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羿
一
七點才過不久,故宮西側(cè)的西華門開放了,拿著幾張證件的兩名工作人員已等在門口。
“你是誰?”第一眼見到王巳,一個故宮辦公室的姑娘問,后面的導(dǎo)演等人趕緊摸出他們的證件。辦公室姑娘驗看王巳的證件后,笑了, “看你長得像個小姑娘,還以為是游客渾水摸魚。”
跟在人群后,王巳一步步進(jìn)入這古老、巍峨的宮殿,微光裂成今昔,隔了那么久,她胃里還是習(xí)慣性地升騰出一條鯨來,頂著心肺咽喉。途經(jīng)弘義閣后墻,雖都是銀杏樹,但已不是記憶中的樹,這種暗示很強(qiáng)大,胃里那條鯨才化了。
一地銀杏葉,秋色流金。眼前美景,令攝影師和導(dǎo)演不自覺地贊嘆。
“第一次來吧?這是故宮最好看的季節(jié)。”工作人員熱情地介紹。
如果初冬有場雪,白雪底下,黃燦燦的銀杏葉半露半藏,那才是紫禁城最好看的季節(jié)!王巳暗自思忖,卻在工作人員回頭看她的瞬間,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繞到臨近慈寧花園東側(cè)、慈寧宮南側(cè)的位置,不到百步,直直到頭,是故宮修繕技藝部。順著朱紅高墻走,到一扇加裝了門禁的小門,墻上掛著 “故宮博物館文??萍疾俊钡呐谱?,這些地方相對陌生,外來者很難來到西側(cè)辦公區(qū)域。不過百年前的人也是,畢竟宮女和太監(jiān)居住之所,或者冷宮,都不是紫禁城的主子們踏足的地方。
前方就是金石鐘表組,攝影師打開攝影機(jī),拍緊閉的大門。其中一名工作人員按要求上前打開門,大家跟在攝影師身后,井然有序地跨入那六十平米的老平房。
關(guān)門后,攝制故宮鐘表修復(fù)的工作由此開始,出鏡的幾位師傅演示著平常的工作狀態(tài)。王巳作為前期調(diào)研和撰稿,她把錄音機(jī)放在鏡頭拍不到的地方,隨后悄悄躲在人后。
離開人堆,此處有一股子陰冷,從頭到腳把人裹挾住。王巳穿的是九分褲,她側(cè)彎身,向上扯了扯襪子,眼角余光掃到了一個物件,一只 “鳥籠”……王巳毫無防備,略向后倒,一只溫?zé)岬拇笫值肿∷谋?,她借力控住身體。身后是一張羞澀又沉靜的臉龐,同出鏡的師傅們一樣,衣領(lǐng)筆挺、干凈。王巳匆忙地向他頷首,還未接到對方回應(yīng),她的視線就已從他臉上滑出,直直落到那只金黃銅鳥籠鳴鐘。
那是一口新得幾乎看不出年代的鐘,因為嶄新,它在修復(fù)室稍顯突兀,然而從設(shè)計、工藝、風(fēng)格到品位,又透著濃郁的歷史感和宮廷感,比起故宮的其他鐘表,這鳥籠鐘的構(gòu)造并不算復(fù)雜,但鄭重設(shè)計、純手工打造的 “高貴”感,很難輕易仿造。鐘頂上有圓腹?fàn)瞵m瑯黃銅大圓珠,底部四面嵌著小鐘,鳥籠內(nèi)是一對鳴鳥。這口鐘,和其他幾口未修的、絕色又破落的鐘一起,被擱在室內(nèi)的角落臺子上。
之前的寒意消散,王巳眼部周圍的血管壓迫著瞳孔,她的雙頰不改紅,再一次覺得心臟的跳動,響徹了這屏息的四周。
導(dǎo)演喊了聲 “卡”后,眾人輕快地笑出聲來,導(dǎo)演夸師傅們的表現(xiàn)自然,外面此時有人送來了西瓜……一切恍若背景聲,直到有人喊王巳和金師傅,王巳才回過神來,身后的金師傅也站起身,跟著王巳出門。
王巳撐開麻袋,取出西瓜往屋內(nèi)送,金師傅攔住了,提醒她吃食不能帶進(jìn)修復(fù)室。王巳又放下。一取一放的過程,熟透了的西瓜,“嘭”的一聲裂開,流出了鮮紅汁水……王巳意識到,往事,隨一種看不清、幽而郁的東西,正從她塵封已久的體內(nèi)蔓延開來。
二
暮色里,大殿內(nèi)悶熱暗沉,四格格最怕這個時候——她想家,非常地想。
最初,她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阿瑪要把不足十歲的自己送到這里來?過了幾年,好不容易,她才有點明白過來。
阿瑪家里,妻妾成群,包括額娘在內(nèi)的女人們,同阿瑪說話,都帶著慌張、討好的表情。她沒進(jìn)宮前,只知阿瑪悠然自得。進(jìn)宮后,才發(fā)現(xiàn)他面圣的另一副面孔,類似于他妻妾面對他,那一模一樣的慌張和討好。
