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樹
我挺怕在路上再碰見那個老頭的,就是那個一頭白色雜亂長發(fā)紅色長臉的老頭兒。我明明不認(rèn)識他,有回在地鐵站旁邊遇見他,可能是我表情比較生動吧——相對于德國人來說,他們總是一臉嚴(yán)肅,目不斜視,仿佛正在執(zhí)行什么了不得的任務(wù),要么就是害怕周圍的一切與之產(chǎn)生任何一點關(guān)聯(lián)。這個人居然在就要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下了腳步,還轉(zhuǎn)過了身,看樣子是要詢問我點什么,于是我也只好主動地說了句“hallo”。他沒有客套,很突兀地問了我一句,你從哪里來?說實話,來德國這幾年,我聽過無數(shù)次這問題,包括但不限于咖啡館服務(wù)員、冰淇淋店服務(wù)員、路邊兒拼桌的食客、柜臺的柜姐、Uber司機、蘋果商店的員工、兒童游樂場里看孩子的孩子他爹,他們有些是快速地問出這個問題,有些是交流了不久以后問的,能看出來是忍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才開的口,總之他們肯定是對這個問題充滿執(zhí)念的。我被這個問題搞得有點煩,怎么了,我來自于哪兒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話雖如此,我還是沒讓內(nèi)心感受流露出來。我耐著性子,友好地說:中國。我怕他要再說點什么,趕緊補充說我的德語不好。這是一句潛在的拒絕,意思是咱們別聊了,聊也聊不動。然而,我的友好似乎給了他鼓勵,他說了一串話,這回是轉(zhuǎn)成英語說的:哎,上回有個亞洲女孩,我問她是哪里人,她沖我說你管得著嗎。她為什么要生氣呢?為什么要生氣呢?老頭的臉上帶著迷茫。我一聽,心里一喜,這姐們兒估計和我一樣,早就被這種問題弄煩了,煩到終于發(fā)作了??赡苁撬幌矚g這樣的問題?我本來想說這句,我也有一連串的話堵在心里,比如你為什么要問呢?你問這個干啥?人家跟你不認(rèn)識,為什么要回答你這個私人問題?但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他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原來他不是向我要一個答案,他是想跟一個同是亞洲人的人傾訴。我在原地愣了幾秒鐘,也搖了搖頭。怪老頭??此膊幌駥喼尬幕卸嗔私?,沒事在街上問人從哪兒來,好奇心過于充沛,可不是得讓人罵一頓么。
可惜我們應(yīng)該是鄰居,都住這一片兒,怕什么來什么,我還經(jīng)常在路上碰見他。每回越走越近,我都在想要不要主動打招呼??墒?,為什么呢?他是男人,要打招呼也得他先打。老了也是男人,一個男人就要有一個男人的風(fēng)度。他不會在等著我打招呼吧?就像身份更高的人等著身份低微的人先開口一樣,不,我可不要滿足他的無理期待。就這樣,我數(shù)度與之狹路相逢,但都沒有主動開過口,他也沒有。我還就較上勁了,他不先打招呼我就不說話,連表情都保持不變,堅決不莫名其妙綻放出一個笑容。那種笑容是可疑的,帶著示好的勁兒,符合傳統(tǒng)文化對亞洲女孩的規(guī)訓(xùn)??赡芪蚁攵嗔?,反正就是一個打招呼的事兒,也不能說多大,不大,但也不小,這象征著一個頭等大事,可能跟尊嚴(yán)掛上了勾。
與之相比,有一個人,我還蠻樂意跟他打招呼的。反正我不跟他打他也跟我打。胖老頭兒看起來有八十多了,一臉大胡子,高大健壯,總喜歡穿一身白衣,風(fēng)格與在裝扮上毫無特色的德國人格格不入,大老遠(yuǎn)就能認(rèn)出他來。我夸他時髦,他一撇嘴,德國人不喜歡!他們覺得像我穿得這么怪,叫我猴子!我真受不了他們!無聊!我喜歡時尚,德國人不喜歡,他們就不喜歡快樂。這一下子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從此算是認(rèn)識了。他的店就在我經(jīng)常去喝咖啡的店旁邊,幾米之外。那是他的司令部,他總是坐在店前的臺階上,旁邊圍繞著幾位年輕一點的男人,一人一杯咖啡,在閑聊。我去過他的小店,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全是各種上了年頭的布料,還有紐扣、胸針和老牌的香水,整個時光倒流七十年。他有沒有問過我你從哪里來?我記不得了,就算問,也不是這么問的??傊覀兞牡搅酥袊f他對中國歷史感興趣,還說知道“文化大革命”,他一指他的布料,嘿,這些都是中國產(chǎn)的!
