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
遠離故土,瑣事纏絆,無法?;厝タ纯?,給家里打電話,就成了必需。
每次接電話,父親都和我有說不完的話,小到村里的張三與李四吵架,一人手上戴的戒指掉了,貓腰撅腚尋半天,未果,只得找父親卜上一卦,卻也真在路旁泥漿中覓到。若在過去,我總要反駁他幾句,嫌他啰嗦,怨他操心,但近幾年,我越來越順口搭音,甚至認為他講得有些道理了。
這天晚飯后,看看時間,遛狗還早,我隨手將手機置于支架,點開了視頻通話,打算跟父親暢聊一番——正好他也無事。
話題竟是圍繞一只羊。
我家不養(yǎng)羊。偌大的院子,僅有兩條護院的矮腳狗,歡歡與豆豆。且三個月前,豆豆已悄然老死,被父親埋在了后院的山楂樹下。
“這羊來得莫名其妙?!备赣H對我說。
母親多病,為能照顧她,父親極注重自身健康,幾乎每天下午,都會擎?zhèn)€小音箱去遛彎,讓身體活泛起來。他喜歡這樣,尤其碰到熟人,對方若問一句“老李遛彎哪”,父親就會如沐春風。
父親的運動軌跡極為乏味。
從家門口朝東,沿著帥南西街一車寬的水泥路走上兩百米,過小石橋右拐向南,出村,在兩旁莊稼地的夾道歡迎下,走上三里多路,就是村里唯一的那家養(yǎng)豬場。每每走到這兒,父親就要在熟悉且濃烈的豬糞味兒中折返了,若哪天興致高,還會不厭其煩地走上兩三個來回。
這天下午,距離養(yǎng)豬場還有百米時,父親的雙腳鬼使神差地踏上了一條平日絕不會走的土路。
那是條田間小路,丑陋,坑洼,碰上雨天,泥巴能吸住腳。小路南邊,有我家一塊田地,父親已多年不種,這點薄田,早交給我大哥去種了。他走到這兒,當然不是為了看看大哥家的地種得如何——大哥常年在外打工,地留給大嫂來侍弄,沒撂荒已然不錯。大概搞不清為何這么做,他索性任由雙腿朝前邁了,反正也沒多遠,最多一里地,他將再次向南,走至京小線,向西又是一里路,仍為那家養(yǎng)豬場。走到小路中段時,父親的視線被路南一片紅薯地吸引了,確切地說,不是被綠油油的紅薯秧吸引,而是隱現(xiàn)在綠波中的一條土褐色的、人踩出來的便道,將他勾了過去,他想抄近道繞至養(yǎng)豬場附近,盡快原路返回。每次他出來遛彎前,都會先讓母親上趟廁所,以免行動不便的她尷尬,今天下午,他疏忽了這件事。在快要走到地頭,雙腳即將踏上至京小線時,他站住了。
這次,真的有東西吸引了他。
就是那只羊。
不遠處的路邊溝里,在茂密的雜草叢中,躺著一只小羊羔——不是臥,是像死羊那樣一動不動地躺著。
懷著一顆好奇心,父親摸索著關(guān)閉小音箱,輕手輕腳,探頭探腦地走了過去,彎下腰仔細查看,小羊閉著眼,肚皮還在顫。父親小時候放過羊,這羊羔的姿勢毫不設(shè)防,怎么看都不像睡著了,而是昏迷。他立即直起身來,四下張望,想確定附近有沒有放羊的。當然沒有。村里唯一的放羊的老光棍黑三,開春時就猝死在了自家門口,楊元帥營村再也不會有人趕著一群羊到處溜達。村里也有人家養(yǎng)羊,都是圈養(yǎng),沒人有工夫去放兩三只羊。關(guān)鍵看那尾巴,這是只小尾寒羊,別說楊元帥營,算上周圍幾個村,父親也沒聽說哪家有小尾寒羊。