因為阿瑪?shù)膽B(tài)度,令她對那位圣母皇太后產(chǎn)生了更深的懼怕,她小,但她不蠢。
小小、稚嫩的肩頭承擔(dān)著家族的榮光,她謹(jǐn)慎小心地伺候,深得太后喜愛,阿瑪一路晉升,今年已能和醇親王并肩,一道辦理海軍事務(wù)。每次阿瑪?shù)玫绞ゾ?,她覺得自己離宮的希冀,能更近一步。
阿瑪每每見到她,總說 “快了快了?!钡o她,讓她上下打點的銀兩包袱卻越來越重。
陪在太后身邊的,不只是她,還有愛新覺羅家族中的其他格格。她們和她一樣,都是鮮花開放的不老顏色,是深宮寂寞的聊以解悶,是御案兩端薰殿的擺盆果香……對,她,她們,就像枚剛采摘不久的水果,環(huán)繞著那統(tǒng)馭眾生的老婦,替代其不喜的熏香,來沁出萬壽無疆的芬芳。
偶爾,立久了,站麻了,彼此對望,希望得到對方精致、微笑的人偶假臉底下,心里疲乏而空空的洞,那是時間的無底洞。誰都知道,家族所承諾自己的,只是一個謊言……
“四格格。”有人用極微弱的聲音喚她。她循聲望去,是個臉色發(fā)白的小宮女,捂著肚子,一臉惶恐。四格格看懂了她的身體語言,朝外使了個眼色,小宮女忍著肚痛,朝她施了禮,才急惶惶離去。
“總管知道的話,恐會責(zé)怪格格?!鄙砗蟮奶O(jiān)躡手躡腳湊上來,低聲提醒。
她摸出一張銀票,塞進(jìn)太監(jiān)手里。太監(jiān)沒推辭,笑得越發(fā)諂媚。她笑盈盈說道: “老佛爺除了處理政務(wù),每日還要檢查皇上所作詩、論及對子等功課,日夜操勞??偣転榱死戏馉斒ンw安康,絞盡了腦汁。您說,咱們當(dāng)差的,為了一點小事,去擾了他,令他生氣,讓他不得片刻清靜,這對嗎?”
太監(jiān)臉色大變,跪了下來,還不忘奉上剛收的那張銀票。四格格扶起他,再度將銀票塞進(jìn)他手里,笑著拍了拍他巨滑的老溜肩。
把第二日要做的事在腦里過了一遍,才安下心來出殿。
夜未深,朝著寢宮信步而行。突然,她前邊出現(xiàn)了亮光,濃濃的身影在地上顯露并拉長,回頭一看,是剛才那名小宮女,正手提一盞燈籠,腳步卑怯,尾隨她身后,用此方式表達(dá)她的謝意。
兩人一前一后,邊走邊聊著,這一聊,四格格才知宮女們的煩惱。原來,宮女每月份例都不同,到了夏天,除銀子外還能賞瓜果。然而這份賞賜,無用且又充滿誘惑。當(dāng)差時,最忌吃飽,怕出虛恭;不能吃魚蝦,怕口氣帶腥;上夜的加餐,也沒人敢吃,寧愿從晚上餓到天亮。如今,暑期每人分得每天一個西瓜,不吃,耳房本已狹小,瓜瓜相擠,空間逼仄。吃了,又擔(dān)心瓜果生冷,吃壞肚子。
小宮女也運氣,當(dāng)值時正巧太后和總管都不在儲秀宮,她昨夜貪食了幾口西瓜,卻不料今日當(dāng)差時果真出了虛恭。這種所謂的大不敬,如果總管在,輕則受罰,重則砍頭。
四格格問小宮女,余下的瓜還在不在?小宮女愁眉苦臉地點點頭。
“請領(lǐng)路。”
小宮女沒料到四格格竟要去她們的下房,詫異片刻后,沒多問,提著燈籠往前引路。
偏殿的臺階上,宮女們小心翼翼地捧出西瓜,齊齊整整放在上面,長長幾排。眾女都不作聲,默默地盯著四格格。
幾盞燈籠下,空茫茫的暗夜,和同樣空茫芒的面龐。
四格格拿起一只西瓜,站在石頭臺階上,伸直了手,既像掂量瓜的重量,更像細(xì)臂和重瓜之間在相互較量,還不等其他人反應(yīng)過來,她倏然放手,瓜垂直落下。瓜摔地剎那,有人壓抑著驚呼了一聲,更多的人看傻了眼。
四格格取第二只瓜時,眼里閃露過一道冷光,她手略用了力,像要把胸膛里積累、郁結(jié)已久的某種東西,借手上之物,甩出去,摔他個粉碎。瞅著那鮮紅瓜瓤遍地,她只覺得痛快,嘿嘿一笑,又捧起一瓜來。她的笑,仿佛奇妙光芒燃亮了在場的人。
有一名膽大宮女,從人群中走出,也模仿四格格的舉動,高高砸下西瓜。她的舉動有勁又痛快,女孩們被逗得哈哈大笑。
呆呆觀望的人,漸漸都加入了摔瓜隊伍。院落內(nèi)瓜汁四濺,空氣中彌散著瓜的甜香,和著叫聲、歡笑聲、瓜的脆裂聲,常年浸泡在深宮中的每人,灰暗的雙瞳,在此刻都變得閃閃發(fā)亮。
三
“我們修復(fù)文物,看起來是延長文物的生命,事實上我們的生命也被延長了?!?/p>
“卡!”導(dǎo)演滿意地同攝影師交流, “這是金句,可以放預(yù)告片了?!?/p>
