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利
想起來實在可嘆,在燕園生活了四年,直至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才知道朗潤園這個清幽、靜僻的所在。一日,在宿舍獨坐無事,隔壁的賈建良同學(xué)慌忙地闖進來對我說:“陳貽焮老師請你到他家里去一趟。”我聽了此言,吃驚非小,忙問:“陳貽焮老師?”賈建良喘息稍定,便把自己請陳老師指導(dǎo)畢業(yè)論文,陳老師托他帶話,欲邀班上三位湘籍同學(xué)到他家做客,一五一十,備細(xì)述了一遍。才出宿舍門,忽又探頭進來加了一句:“陳老師是湖南新寧人?!?/p>
幾天后,一個春陽和煦的星期日午后,我獨自一人去朗潤園赴先生之約。沿未名湖東側(cè)北行,過體育館,豁然別有洞天,遙見一島,四圍環(huán)水,湖中有荷,岸上多高柳。再北,過小石橋,行百余步,有幾幢四層紅磚樓房側(cè)立道旁。循徑行不遠(yuǎn),便到了朗潤園十二公寓,一零二號是一樓。輕輕敲了幾下門,“呀”的一聲,門開了,是先生本人。他眼光一閃,極快打量了我一番,不等我開口,便一迭連聲說:“你來啦?歡迎,歡迎?!闭f罷,引我進了客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先生,面如滿月,狀貌魁梧,淳樸有古風(fēng)。他聲音相當(dāng)洪亮,滿口湖南鄉(xiāng)音,說話帶笑聲,透著一股爽朗之氣。
禮畢,先生招呼我在沙發(fā)上坐定,含笑問道:“你們班不是有三個湖南同學(xué)嗎?他們兩個怎么沒來呀?”我趕緊解釋:“我們?nèi)吮緛砑s定同來,不巧他倆臨時有事,我就一個人先來了?!毕壬犝f,“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入廚房沏茶倒水。
見先生這般客氣,我心中倒覺得不安。大二有一門必修課“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由葛曉音老師講授隋唐五代部分,而葛老師是先生的開山弟子。論起來,我應(yīng)當(dāng)叫太老師才對。想不到先生學(xué)問極其淵博,性情又極其平易,一點教授架子也沒有。正在想著,先生端來了兩杯熱茶,呵呵一笑道:“這是新寧紅茶,嘗嘗滋味如何。”語畢,在沙發(fā)另一端坐下,自己也取一杯,輕輕啜了一口。我不懂得品茗,一嘗之下,只覺其甘醇芳香,嘆賞不止。
先生笑逐顏開,春風(fēng)滿面,殷殷詢問姓名、年歲、籍貫,我一一告知。閑談了幾句,便漸漸地說到吾鄉(xiāng)的地理、沿革。我所知不多,約略說了一點,先生聽罷,拊掌笑道:“巧得很,我們倆的老家都在資江邊上,只是新寧境內(nèi)還不叫資江,叫夫夷江?!?/p>
忽又問起人物,我掰著指頭列舉:“有清朝的陶澍,有現(xiàn)代的周立波、葉紫,還有……”先生聽畢,沉吟半晌道:“晚唐出過一個詩僧齊己,《全唐詩》收錄了他八百多首詩?!蓖A艘粫?,又道:“前幾年出了一位莫應(yīng)豐,是文學(xué)湘軍中一員健將,可惜天不假年,走得太早?!蔽衣牭靡汇兑汇兜?,以前只知道先生以杜詩研究名重一時,哪里曉得他對當(dāng)代文壇如此熟悉。
