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 穎
我有一個習(xí)慣:每當(dāng)干了一件有一定難度且覺得還算不錯的事情之后,就要獎勵一下自己。比如,趕在交稿日前完成了一篇棘手的稿子,按計劃完成了一次有難度的采訪,在講座前最后時間做好了課件??傊?,這些獎勵是為了鼓勵自己發(fā)揮主觀能動性,戰(zhàn)勝拖拉、懶散。說白了,所謂的獎勵不過是自己給自己掛個胡蘿卜,激勵自己往前趕路。而獎品不過是一場電影、一杯咖啡,以及偶爾放縱地去吃一次冒菜或串串而已。這對一個糖尿病患者而言,已足夠奢侈和有誘惑力了。
有人說,人的快樂分為物質(zhì)層面、道德層面和心靈層面三個境界。而我覺得,偶爾的小小自我獎勵同時具備了三個境界的魅力—哪怕是一場電影或一頓冒菜,既包含了物質(zhì)性的快樂,也包含了“完成一件正事”的道德快樂,最重要的是讓自己有清風(fēng)明月皆從我愿般的自在與舒暢。
這個自我獎勵的習(xí)慣,是老秦教我的。
老秦是我老家外西街建筑公司的兩個老光棍之一,年輕時因為一次事故摔斷了腿,終生未娶,幾十年被分配與另一個單身漢住一間屋。那時的規(guī)矩是只要沒結(jié)婚,縱是一百歲,也只能住單身宿舍。
老秦個頭兒不高,但身寬,每天穿著一件干凈體面的中山裝,斜挎一個洗得泛白的帆布包,左手長年挎著一個黑皮套包裹著的收音機,右手拄著一根粗大的木棒,觸地的那端已四散翻卷著木絨。每走一步,“咚”地拄下去,左邊健康的那只腳前移,作為支撐,然后右邊那只早在幾十年前就失去活力的腳啟動,腳尖點地,膝蓋和大腿從左開始畫一個小圈,在轉(zhuǎn)到300度左右之后,突然借著慣性前行一步;然后又是一杵,這樣算是完成一次循環(huán)。無論刮風(fēng)下雨,日曬雨淋,都不變節(jié)奏。
人們不知道的是,老秦能這樣走動,已是極其不易的事。我外公與他同在建筑公司上班,早年見過他從三樓腳手架摔下的場景,當(dāng)時醫(yī)生就說能站起來的機會很小了。他在單身宿舍躺了三個多月,每天伙食團給他送一鍋稀飯、三個饅頭。每天眾人去上班了,他就悄悄掙扎起床,忍著劇痛,往門邊挪,并且給自己許下一個宏愿—假如能走一百步,就給自己買一個兩波段的收音機。這差不多相當(dāng)于他半年的工資。
不知摔了多少跤,流了多少汗水、眼淚和血,他終于摸索出了一個與疼痛和睦相處的方式,就是現(xiàn)在這種用膝蓋繞一圈的前行方式,雖然費力而夸張,但這是痛得最不刺骨的。他汗流浹背地走到書記面前,向他提了一個請求:把公司給他的工傷補助和自己幾個月的工資加在一起,為他買一個收音機。
那么洋氣的玩意兒,當(dāng)時只有省城有賣的。當(dāng)書記把收音機交給老秦時,為避免別的傷殘人員或家屬不服,專門做了解釋:這是老秦自己出錢,不是公司給他的。
是他自己給自己的獎勵!
那是老秦第一次自己獎勵自己,他從此開啟了獎勵模式—像他這樣無親無故的單身殘疾人,如果自己不獎勵自己,還真沒有人會獎勵他,哪怕只是一個好臉色,或一句順耳的話。
我認(rèn)識老秦時,他手中那臺收音機已從引領(lǐng)潮流、被人羨慕的尤物,變成被人嘲笑的落伍的“古董”??伤琅f視若寶貝,如最初那樣,用黑皮套裝著,放著川戲或新聞,從巷子里一路搖過。如果除收音機之外,他們手指上還掛了一綹鮮肉和兩根青菜,必是當(dāng)天遇到了什么好事情;如果外衣包里還斜插了一個塞了玉米麩的玻璃瓶,則更是好事情翻了倍。而這些所謂的好事,無非是單位給他缺腿的床換了腿,或者平時收集的牙膏皮賣了兩毛錢。這些無足掛齒的小事,都能對應(yīng)一個個小小的福利,比如去蕎面店吃一碗蕎面,或跛到公園聽半場評書,都是對自己的一份小小獎賞。我之所以那么確定,是因為曾經(jīng)在井臺上,我親耳聽到他鼓勵自己:“加把勁兒,把水提回去,我們?nèi)コ噪u湯面!”
天微微下著小雨,提水的竹竿濕滑且費力。他失敗了幾次,但依然咬著牙,堅持把桶再次放入井中,并面含笑意地咬牙給自己許了一個愿。
那是我見到過的一個孤弱者最勇敢的表情—既然老天不疼惜咱,就讓咱自己疼惜自己吧!
時隔多年,我仍能聽到竹竿在他手中“嘎吱”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