同事們出去喝水吃瓜。王巳察看了錄音機(jī)的運轉(zhuǎn),設(shè)備正常,她安下心來。
她忍不住走到鳥籠鐘前。它大概剛從庫房里搬來,如果非得說它是有歷史滄桑感的鐘表,也只能是底座積了點土,宛如淡紅的結(jié)痂。她指著它,還沒開口,金師傅像預(yù)知她心里在想什么,開口說:
“在給它做傷況記錄和拍照,這個鐘,有點奇怪。”
“看起來挺新的。”王巳一針見血。
“師傅們確定它是文物,而且有記載。點庫的老伯,他說他年輕時看到它就這個樣子,他快退休了它還是這個樣子?!?/p>
“啊?”
“就像它外面籠了一層時光金鐘罩,不壞之身的鐘,嘿嘿?!苯饚煾嫡f得挺幽默,王巳卻沒有配合他的傻笑。
她想碰觸鳥籠子,又想到條規(guī),縮回了手。
鳥籠鐘,和她靜靜對視。外面天色發(fā)暗,襯得室內(nèi)光更慘白,人工光照給鳥籠鐘鍍上了奇異的重工業(yè)光澤,過往的痕跡貌似蕩然無存。
房頂上,雷聲轟隆。
風(fēng)力把沒關(guān)嚴(yán)的門撞開,擱在桌角邊緣的錄音空箱即將掉落,王巳快步上前,接住了它。為了接它,她忘了腳下,右腳差點踩到攝像器材,為躲閃,一個趔趄,左腳崴了。
金師傅過來攙扶,王巳一瘸一拐,左腳疼得不敢沾地。王巳疼得齜牙咧嘴,還對金師傅開著玩笑: “年紀(jì)大了就這樣。您這是第二次救我了。”
門又被推開,這次是人力。大家又魚貫入室,除了錄音師和導(dǎo)演,其他人很興奮:
“要下雨了!”
四
雨霧中,太監(jiān)們領(lǐng)著四格格往御花園奔去。人還未到,不遠(yuǎn)處轟轟作響的水聲就已傳來。
御花園東北角的涼亭下,池子里高懸著石龍頭,后宮的雨水從龍頭中俯沖而下,帶著生命的狂野,飛灑到深池,跌落、激蕩、洶涌,如同流淌不息的瀑布。
載湉怕打雷,卻喜歡聽暴雨后的水流聲,常常冒雨來到這邊。
此刻,他正靜靜坐在老位置上,視線落在石龍頭上,龍頭下呈現(xiàn)渾濁的水色,池子仿佛在一漾漾波紋中無限擴(kuò)大。大概在想什么,他年輕的臉龐抬了起來,那張永遠(yuǎn)鎖著眉頭的臉,仿佛從那深池底浮上來似的,如水泡一般凝滯了片霎。等她行完禮,他端正了姿勢,臉上已恢復(fù)了冷淡。
臉上的態(tài)度,不僅僅針對她,皇太后身邊的所有女官,他都是如此禮貌地疏遠(yuǎn)著,甚至包括居住在體順堂的那位。
皇太后為皇后的宮殿起名并親筆題寫的“體順堂”,出自 《周易》的 “順以從君也”,是希望帝后和諧相處,愿皇后體貼順應(yīng)皇帝之意??上В屎笪幢貙实垠w貼順應(yīng),皇帝也從未接受和愛惜過皇后,在他眼里,她只是太后所選的女人,甚至,可能,或許僅僅只是一個眼線。
四格格的美,也曾落入他的眼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皇太后曾當(dāng)著他的面,不止一次地夸宮里養(yǎng)成的她,長成關(guān)雎之洲的窈窕淑女……太后每贊一次,他笑著瞟四格格的眼神就冷一分。
四格格盡量用蓋過池子水的聲音,傳達(dá)了皇太后口諭:請皇帝過去一趟。載湉臉上不掩疲憊,緘默不語。
池子里的水聲嘩嘩,如鼓聲,長時不歇。
她訝異抬頭,他面無表情,分不清是沉思還是出神,這個樣子,外人很難看出他內(nèi)心的真實意念……但她注意到他的脖子,他一旦有緊張情緒,脖頸僵硬得像木偶一般。
她驀然心生感觸,體會到了太后某晚安寢前,曾說的那番話——幼年時的載湉,遇雷驚電散;少年,數(shù)得清的幾次,懈怠了學(xué)業(yè);親政后,對朝事的有些錯判……譬如以上的種種,他都會緊張,特別在親政后,他為政治信念和政治能力之間的差距緊張,但緊張會帶來第二層更深的羞愧感,他需要掩飾。他自以為掩藏得好,但養(yǎng)育他二十多年的太后,對他的一舉一動都了然于心。太后有時會對他產(chǎn)生憐惜,但又從他僵硬的后腦勺,從他對她沉默恭敬的態(tài)度中,讀出了他內(nèi)心堅硬如刺的某種東西。
太后曾感傷,她想念那個一打雷就往她懷里鉆的稚子。
順著他的視線,四格格也凝視著那些水珠子,落到池面上,波紋一圈接著一圈地四散開來……太監(jiān)們遠(yuǎn)遠(yuǎn)在亭子之外,她借著水聲,聲音低沉,快速而冒險地說道: “變,總比等死好。這不是萬歲爺一直想聽到的嗎?”