繼而說到物產(chǎn),才談得幾句,先生朝窗外望了一眼,又歡喜又感慨地說:“每年的這個時候,在家鄉(xiāng)該上山摘三月萢了?!甭犚姟叭氯a”三個字,我激靈了一下,口水都流出來了。吾鄉(xiāng)俗稱三月萢者,是一種野生漿果,形略似草莓,色深紅,多汁,其味甜酸,舊歷三月始熟,故以名之。于是,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語,爭著說兒時摘食三月萢的情形,甚是相得。先生笑嘻嘻地說,小時候放牛,每當(dāng)三月萢熟時,他和小伙伴們經(jīng)常到溪邊去摘。吃得滿臉滿手都是三月萢汁,互相取笑一番,再捧起溪水洗凈。三月萢樹多刺,摘時須得格外小心,一不留神便會扎得嗷嗷直叫。
先生稍停一會,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我插嘴說道:“沈從文在他的小說中多次寫到三月萢,不過名字略為不同,不叫三月萢,叫三月莓?!毕壬犃舜嗽挘劬σ涣?,忙放下杯子,細(xì)問其詳。我想了一想,把我所知道的《阿麗思中國游記》《丈夫》和《雨后》,一一說知。先生微微頷首,若有所思地說:“三月萢多生于山谷溪澗,想必湘西一定不少。”我又告訴先生說:“他的小說中還寫到過山莓,不知和三月萢是不是同一種野果?!毕壬犃私涌诘溃骸吧捷侨氯a的別名,一名樹莓,古稱木莓。”
我忽然想起在《阿麗思中國游記》中,作者借主人公之口,談及什么樣的三月萢才好吃,對先生說了,于是話題轉(zhuǎn)到采摘三月萢的訣竅。先生很在行地告訴我:“摘三月萢,就挑個兒頭大的,鮮紅的,有光澤的,保證又甜又香又脆。一粒入口,輕輕一咬,汁就流出來了?!毕壬d致越發(fā)好了,手舞足蹈,開心得像個孩子,只覺人生之至樂,無逾于此矣。
由三月萢談到家鄉(xiāng)的野果,先生滔滔汩汩,一一道來:春天有刺萢、烏萢、蛇萢、茶萢、桑葚,夏天有楊梅、野櫻桃,秋天有牛茄瓜、牛奶子、羊奶子、雞爪棗、毛栗子、金剛刺、酸棗、毛桃、野梨、野柿子、野獼猴桃、野葡萄。一面說,一面咂嘴舐舌,若有至味。這些美味野果,敝鄉(xiāng)處處有之,唯雞爪棗聞所未聞。先生比手畫腳,耐著性子解釋道:“它結(jié)在樹上,形如雞爪,灰褐色,至秋成熟,味極甘美,可生食,浸酒尤佳?!闭f到這里,頓了一頓,猛然一拍大腿,“對了,它還有一個名字,叫拐棗。”先生講了半天,我茫然莫曉。至今,我仍不知雞爪棗為何物。這是題外話。
先生正說得起勁,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笑道:“只顧說話,倒忘了一件事?!辈淮f完,立起身便往廚房走。未幾,捧出一盤切成四瓣的橙子,喜滋滋地說:“請你嘗嘗崀山臍橙,最后兩只了?!鄙偻?,又用新寧話補了一句:“沁甜的。”臉上頗有得意之色。我剝了一瓣送進嘴里,果然甘香沁齒,其嫩無比。我一邊點頭咂嘴,一邊用家鄉(xiāng)話說:“沁甜的?!蹦讼嗯c大笑。
贊嘆了一回,先生向我眨了眨眼睛,抿嘴一笑道:“我給你吟一首詩吧?!蔽衣劦么搜?,不覺又驚又喜。剛?cè)胄r,聽一位學(xué)長說,先生嫻習(xí)舊體詩,尤善吟誦,以傳統(tǒng)吟誦調(diào)誦之,韻味十足。中文系學(xué)生都喜歡聽他吟詩,引為樂事。我讀中文系的時候,先生已升作博導(dǎo),不再給本科生開課,惜無緣聆聽,深以為憾,不期今日有此機會。
先生運了運氣,清了清喉嚨,隨即晃著腦袋,拖著長腔,曼聲吟哦起來,大有鄉(xiāng)村塾師的氣派。他半念半唱,吟了兩首七絕,是先生自己所作,題為《回湘探親》,其全首惜不能記憶,蓋詠新寧風(fēng)物。先生用湘音念誦,保留了中古音。其中一首,夕陽之“夕”、別趣之“別”,皆入聲也。另一首,首句“人”、二句“津”、四句“春”皆押“真”韻。凡此之類,悉合格律。這種幾于失傳的老派吟誦,平長仄短,依字行腔,有板有眼,有腔有調(diào),極抑揚頓挫之致。
