，馬克自然要干一票大的。

連保姆和助理名字都記不清的撒切爾夫人，看到愛子因為協(xié)助政變而鋃鐺入獄。

在2004年，非洲窮國赤道幾內亞爆發(fā)武裝政變，其劇本跟外來勢力推翻一國合法政府很相似：大量不明身份的武裝人員在該國首都的國際機場降落，在與首都的勢力里應外合后，控制所有政府部門，逮捕總統(tǒng)并且把反對派領袖擁戴為新的政府領袖。

可是，還沒等這股剛著陸的武裝人員的飛機從津巴布韋出發(fā)飛離跑道，在附近準備坐另外一架飛機的頭目就被當?shù)鼐阶チ?。而這個被抓的頭目，是一名英國退役軍官，與馬克有著密切的關系。

在政變胎死腹中不到半年的時間里，馬克就在南非的家中被捕，罪名是在別國參與非法武裝活動。原來，在退役軍官西蒙·曼的策劃下，他們以保護剛果境內某個鉆石礦的名義，從津巴布韋搞到了武器，在南非找到了愿意賣命的雇傭兵，便試圖用區(qū)區(qū)64人的力量去推翻赤道幾內亞政府。

2004年8月25日，馬克·撒切爾在南非的家中被捕

他們的如意算盤是，安插一名愿意聽命于自己的傀儡總統(tǒng)，然后就可以把該國豐厚的石油資源，賤賣給馬克參與投資的公司。南非警方在事后調查證實，馬克在政變前夕曾多次與西蒙·曼通電話，并且向對方銀行賬號支付了28.5萬美元的款項，屬于協(xié)助西蒙·曼策劃了軍事政變。

心比天高的馬克，試圖用協(xié)助推翻一國合法政府的行為，來證明自己的能力與母親不相上下，到頭來成為了英國乃至全世界的笑話。在“鐵娘子”的風燭殘年里，連保姆和助理名字都記不清的撒切爾夫人，看到愛子因為協(xié)助政變而鋃鐺入獄，也是愛莫能助了。

21世紀的“英國病人”

相比起魯莽天真的馬克，《夜班經理》中的大反派羅珀則有心計得多，與之斗智斗勇的正派人物自然也要有一定的段位，才能在劇中組成旗鼓相當?shù)膶κ謶颉?/p>

在劇中，那個最終消滅羅珀的正面男一號，是參與過伊拉克戰(zhàn)爭的英國退役軍人、在開羅擔任五星級大堂夜班經理但暗地里為英國大使館搜集情報的喬納森。

由顏值相當高的英國一線巨星“抖森”擔綱，喬納森一角當然讓人感到著迷，這也是流量的保證。用《紐約客》的話說，喬納森相當于是英國在后冷戰(zhàn)時期推出的“第二個詹姆士·邦德”。

跟只會流血流汗的美式銀幕英雄不同，喬納森是一個典型的“英式男主角”：他西裝革履，說話口音精致優(yōu)雅，在大堂給貴婦和巨富商人斟茶拎包的時候，除了有淡淡的笑容之外，基本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個人感情。面對那些中東富商客人的時候，他甚至還要卑躬屈膝—就好像在第一集里面被一個中東富二代捏住脖子后背，也要按照對方的命令做事。

用抖森自己的話說，這是一個迷失了自我的英國人，一個對異邦文明和語言著迷，老是模仿阿拉伯語言，而且回不去英國本土生活方式的浪子。在酒店當夜班經理，他與其說是打工，還不如說是自我流放。

英劇《夜班經理》劇照

當喬納森發(fā)現(xiàn)了羅珀的犯罪證據(jù)后，他的生活突然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毫無意義的異國流浪生活，最終因為要把羅珀繩之以法，而有了新的意義。然而，喬納森跟羅珀在戲里是敵對角色，同時也是一對缺一不可的“雙生花”：以喬納森的能力，在中東，成為好像羅珀這樣大奸大惡，又可以隨時通過自己護照抽離的武器走私犯，完全不是問題。

兩個英國人的差別，其實也就是善惡之間的那一絲信念。面對喬納森的出現(xiàn)，羅珀的第一反應是欣賞和仰慕。從他身上，這位走私犯看到的不但是年輕的自己，也看到了自己的接班人。

喬納森憑借個人魅力和能力，打入了羅珀的社交圈內部，與羅珀的家人成為了“至交”，甚至取代了羅珀兒子的地位，倆人的關系可以說形同父子。用飾演羅珀的英國老戲骨休·勞瑞的話說，喬納森是“羅珀王朝的真正接班人”。說來也巧合，勞瑞曾經在年輕的時候被物色飾演喬納森，可是由于各種原因，這部本應該在上世紀90年代就開拍的英國諜戰(zhàn)片擱淺了，而勞瑞終于盼到開拍的時候，卻熬到了只能飾演羅珀的年紀。

那種本來能成為喬納森，卻最終熬成了羅珀的心路歷程，讓勞瑞覺得這兩個角色是同一個人格的陰陽面。在一段采訪中，勞瑞認為：羅珀這個軍火走私犯的角色，應該理解為一種古希臘式的悲劇人物。他知道自己的邪惡，也知道自己難以善終，因此故意讓能力相當?shù)膯碳{森接近并且消滅自己，才是最好的終極歸宿。

在戲里，那個“死亡商人”羅珀在7年前就被消滅了，然而戲外的世界還是一如既往的血腥和動蕩。新的紛爭和惡戰(zhàn)造就了新的梟雄和歹徒。在2023年，《夜班經理》制作方決定讓羅珀從黑暗的死亡地帶活過來，讓喬納森和羅珀繼續(xù)斗智斗勇。

除了新的語境和新的國際紛爭，正邪之間也有了新的較量。只是如同抖森反復強調的，從這部片中，也許英國人應該意識到，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那些說著外國語言、留著絡腮胡子的異邦人，而是英國人自己。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