他有一瞬的愕然,后用銳利的眼神注視著她, “她說的?”
她坦然且肯定,迎著他的目光,兩人通過眼神相會完成了無言的交談。
他的脖頸頓時放松了,朝她難得地露出笑臉,隨即起身離開亭子,還沒走幾步,又折返。
他指了指池子里的激射之水,抑制著興奮之情,湊到她面前: “聽到什么?”還不等她回應(yīng),他眼里閃過一道光, “這是攔不住、停不下的聲音?!币徽f完,他健步朝外飛奔而去,身后的太監(jiān)們急步跟上。
一片洗得發(fā)綠的樹葉,被載湉的袍子給刮到,在浸潤的枝干上,顫抖著。
五
辦公室的姑娘在介紹鐘表組:從順治帝起,清宮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就設(shè)立了專門的鐘表機(jī)構(gòu),仿制和修復(fù)西洋鐘,直至現(xiàn)在。掌管紫禁城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哪怕1924年的亂世,末代皇帝溥儀被趕出宮,鐘表匠人依舊留在紫禁城內(nèi)。鐘表的修復(fù)技藝,或許是故宮從未斷層、獲得傳承的唯一。
留在故宮的鐘表大概有1500多件,這些鐘表,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現(xiàn)在到未來,還未修盡。人的一生太薄,維護(hù) “時間”的時間厚重,師傅們終其一生,最多只能修幾百座鐘表,而鐘表,今日修好時璀璨奪目,明日又一秒秒步入殘缺傷軀,周而復(fù)始,永無止境。時間之海,無論是無生命的死物,還是有生命的活物,幾乎都無法泅渡。
連一絲銹都沒生的黃銅鳥籠鳴鐘,是這個世界的異類。某些研究機(jī)構(gòu),或許是它最后的去處。
在空暇時閑聊,金師傅告訴王巳:修這口鳥籠鐘的某些痕跡和技法,在光緒修理過的其他鐘表中也一再出現(xiàn),比如獨有的記號標(biāo)志,還有對機(jī)械原理的特殊技巧……在光緒短短的人生中,他擁有數(shù)不清的鐘表,這口鳥籠鐘算不上最為精細(xì)。但四歲入宮的他,像極了籠中鳥。他什么時候產(chǎn)生了這般灰暗的念頭,無人知曉。
那對鳴鳥已不能再表演,但王巳有種幻覺:似有種叫聲,沖進(jìn)她耳中震顫的引吭高歌,聽起來就像在籠子里迸出的靈魂之火,從歲月的裂縫中飄然飛出……
擁有歡笑聲的珍妃,活潑潑把他和她比作籠中那對鳴鳥,使他油然感到一種溫暖。光緒覺得他有了真正的伴,而且他愛著她,如她稱號那般珍視她。
因此,西逃前,那個早被打入冷宮的她被投井后,他能帶走的,唯有這口鳥籠鐘。
六
往西,沒有清風(fēng)明月。這一路,替代想象中的林深鹿動、野花飛鳥的,是喝的水化了汗,汗變成了鹽面。亂圍著人叮,叮后流膿水的牛蠅。亂糞坑上下扭動的蛆,順臉落下的蒼蠅。日曬雨淋,人困馬乏,和皇室從未有過的狼狽。
沿路,三五成群的散兵游勇,一簇簇戴紅頭巾的義和拳,牽著禿背牲口上全部家當(dāng)?shù)牧骼损嚸瘢腿笋W轎經(jīng)過。他們不會知道,第一乘里坐了皇太后,第二乘坐了皇上,第三乘坐了皇后。擦肩而過時,在彼此眼里都像條狗。
皇后膽怯,她從那些陰沉沉又疲乏的臉上,讀出了失無所失后的兇狠。出了宮,貌似有方向,其實茫然無方向,能強(qiáng)壓各種不適,卻無法再端莊自持。一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太后,竟對惡劣環(huán)境逆來順受,她的沉默讓一干人對未來無望。皇帝變得骨瘦如柴,宛如一潭死水,他的不聲不響,令皇后多年積壓下的不快,被引燃了。有一次,她突然恨恨道: “為賣官鬻爵的狐媚子守什么喪!”出口后,她臉上涌現(xiàn)激烈的紅暈和惶恐神色,刀片般的薄唇再度抿成直線。