憑借一輩子的生活經(jīng)驗,再結(jié)合小羊羔所處位置,目前狀態(tài),父親最終得出了結(jié)論:這是一只從路過的運羊車上甩下來的,看樣子尚未斷奶的羔羊。除了意外摔落,它沒理由出現(xiàn)在這里。
既然是摔,顯然這只羊羔的命運堪憂。父親的善心促使他蹲了下去,用手指試探了一下羊那粉嫩的鼻孔。有氣。再輕輕拍拍羊頭,小羊竟然睜開了眼,黑漆漆的,水汪汪的。父親嘆了口氣,想扶它起來,那羊羔卻像滑順的錦緞,根本站不住。父親只得將小音箱裝進褲兜,攥著小羊的四條腿,拎起了它。
“萬一能活呢?!备赣H在電話里說。
路上,這只憑空出現(xiàn)的小羊累得父親額頭滲汗,他不愿將它抱在懷里,只能兩手來回倒騰著拎,還不敢太貼身。父親是個愛干凈的人,他無法確定這只羊有沒有傳染病。
回到家里,父親將羊羔放在了廂房門口,就去照料母親了。當一切忙完,再來看,小羊已從躺臥變成了趴臥,比剛才有了點精神。
“喂它些牛奶吧?!蹦赣H坐在門房下說。
父親尋個奶瓶,用開水燙了,將羊羔當小狗養(yǎng)起來。他無法肯定它能活,只是覺得既然被自己意外發(fā)現(xiàn)了,那么冥冥中該是有安排的……父親跟我敘述得很簡單,但我能想象,那幾天,他該是像照顧嬰兒般照顧著小羊。
幾天后,小羊不僅緩了過來,還可以站立了,能晃悠悠在院中溜達。
父親說,這羊能走路后,他去哪里,它就跟到哪里。若是父親進了屋,小羊也想撞開門簾進去,被父親呵斥了一回,不敢跟進屋了,乖乖臥在過去老狗豆豆常臥的地方,安靜地等。倘若父親出門遛彎,它也要跟著去,不緊不慢地尾隨,遠看真像跟了條白狗。若是突然從瞌睡中驚醒,且無法確定父親在哪兒,小羊就會“咩咩”地叫,執(zhí)著,倔強,像個追找媽媽的孩子。
我笑了,覺得這只羊就是來哄父母開心的。人老了,腿腳不便,世界就小了,在這緩慢漸窄的世界里,能碰到令人新鮮一下的事物,也是福分。都說養(yǎng)兒為防老,如今父母年事已高,兒子們卻一個因生活所迫必須背井離鄉(xiāng)到處跑,一個在外定居無法經(jīng)?;丶铱?,女兒也遠嫁他鄉(xiāng),偌大院子,進進出出僅有老兩口,想“防老”只能從自身下功夫。在我看來,這是做兒子的悲哀,也是父母的不幸。
一次中秋回家,晚上,父親去關(guān)院門,我跟了出來。天上,圓得有些魔幻的大白月亮憨憨地掛于蒼穹,像碩大的獨眼,將夜色中的院落照得一覽無余;地上,即將拔架的幾壟黃瓜在月光下影影綽綽,無風也在瑟瑟發(fā)抖;秋蟲在隱蔽的角角落落高低起伏地鳴叫,襯托得一切越發(fā)顯得落寞、冷寂。
“過兩年,還是去城里住吧?!蔽覍Ω赣H說。
“再說吧。”父親緩緩地關(guān)了大門。
想到幾個月沒見父母,想到家里少了條狗多了只羊,就想趕快回去看看。
幾個小時后,我驅(qū)車離開平坦寬闊的大路,駛上坑洼不平的村道。望著周圍十分熟悉又幾許陌生的屋舍、村人、莊稼、互相追逐的土狗、驚慌避閃的雞鴨,感覺每一下顛簸,皆是故土對自己的接納,心是舒坦的。
父母早就等候在家門口。
遠遠地望見他們,一股潮氣在我體內(nèi)迅速彌散,最終匯聚眼眶,好在戴了墨鏡。
“爸,媽……”下了車,我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們臉上帶著笑,眼神是柔軟的。那道道欣喜的目光,令我踏在老家地面上的雙腿也是軟軟的。