胖老頭兒太愛聊天了,人緣太好了,我就沒見過他一個人的時候,除非他在騎自行車。他倒是經(jīng)常騎一輛自行車,人高馬大的。有次我正在路邊吃意大利面,我們幾乎是同時看到了對方,他騎著自行車穿過馬路就向我奔過來了。照例是問好,然后又跟我閑聊了幾句才心滿意足地騎車離去。除此之外,我總是會在他的店門口看到他。我當(dāng)然是去買咖啡的,那家咖啡館做的咖啡便宜又地道,疫情期間把店封了,留了個窗口,可以外賣或者現(xiàn)場喝,人進(jìn)不了門,常常得排隊,加上一米五的社交距離,隊伍一般都能排到他的布料店門口。我每回總是把視線首先凝聚到他身上,然后才看到他身邊的人。沒辦法,他太顯眼了,永遠(yuǎn)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簡直像個圣誕老爺爺。他老忘記我不會說德語,可能是把我當(dāng)自己人了,要么就是故意逗我玩。他每回都會親切地問我,你好嗎?我剛說還好。這兩句我們是拿德語說的。接下來,他的德語就跟山泉水一樣冒了出來,聽是聽不懂,就知道是在跟我開玩笑或者閑聊,從他的表情能看出來,一臉笑意,孩子般的狡黠。我嘿嘿一笑,趕緊說我德語不好,咱拿英語說。他就換成英語跟我嘮嘮嗑。比如你好嗎?孩子好嗎?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兒嗎?等等等等。有一陣子我心情不好,也不想多跟他嘮,總是打完招呼就突然跑了,反正他旁邊還有別人陪著聊,我也不算太不禮貌。
每周日上午十點,我都會準(zhǔn)時打開手機里的QQ,跟國內(nèi)的一位心理咨詢師進(jìn)行網(wǎng)絡(luò)心理咨詢。那時是北京時間下午四點。這是我從一個心理咨詢APP上找的,價格不便宜,四十五分鐘五百元人民幣。說起來,人生的事都離不了一個“巧”字。這些年,國內(nèi)看心理醫(yī)生的人也多了起來,心理醫(yī)生也就多了起來,這都是與之相配套的。我既然德語說不好,就沒法跟說德語的心理醫(yī)生咨詢,即便他們在心理咨詢方面據(jù)說很有成效,很先進(jìn)。當(dāng)然這不能賴他們,全賴我,過于依賴母語,同時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拒絕好好學(xué)德語。當(dāng)我終于打算學(xué)德語了,來不及了,我焦慮了。焦慮了,就得解決焦慮,這時候只能拿自己的母語來解決。不能多想,一想我又焦慮了。自從我焦慮了以后,我就很難集中精神思考一個問題,總是會分神,就跟小徑分岔的花園似的,我的大腦分了很多岔路,每一條看著都挺可怕的,每一條看著都挺正確的,每一條都不知道延伸至何處,這讓我怎么選?總之我迷失在我的大腦里了。目前急需解決的問題就是,我為什么想這么多。也就是說我大腦里存在著好幾種矛盾的聲音,我到底要選擇哪種當(dāng)人生標(biāo)桿?不解決這個問題,我就睡不好,吃不好。不解決這個問題,我就活不下去。當(dāng)然,活還是能活的,目前還沒什么讓我活不下去的顯著問題,可我也活不好,我每天的精力全用在內(nèi)耗上了,就連出門去買杯咖啡都要做上四十分鐘的心理建設(shè),更別提別的了。我就開始上網(wǎng)查了,人得自渡嘛,我的那些男人們都陪我渡到一半就自己渡自己的了,現(xiàn)在我得渡自己了。我記得我曾經(jīng)看過幾篇寫得不錯的心理分析,是個國內(nèi)有點名氣的心理咨詢師寫的。我隱約記得他的名字,是三個字。還記得他通過分析好萊塢大片來分析角色的心理成長變化。