亂世之中,山谷和野林都透著危險氣息,常有不明物體在遠(yuǎn)處一閃而過,辨不清是人,還是獸。
李氏鏢局的楊鏢師,一到新地方,就會大聲喊趟子,叫響字號。比人還高的濃密葦林中,有窺探之眼在閃爍,一雙,兩雙,無數(shù)雙,在楊鏢師喊趟子前,那些眼呈圍攻之勢。車?yán)锏娜私蛔「械矫倾と唬腥撕粑郎?,都在死死而徒勞地按著車簾。楊鏢師高喊后,那種膽寒之感就完全消失了,山仍是山,青紗帳里只有野草。
快到榆林堡前,眾人的惴惴不安才消散了些,地方官終于前來接駕,北邊軍隊也即將趕來護(hù)駕。這一支美其名曰 “西狩”的車隊,即將從大雨后的泥濘中掙扎而出。
晨霧升起,和地上水汽,連成一片,天地間霧茫茫的,看不出是陰是晴。前方有水聲震天,是一湍急河流,上橫有一座小橋。雨后,水量暴增,濁黃浪花翻滾著,沖刷著小橋。
接駕的官員派人叫來附近村民,幫忙抬轎。第一個先抬過去的是皇太后的轎子,伺候太后的宮女和太監(jiān)緊隨其后。她們過去后,過了許久,抬轎子的人還沒回來。
載湉最初說口渴,皇后在她的轎子里沒任何動靜,四格格不忍,到他轎前伺候。又等了一會,橋那邊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但橋這邊,有奇怪聲音從轎里發(fā)出,先是輕的,漸漸越來越重,是載湉在踢轎門,他像一只憤怒的困獸,和轎對抗著……一個小太監(jiān)不明所以,急去掀開簾子,還沒等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小太監(jiān)已被載湉一腳踢倒在地,痛得不敢出聲,在地上打滾。
踢轎聲繼續(xù)著, “嘭—嘭—嘭”那一撞一撞聲,沖擊著在場者的耳與神經(jīng)。四格格掃視到其他人的表情,一種強(qiáng)烈沖動讓她走到轎前,湊近了,輕聲勸道:
“皇上因為著急吃虧的事還少嗎,我勸皇上以后莫輕著急?!?/p>
踢轎聲響了兩下,戛然而止。
沒過多久,接轎的人終于來了。這次來的人很多,終于能把皇上、皇后等人給一并接過去,但仍還是接不了所有人,四格格和兩名侍女被留到了最后。
過了橋,載湉的轎子走到半途又停下,一位官員急到轎前,從他轎中接過鳥籠鐘,跑來把它交給四格格, “皇上說了,這口鐘請格格暫為保管。等過了橋,原封不動再交給皇上。若有損傷,唯你是問?!?/p>
四格格驚訝地接過,低頭看鐘,這座鳥籠鐘的指針正有序地走動著, “滴答滴答……”她再抬頭,載湉他們的轎子已經(jīng)遠(yuǎn)去。
幾只紅色蜻蜓,貼著水面飛來,兩個宮女驚喜地追來追去。四格格望著這一幕,抱著那口鐘,輕輕浮起一絲微笑。
天暗了些,大概又要下雨,地上吹起了陣陣狂風(fēng)。
該等的人還沒等來,后面小路,模模糊糊出現(xiàn)了幾個影子。五個粗野男人,手握利刃,遠(yuǎn)遠(yuǎn)就注意到等在橋邊的三名嬌艷女子,黯然無神的雙眼頓時射出了精光,彼此嘿嘿一笑,野獸似的,朝她們?nèi)搜讣脖紒怼?/p>
來者不善!倆宮女大聲哭了起來,四格格也很害怕,想哭卻哭不出聲。躲過了之前一路的強(qiáng)盜土匪,沒想到,最后關(guān)頭,還是逃不過。
這些強(qiáng)盜獰笑著,停在她們的不遠(yuǎn)處,像獵人看獵物般上下打量,特別是容貌出眾的四格格,男人們的目光像骯臟的濕衣服,完完全全黏在她白色肌膚上。其中一名宮女,被臉有刀疤的男人直直盯著,受了驚嚇,轉(zhuǎn)身奔向河流,直直跳了下去。
剩下的女人驚叫,卻來不及阻攔她。
五名強(qiáng)盜正默契地圍攻,突然,一團(tuán)巨大、濃密的瘴氣或霧球,像是被大風(fēng)吹來,驟然在橋中間浮現(xiàn)。霧球的形并不固定,時而稠密,時而稀薄。變化時發(fā)出噪聲,有時像漫天的蜂群在 “嗡嗡”,有時像毒蛇臨近時的 “嘶嘶”。兩只紅蜻蜓朝它飛去,入霧球后,原本振翅疾飛的它們,像被定格了,在令人心驚的靜寂中過了一會兒,倏地自空中掉落。