這時,我看到了那只羊。卷卷的毛,白白的毛,脖子上用條紅繩掛了個小銅鈴鐺,窄窄的腦門上,還貼了張小小的圓圓的紅色貼紙。
秋陽掃過父親的頭頂,染過色的黑發(fā)根處,露出一指寬的白,像貼著頭皮抹了一道白漆,分外刺目。
父親給羊取了名:洋洋。
洋洋已經(jīng)恢復(fù)得很好了,晃著與其身子比例失調(diào)的四條大長腿,跟著父親院里院外溜達,時不時會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珠望他,眼神中溢滿依賴。由于我的歸來,父親心情大好,陽光充足時,會拽出他那張咯吱咯吱響的躺椅,放在門前的水泥路上,躺上去,與站在身邊的我聊天,或者干脆瞇眼曬太陽——帥南西街的這條水泥路是斷頭路,到了我家門口,即為向西的終點,沒有車輛往來。
這天上午,我也搬了馬扎,坐在父親身邊。
鄰居門前的那棵大桑樹仍掛滿綠葉,不過已失去夏季的那種鮮活,一層層蔫耷耷垂著,似乎一夜秋風再起,就會變成枯葉,塵歸塵、土歸土。鄰居兩口子早早出門干活去了,漆皮斑駁的大門松松垮垮地關(guān)著,墜了把一拽就開的舊鎖。從我家門口向東,延伸至街道拐彎處,靜得像張秋日鄉(xiāng)村風景圖。
洋洋在父親身邊趴了一會兒,又笨笨地站起來,東嗅嗅西聞聞,真的像只狗,直到它開始啃噬父親身后那棵蓬松的掃帚苗,才回歸羊的本性。
“哪兒都好,就是走哪兒都拉尿。”父親扭頭看著小羊說,一臉寵愛。
此刻,明媚的陽光潑灑在洋洋身上,令它那些卷曲的羊毛散發(fā)出通透的光澤,看著像個毛絨玩具。我忍不住湊過去,摸了摸它的頭。洋洋沒理我,仍投入地對付那棵茁壯的掃帚苗。
“下午,你去鎮(zhèn)里給你媽買藥時,再買瓶紫藥水回來。洋洋的肚臍有些發(fā)炎,給它抹抹藥?!备赣H說。
說話間,父親咳嗽了幾聲。他經(jīng)常這樣,總感覺嗓子眼發(fā)癢,去醫(yī)院檢查,也沒什么事。父親的咳嗽沒讓我意外,倒是洋洋的反應(yīng)令人驚訝。聽到咳嗽聲,它立即停止咀嚼,晃動四條腿回到父親身旁,抬頭望他,那漆黑的眼珠中,有無限的關(guān)切在閃爍。
我以為給羊上藥會很難。怎么說也是牲畜,它不會輕易就范,會滿院亂跑,會亂踢亂蹬。誰承想,父親在院中只叫了一聲“洋洋過來”,正在門房下陽光中臥著的小羊就站了起來,笨拙地小跑著來到父親身邊,輕盈站住,仰頭望他。
“給你上藥啊。”父親說罷,按著膝蓋慢慢蹲下。我想幫忙,被他制止了?!澳阋簧鲜郑突帕恕!备赣H邊說邊輕輕攥住洋洋一側(cè)的前后腿。洋洋順從地躺下,盡管眼神中有慌亂劃過,但一點也沒抗拒。果真,它的肚臍處已經(jīng)流膿,形成一個花生豆大小的膿包。
父親動手去擠,洋洋只是哆嗦一下,仍老實地躺著。父親先是朝羊的肚臍處滴了幾滴藥,又用棉簽仔細抹了抹?!昂昧?,起來吧!”他說。
洋洋一骨碌站起來,抖抖身子,咩地叫了一聲,原地不動撒了泡尿。
父親說,隔壁你林東大哥想讓洋洋做種羊,讓我先養(yǎng)著,大點就按斤買走。
回到老家,心踏實得像石頭落了地,吃過午飯,困意襲來,我倒頭便睡。睡著睡著,突然聽到孩子的哭聲,閉目仔細分辨,確定為羊叫。
咩——咩——