既罷,先生長長吁了一口氣,笑著告訴我,年前回鄉(xiāng)省親,得償夙愿,高興之余,作了十首記游詩,適才吟誦的是其中兩首。時隔半年,仍難掩喜悅和興奮之情,滔滔不絕地談起途中見聞,談起新寧山川之勝,談起崀山,談起玉女巖,談起夫夷江。先生娓娓道之,其眷戀之深自可想見。正說得興起,不知怎的,突然頓住了,一言不發(fā)。默然半晌,幽幽地嘆了口氣道:“老嘍,走不動了,回一次,少一次?!毕壬f這話時神情落寞,惘惘若有所失,我也不由得為之黯然。
出了一會神,先生抬起頭來,啟顏一笑道:“想不想聽吹簫?”我聽了這話,又是一驚,連聲稱好。先生順手從旁邊的小桌上取過一支竹簫,形似笛而長,色暗紅,通身瑩潔。先生略一尋思,點頭說道:“吹一首郭沔作的《瀟湘水云》吧。”言畢,坐正身子,頭微微后仰,下頜抬起,深吸一口氣,兩手持簫,湊到嘴邊。須臾,忽聽得簫聲悠悠響起,清越又瀏亮,紆徐而婉轉(zhuǎn)。先生沉浸在吹奏中,雙目微合,神情端肅,吐納之聲可聞。吹著吹著,音調(diào)漸轉(zhuǎn)凄婉,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似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愁。我在旁邊聽得呆了,心中暗想,張良一曲楚歌,或庶幾乎此調(diào)。
曲終,先生把簫管一收,輕輕橫于腿上,摩挲良久,委實喜愛到了極處。歇了片刻,復(fù)又談起郭沔其人其作,說郭沔為南宋浙派琴家,永嘉人,值金兵南侵,流落湖湘,旅寓衡州。一日泛舟至瀟湘合流處,但見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念故國之淪亡,感異鄉(xiāng)之漂泊,作《瀟湘水云》以寄意。此曲于瀟湘之水光云影描寫盡致,先生甚賞之,課余之暇,每喜吹奏。
又談了幾句,先生笑吟吟地說:“下次你來,我再吹一首《平沙落雁》,還有《梅花三弄》,這兩支簫曲也跟衡陽有關(guān)。”先生隨興之所至,從《平沙落雁》談到瀟湘八景之一的回雁峰,從回雁峰談到唐詩中的“衡陽雁”,最后,談到杜甫的《歸雁二首》。話到投機,越說越高興。
言來語去,不覺日已沉西,方才起身告辭。先生執(zhí)意送至樓門口,說了句:“得空常來耍?!蔽一亓艘宦暎骸耙靡??!蹦克臀疑狭舜舐?,先生又直起嗓門喊:“叫他們兩個一起來?!蔽衣勓?,諾諾稱“是”,乃揮手別去。
光陰易逝,轉(zhuǎn)眼到了離校的日子。我疏懶成性,把先生的邀約忘得精光,一見之后,遂不復(fù)見。剛畢業(yè)那陣子,因為工作關(guān)系,嘗到朗潤園拜訪季羨林、金克木、張中行三位老先生。有過幾次,行經(jīng)十二公寓,突然想順道看看先生,但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未曾請示,不敢冒昧登門,怕打攪了先生,而且?guī)啄瓴灰?,先生也未必認(rèn)得我。那時的我對先生理解太少,而想得太多。那時的我萬萬想不到,幾年之后,忽然聽到先生溘然辭世的消息,愀然者久之。
后來在一篇紀(jì)念文章中讀到,先生名片只印有“北京大學(xué)教授”,別無其他頭銜,卻特地印了一行字:“湖南新寧人”,倒有點像老派名士,見面先請教貴姓、臺甫。這一下觸動了舊事,始恍然悟先生當(dāng)時熱情相邀,無非是和幾位同鄉(xiāng)晚輩一起敘敘鄉(xiāng)情,聽聽鄉(xiāng)音,聊慰鄉(xiāng)思而已。我深自愧恨,當(dāng)初實不該爽約,辜負(fù)了先生一番盛意,而懂得先生心思時,斯人已去,遂至永失親炙的機會了,雖欲悔之已無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