兩只蜻蜓,靜躺在地,一動不動,大概是死了,一漾一漾的泥水把無意識的它們沖了下去。
強(qiáng)盜們的臉也有膽寒之色,這番異象,從未見過。盡管如此,色心不死的他們?nèi)圆煌鼡锶?,默契又無聲地朝四格格逼近。
抱著鳥籠鐘的四格格,愣怔著,直到另一名宮女哭喊 “四格格”,她才回過神來。她沒有其他選擇,在一個男人流著口水幾乎快要伸手抓住她的剎那,她毅然轉(zhuǎn)身,踩上那橋,蹚過沒過鞋面的濁水,走近那團(tuán)霧球。
一進(jìn)入,便感受到明確的界限,周圍完全陷入了靜謐,她懷里的鐘也失去了走時的動力,滴答聲消失。她全身皮膚像被刺輕扎,頭發(fā)都豎立了,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仿佛清晨露水,慢慢從她腳底開始蔓延,遍布全身……
等四格格醒來,發(fā)現(xiàn)躺在一張床上,周圍都是熟悉的人,同樣活下來的宮女驚魂未定,正盡力平靜地敘述著事情整個過程。李蓮英見她醒來,長吁一口氣奔出門去,說要趕緊回稟太后。
鳥籠鐘就在四格格身邊,聽宮女說,當(dāng)時,正巧趕到的楊鏢師等人都以為她 “死”了,但她癱倒在地時,手仍緊摟著鳥籠鐘……
四格格忍著眩暈感,慢慢坐了起來,她拿過鳥籠鐘,視線一顫。鐘的指針不動了。
出人意料,載湉竟在此時也來看望她。當(dāng)她把鳥籠鐘交給載湉時,四下無聲,兩人的面容靜穆得像是生命早已隨紫禁城的貞順門內(nèi)井的水和剛才小橋下的激流,逝向永不知去處的暗處。
他接過鳥籠鐘時,有悲凄目光,然而在意識到她的眼神時,他不知不覺間恢復(fù)成了往常那張臉,沒有責(zé)怪,也沒流露其他情緒,淡淡說: “活著就好?!?/p>
七
11點,到了午餐時間。
腳崴的王巳也走不了,慶幸她還帶了三明治,帶他們來的工作人員面露為難之色地看向金師傅,后者剛脫了工作服,見狀又穿回,并說了一句, “幫我?guī)c就行?!?/p>
工作人員松了口氣,連忙點頭。
這么多人蜂擁而出,之前被人聲掩蓋的鐘擺聲,重新縈繞耳邊。
“害你不能吃飯。”王巳掰了一半三明治,在門口遞給金師傅。
“你是想多看一會鳥籠鐘吧?”
王巳微愣,身側(cè)向剛才在拍攝的位置,像是故意躲開鳥籠鐘那方向。
“這房間,有價值過億的鐘表,鳥籠鐘不是最精美和最昂貴的,可一看到它,你就沒留意過其他鐘表?!?/p>
王巳咽了一口三明治,無言以對。
金師傅走入室內(nèi),把鳥籠鐘捧來,放到王巳前方的桌上。他的手指有淡淡煤油味,指著鳥籠鐘,說: “其實我拆過,它不難,發(fā)條、零件都沒有壞,可就是不走時,像它的時間被卡住了。”金師傅臉上困惑極了, “這鐘曾被光緒反復(fù)拆修很多次,里面甚至還有指紋,反復(fù)修,就好像他對這口鐘也有同樣的問號?!?/p>
他聲音平靜柔和,但目光敏銳,射向王巳的眼睛。
“我個人感覺,這口鳥籠鐘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鐘表……”他頓了頓,更為直接, “能注意它的人也很不一般?!?/p>
王巳心中悸動,臉上卻浮現(xiàn)出成人特有的笑靨,她指指鳥籠鐘的底部, “這怎么修得好呢,這不是少了一個小鐘嗎?”
的確,金黃銅鳥籠鳴鐘的底座四面,嵌了三面小鐘,第四面卻不是小鐘,而是一個琺瑯五福捧壽紋圓盒,顯得并不對稱。
金師傅臉上露出奇異表情,隨之眼睛發(fā)亮。第四面的琺瑯圓盒和洞口的尺寸相合,所以他從不懷疑。他剛又想開口說點什么,身后驀地傳來一陣格外清脆的鈴聲,來自師傅們剛修好的一座大鐘。王巳完全被吸引住了,朝它一瘸一拐地走去,注目細(xì)看。
“哇,金師傅,這就是價值過億的鐘表嗎?”