是洋洋。
沒想到,羊的叫聲如此洪亮、如此有穿透力,且叫得那么急迫、那么執(zhí)著,令我不得不起身下床,趿拉著皮鞋沖出堂屋。洋洋正站在塑料門簾外,小腦袋幾乎要鉆進來,只是沒敢,見了我,仍仰著頭咩咩地叫。我以為它是渴了、餓了,見灶臺上放著幾個父親從后院樹上摘來的蘋果梨,就挑了個扔給它。洋洋低頭聞了聞,不吃,繼續(xù)叫。這工夫,父親從大門外進來,洋洋聽到腳步聲,立即停止叫喚,轉(zhuǎn)身朝他跑去。由于腿長,又少力氣,它的跑動顯得柔弱飄忽,像紙糊的。
“剛才,碰見林東了,他說讓我先養(yǎng)著洋洋,實在不行,他們買飼料,由我代管?!备赣H對我說。
“可不干這事,那不成飼養(yǎng)員了嘛?!蔽倚Φ?。
“我也是這個意思,我還舍不得賣哩?!备赣H俯身摸了摸洋洋的腦袋。小羊幸福地眨了眨眼,走向那個爛蘋果梨,啃了起來。真是只通人性的怪羊,我想。
母親的身體比去年強了許多,但還是離不開人。為了讓父親歇幾天,夜里我陪她,父親可以去西屋好好睡個覺了。父親老了,上午十點多就會有困意,躺著刷手機,刷著刷著就會睡著,吃過午飯后,還要瞇一會兒,到了夜里,十點多就躺下,卻在凌晨三點左右醒來,再也無法睡去,耗著等天亮。
我舍不得離開老家,又不得不一次次離開。
“再回來,洋洋就成大羊了?!迸R走前,我對站在車窗外的父親說。
父親笑了笑,絳紫色的臉膛上,皺紋愈加深密。早起他沒刮胡須,白色的胡茬在陽光下迸射出晶瑩光澤,更襯托了他的蒼老。
回到城里,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報平安,再問父母中午吃的啥,父親說是剩飯,又說正在門房下彈電子琴,聽眾有母親,還有那只羊。
我的心,這才安生些。
就在返程前的夜里,我從網(wǎng)上給父親的小音箱下載新歌,他坐在炕沿上,邊監(jiān)工邊和我聊天,聊著聊著,我下意識地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的人生活壓力大。父親愣了片刻,悠悠說道:“還不是因為錢?!?/p>
我愕然。父親說的不無道理。但僅僅是因為錢嗎?又好像不是。
回歸日常,老家的那只羊,仍時不時在我腦海徘徊,眼前晃動。
一個月前,再跟父親通話,沒說兩句,他就講洋洋被隔壁林東大哥買去了?!八麄儧]把洋洋趕到圈里,而是放養(yǎng)在院中,還是小羊,還需好生伺候一段日子的。去了隔壁的那個晚上,洋洋總是叫,咩咩的,我和你媽夜里聽得清晰。你媽說,聽,洋洋又在叫呢。我說,我也聽到了,那又怎樣?叫著叫著,它習慣了,就不叫了?!?/p>
“然后呢?”我又問。
“洋洋還是叫,只要見不到我,就叫。白天,我偶爾過去看看,它才安靜下來,但明顯瘦了,四條長腿撐著副骨架。”
我點燃一支煙,將話題轉(zhuǎn)開。
掛了電話,心里想著,但愿他們能好好待洋洋,將它當種羊留下來,不是長大后殺了賣肉。
然而,沒過幾天,洋洋卻死了。
說這個事時,父親在電話里明顯嗓音低沉。
那一整天,父親也沒聽到洋洋的動靜。待到傍晚,林東兩口子開了院門,父親再過去看時,洋洋已然僵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