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啊,在某個文藝青年經(jīng)常上的網(wǎng)上,我找到了他的文章,這就找到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后面赫然寫著:著名心理咨詢師。那就好了,查查他的門診費用??上В@是我承擔(dān)不起的,一小時兩千,還得親自去北京,現(xiàn)在哪兒去得了?接著搜。都說上帝給你關(guān)上一扇門,還會再開兩扇窗,這一搜索不要緊,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做大做強了,開了自己的心理咨詢工作室,旗下有數(shù)十名各種資質(zhì)的心理咨詢師坐鎮(zhèn),并且與時俱進(jìn)了,可以通過網(wǎng)絡(luò)進(jìn)行心理咨詢。這就對了嘛,這是一個全球化社會了——不對,全球化已經(jīng)談不上了,自從有了疫情??傊F(xiàn)在是一個網(wǎng)絡(luò)世界了。
我在眾多咨詢師里選擇了她,是因為從照片看上去,她不顯山露水,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女性的形象。信息里寫她擅長做的是青春期成長、女性婚戀,這不就是我需要的嗎?收費也在我能承受的范圍內(nèi)。我們就叫她梅吧。
剛開始跟她視頻的時候,我還有點拘謹(jǐn)。事實上,我一直都有點繃著。就跟小學(xué)生面對老師一樣,我發(fā)現(xiàn)跟人坦誠自己出了什么問題也是件難事。哪怕對方就是專門干這個的,也難。兩個陌生人要坦誠相見是件多難的事啊,哦不,是要信任彼此,我要坦誠相見。沒多久,她就開始讓我談一下自己的成長歷程,尤其是童年。我想這可能是個套路,總得談到童年。于是我就談。一談就談了好幾個禮拜。剛開始我說話還有點嗑巴,可能是長久沒跟人談這么嚴(yán)肅的事了,說出來前我還得在心里遣詞造句。梅特別有時間觀念,有時候我剛說到高潮,她就提醒我,我們現(xiàn)在還有十分鐘就要結(jié)束此次咨詢了。這讓我一下子就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在現(xiàn)實里,我不知道她,她不知道我,只有在咨詢時,我才能把盔甲脫掉,赤身裸體。這也讓我尷尬,換句話說,說得越深,我就越想了解網(wǎng)絡(luò)那頭的她是個什么情況。她能不能理解我,能不能幫助我?我開始觀察她。她就是個普通中年女人的樣子,略微化了妝,有幾次看到她臉上略微出了點油,也不知道是出油還是出汗,現(xiàn)在是夏天,她應(yīng)該住在一個夏天很熱的城市。她穿著普通中年女性穿的衣服,身后是個木質(zhì)書架,零散擺著一些書,架子上有盆吊蘭。她應(yīng)該住在高層,有一回視頻的時候,還能聽到裝修的聲音,估計是她住的這樓隔音不咋好。其實國內(nèi)的樓房不都這樣嗎?隔音不好是正常的,這跟德國不一樣,德國的隔音真是絕了,一流。那默克爾不是說在國外訪問的時候最懷念的是德國的雙層玻璃窗嗎。
你為什么總是問那個男孩怎么想的呢?其實我更關(guān)心的是,你是怎么想的。有次她說。
我從沒從這個角度想問題,我跟梅說最近有個男孩在網(wǎng)上跟我聊天,他是個留學(xué)生,住在不遠(yuǎn)的另一個城市,可能我會跟他見面。我的問題不就是,我搞不清楚我是怎么想的嗎?我也沒什么能夠交流的朋友。我的朋友也各有各的問題。就連那個留學(xué)生都在網(wǎng)上寫他可能抑郁了。