她的聲音,大大方方,浮夸得很干脆,是這時代荒涼又熱烈的那種,有庸常的迷惑,更有看到即擁有的幻想殘影,宛若一幢燈火通明的別墅前,拾荒者的想象,也常有單身下班族對櫥窗婚紗的匆匆一瞥,更在喧鬧人海中,收容了粉絲對臺上偶像的激動大叫……
她轉(zhuǎn)過頭來,調(diào)皮地問: “沒有犯罪的想法嗎?”
金師傅有點失望,可口氣淡淡: “你還是太年輕?!?/p>
八
盛夏,西苑北海,千葉蓮、重蓮、睡蓮,一池荷花成了最好的風(fēng)景,和背景。
在游歷各國的德齡郡主的推薦下,皇太后迷上了 “青春永駐”的照相,她也不再滿足于日常服飾的表現(xiàn)。七月十六,鬼節(jié)的第二天,在荷花叢中,她愿扮演觀音大士。
太后叫人請來了熙九太太,她還是習(xí)慣叫熙九太太為 “四格格”,或許,還是原來的稱呼能讓四格格忘記苦痛,畢竟她丈夫熙俊因病去世才不久。
背后是整一塊大布景,上彩繪山石竹林,云頭狀牌下是 “普陀山觀音大士”,表情嚴(yán)肅。旁陪的是扮龍女的四格格,捧書一函,大概還未從喪夫之痛中走出,眉間有藏不住的傷感。歡樂的隨侍人群靜靜離場。遠(yuǎn)遠(yuǎn)望去,肉色花瓣環(huán)繞著一葉平底舟,鎂光燈一閃,人間道場成形了。
觀看拍照的,比拍照的似更加興奮喜悅。太后卻說,只要四格格在身邊,她的煩惱就自然少了一半。這話是安慰,也是嘉獎。四格格致意后抬臉,她略施薄粉的臉龐上,哀傷和時光并沒讓她的肌膚有衰頹之象,她就像一顆佛珠,把歲月中的五毒六欲七情八苦全斂了,從內(nèi)向外發(fā)出潤澤的光。
“四格格這些年,都沒什么變化?!碧蟛[縫著眼,凝目注視著四格格。
的確如此,太后的話,也說出了眾人心中的疑惑——這么多年來,同齡的,或者小幾歲的,都有了幾條皺紋,或長了幾縷白發(fā),可四格格的容顏一直沒變。
機(jī)靈又擅長奉承的德齡馬上接話: “要論年輕,誰都比不過太后保養(yǎng)有方?!?/p>
眾人紛紛贊同。太后雖是七十老嫗,但婦容嬌媚,目光炯炯,神采照人。美國女畫家卡爾第一次見她,以為眼前的美婦人才四十多歲。
太后駐顏費心費力,她臉上用的胭脂水粉,在每年萬物復(fù)蘇的農(nóng)歷四月,地方進(jìn)貢的上等玫瑰中,由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宮女精挑,一瓣又一瓣,顏色、形狀、品質(zhì),要求一致,如此精選的幾百斤玫瑰,最后才制成一盒胭脂。她長年進(jìn)食的益母膏,嫌?xùn)|陵進(jìn)貢不凈,過了端午就派宮女們,漫山遍野,擇采一株株的益母草。她篤信人奶有包治百病、美容養(yǎng)顏的功效,內(nèi)務(wù)府為此在宮中專設(shè) “奶子府”,常年儲備數(shù)十人,為保證太后每日所飲絕對新鮮……
“不怕壽短,就怕衰老?!碧笤皣@道,佛曰:受身無間者永遠(yuǎn)不死,壽長乃無間地獄之大劫。
人世間,要論福氣,有誰能比得過太后?有人曾不解她的嘆息,太后意志之柱撐起了整個帝國,普天之下都是太后的樂園,怎么可能成無間地獄?
“如果一個民間女子,一生得經(jīng)歷最為兇險、復(fù)雜的時代,偏偏26歲死了丈夫,沒了依靠,丈夫留下的又是個爛攤子,后來唯一的兒子不到二十歲竟又死了,扶持長大的養(yǎng)子被人煽動著,決意圍困殺母……這樣的女人,命苦不苦?”