他還跟我說,你可以跟我聊天,我還免費。問題在于,跟他聊天,有可能會加重我的焦慮。我繼續(xù)著與梅的心理咨詢,有次我說著說著一陣委屈,當(dāng)我不好意思地把眼淚擦干時,我敏感地感覺到對面梅的呼吸略有起伏。不好,再聊下去,她都要變成我的親人了,我跟我媽都沒這么密切地交流過,還有固定對話時間,這就叫“固聊”吧??赡芪覀冞€有些共同的朋友或熟人,圈子總是不大的,哪怕是心理咨詢?nèi)Α5降锥际且粯拥?,每個圈子都是由人組成的。是否我們也曾經(jīng)擦肩而過而不知?我們用語言共同建構(gòu)了一種同盟,我不想破壞它,我有點刻意想吸引她的注意力,就跟小孩兒吸引家長的注意力一樣。我知道這事不對,我做不到客觀冷靜地看待我們的關(guān)系和我的處境,可我控制不了。我開始覺得我心理的確不正常了,甚至有點變態(tài)。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感到恐怖,如墮深淵。
我不知道梅一禮拜接待幾個“病人”,也不知道她平時的生活是什么樣的。我不能問她。他們是有職業(yè)規(guī)則的。我也不能跟她成為朋友,他們是有職業(yè)道德的。跟梅聊得越多,我越遺憾于,跟一個人進(jìn)行過如此深刻的交流,最后一定要相忘于江湖,水過無痕。是啊,醫(yī)生就是治病救人,當(dāng)病人恢復(fù)健康后,醫(yī)生也沒用了。我不知道這過程要持續(xù)多長時間,反正我越說,越覺得說不完,照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课覍γ吩絹碓胶闷?。比如,她結(jié)婚了嗎,有孩子嗎,離婚了嗎,平時都干什么呢,對我們這些咨詢者抱有什么態(tài)度,我們的心聲能不能影響到她,哪怕一點點,還是說有本事有能力完全隔絕在心門之外,只把它當(dāng)作工作?我們的相識注定我們不可能成為朋友,這又是多無奈的一件事,這讓我悵然??晌矣譃槭裁匆非笞吡诵牡娜艘欢ㄒ蔀榕笥??這讓我迷茫。我認(rèn)為建立一段關(guān)系又要失去是件殘忍的事,這可不是一般的男女關(guān)系,這可是沒有血緣的親人啊。
我猶豫了好幾天,在下一次咨詢時,向她提出結(jié)束咨詢。我解釋說我最近囊中羞澀。她愣了一下,說建議我們再接著做下去,哪怕再做三次,不然很遺憾,一般心理咨詢都有一個周期。你不要每次都首先離開啊,就跟你說你已經(jīng)把那個男孩拉黑了一樣,現(xiàn)在你又要結(jié)束跟我的咨詢,這會不會是一種心理慣性?我啞口無言,那好吧,我們再做三次。我不愿讓她失望,事情怎么就變成了這樣呢?明明是我做心理咨詢,到頭來怎么變成了我不愿讓別人失望了呢?梅老師說,如果你以后想接著做咨詢,還可以再找我,我就在這APP上。那就這樣,咱們下周日見。
有了故事的終結(jié),有了deadline,有了倒計時這個玩意兒,一切就都踏實了。最后一次視頻,我掃了一眼手機左上角的時間,確定還有十分鐘就結(jié)束的時候,我假裝無意地問,您在哪里?是在什么武漢之類的城市嗎,我看您那邊挺熱。這是個很隨意的問題,她卻好像沒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我在北京,她說,你不知道嗎,我APP上的信息里寫了。我也是北京的。我說。一下子有點沉默下來。沉默里帶有一絲熟悉的味道。北京的氣息一下子就充斥在我面前,熱氣立刻從屏幕那端傳了過來,從四面八方包圍了我,我感到渾身發(fā)熱,眼眶及身體的液體開始涌動,我拼命忍住了想要它們流出來的沖動。
當(dāng)從夏天來到秋天,再從秋天來到冬天,我依然常在路上碰到那個長頭發(fā)的紅臉男人。遇到的次數(shù)太多了,多得有點說不過去了,有回我終于忍不住先向他打了個招呼,他也回了一聲,還沖我點了點頭,似乎是一種“終于等到這一天了”的欣慰表情。好一陣子沒見到圣誕老爺爺了,好幾次我排隊買咖啡,都沒碰上他,咳,反正總會在某個街角遇到他。直到要下雪了的一天,我路過他的店,店門口擺上了鮮花和蠟燭,幾個人站在門前正竊竊私語,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在驚異中,我停下了腳步。玻璃窗上貼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他穿著一身白衣服,在大笑的樣子,像他一直以來的形象。照片下面是黑色馬克筆寫的“1957—2021”。2021減去1957,原來他才六十多,我還以為他七十了。我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用英語問其中一位站在門前的男人,“你認(rèn)識他嗎?他怎么了?”“哦,我們是老朋友,他去世了?!蔽矣謫?,“是因為‘新冠’嗎?”“哦,不是不是?!绷硪粋€女人插話,像嚇了一跳,“不是?!薄爸x謝?!蔽蚁胍灰I杯咖啡,最后還是拍了兩張照片離開了,一張是他的店,一張是他的照片。
我邊走邊想到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我從來沒問過他從哪里來,他自己肯定說過,到底是哪里呢?東歐?肯定不是亞洲,不是南美,到底是哪里呢?東歐,東歐比較像……
他的店關(guān)了一陣。門口總有鮮花。我也從超市買了盆小花放了過來,這紅白相間的花,艷麗又孩子氣,像他的氣質(zhì)。
再過了一陣,店開了。門口掛著幾排衣架,上面密密麻麻掛滿了各式冬裝,全是復(fù)古款,上面還掛著張紙條寫著一件十歐元??梢娛且郧八昀锏氖詹?,是要大甩賣了。門半開著,我推門進(jìn)去,里面有位瘦高的半老徐娘正背對著我收拾衣服,屋里以前的東西全沒了,換成了幾排衣架,上面依然是各式女款冬裝,幾乎全是呢子大衣,看樣子應(yīng)該是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收藏。這女人是誰?他愛人?他合伙人?他鄰居?一股土腥味撲鼻而來,我這才想起要戴口罩,趕緊翻出兜里的口罩戴上。女人聽到有動靜,轉(zhuǎn)過身,用周到的眼神示意我看看這些貨,我也笑了一下,翻撿起來。沒什么適合我的,那些套裝和大衣樣式都太老了,顏色又太艷,比如這件圓領(lǐng)帶小花邊的鮮草綠色呢子上衣和及膝裙,雖然我勉強能穿進(jìn)去,可這不是我的顏色,肯定襯得我面如土色。我掃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有鏡子的存在。我脫下大衣、圍巾,又脫下毛衣,試了兩件大衣,料子都太粗糙,不顯好,哪有我自己這件細(xì)膩柔軟。我猶豫起來,實在想買點什么,不想空手而歸,認(rèn)識他這么長時間,我還從來沒在他店里買過東西。我看到柜臺那里,擺著幾板紐扣,它們原來是擺在櫥窗前的。我問了價錢,女人告訴我,五歐元一板。只剩下四板了,黑金相間的、紅黑相間的、巨大的紐扣,也不知道誰還用這樣的紐扣,時尚變了,這種紐扣早落伍了,可能它們只在那些顫巍巍的老太太的衣服上還有些用武之地了。我全要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