聽者都懂了太后的比喻,肅然默立。
太后枯坐著,黃色花緞外衣上繡著大朵的蜀葵和 “壽”字,衣服上的花紋反而使她的臉顯出蒼老。她眼神里難得有一層迷霧,眼下方的肌膚有暮色一般的陰影。她出神時緘默如冰山,然在孤寂落寞之態(tài)中,又隱現(xiàn)一絲殺氣。
從荷花叢回來后,太后更衣后略感疲憊,還沒抽上水煙,太監(jiān)進(jìn)殿,太后打起精神瞧著他。太監(jiān)向她匯報皇帝的昨日言行。皇帝與往日并無什么兩樣,在瀛臺讀書,寫大字,在岸邊散步,昨天還自己動手打掃房間,手拿竹竿掃下殿角落的一張蜘蛛網(wǎng)。太后聽到這里,嘴角上揚。
太監(jiān)遲滯了一會兒,又稟告:只是皇上近期常常半夜醒來,對墻無故發(fā)笑。
四格格感到刺心的痛,她同步察覺到太后故作冷靜的臉上有了異樣,但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
太后沉默了片刻,突然轉(zhuǎn)臉對四格格說:“你去看看他吧?!?/p>
九
攝影師的鏡頭對準(zhǔn)一個銀色不銹鋼盤,內(nèi)有清洗好的鐘表零件和鎏金器物。那時的鎏金,工藝早臻如巔峰,漫長歲月雖令它們蒙塵生銹,黯然失色許多,然而經(jīng)高純度的煤油清洗后,依舊燦燦如金。
修復(fù)室的鐘表,一點點被拆解,再一點點被組合,師傅們長年累月,靜下心,沉住氣,做到物我兩忘,才能讓斷裂的時間再度連接、復(fù)活。
出鏡的那位,已有年歲,側(cè)臉卻好看得像從古代穿越而來,他凝視著自己修好的鐘在感嘆,故宮的鐘,一輩子只能見一次,修好了就得進(jìn)庫。修好的那一天,或許就是最后一面。
王巳聽聞,不自覺又掃了那鳥籠鐘一眼。
一人一鐘,都在時間囚籠里,忘了自己是誰。
十
大殿內(nèi),一座朱漆屏障上嵌一方大玻璃,上書朱紅 “壽”字。這字就像一個莫大的諷刺,這間屋子里的兩個最重要的人,都已病入膏肓。
太監(jiān)把囚禁了十年的光緒帝抬到了太后面前,萬壽節(jié)后,他身體已一日不如一日,兩條腿浮腫,無法下地。病痛至此,仍固執(zhí)得不肯吃藥。
在太監(jiān)攙扶下,羸弱的他艱難從榻上爬下,步履踉蹌,雙膝跪下向太后磕頭。殿內(nèi)鐘的走針在滴滴答答響著,除此以外聽不到任何聲音。殿內(nèi)雖然女官、宮女、太監(jiān)都在,但個個噤口不言,周圍空氣似乎都繃緊了。
載湉勉力抬起頭來,見到太后那一刻大吃一驚,那是張氣色灰暗、虛弱憔悴的臉,眼內(nèi)含滿了淚水,順著臉頰正不停地流淌。李蓮英拿著帕子手忙腳亂地替她拭去。
剎那間,眼神相會,彼此卻沉默對視著,不發(fā)一言。
死一般的寂靜中,有一種超越愛恨、生死的不可思議的情感,有氣無力地蠶食著雙方,厭倦著,新生著,錯綜復(fù)雜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載湉撐不住自己似地低垂著頭顱,他突然嘴角一笑,身體跟著搖晃起來。
太后打破了這份寂靜,她喝令: “繼續(xù)跪著,不準(zhǔn)起來!”
隱約而下的殘光,照著載湉,身后拖著長長影子,猶如秋季將逝的太陽,地面已滲出一絲絲初冬的寒涼,身體更快感應(yīng)到秋日即將散場,這或許是和它最后的訣別。
載湉拼盡全力硬撐著,他蒼白浮腫的臉頰,再也沒有抬起頭看太后一眼,他用細(xì)弱的聲音喃喃道: “我是要跪著,這是最后一次了?!?/p>
十一
從儀鸞殿到瀛臺,不到兩里路,太后每頓飯都會挑幾個菜,命四格格送去給皇帝。
菜到涵元殿時,還是熱的。之前載湉還恭恭敬敬地叩頭謝恩,可如今大病纏身,吃不下太多東西,更難下床叩頭。
太監(jiān)點了燈,賊眉鼠眼地盯著四格格和皇帝。四格格走得急,微微喘息,輕拭額頭汗珠。隔著食盒,倆人相顧無言。載湉指了指食盒又指了指太監(jiān),四格格懂了,起身遞食盒給太監(jiān)。這是不敢想的賞賜,太監(jiān)喜出望外。
“拿出去吃吧?!彼母窀衩睿?“走得遠(yuǎn)一點,別讓病人……皇上,聞到菜味?!?/p>
太監(jiān)們點頭哈腰地拎著食盒走出大殿,腳步聲掠過庭院,遠(yuǎn)遠(yuǎn)離開。
載湉眼含希望地望著四格格,她說了聲“渴”,載湉習(xí)慣要喊人倒茶時,她瞅見他床頭的一盞茶,早已直接取過,貪婪地仰脖喝下。
杯沿有一縷藥香幽微,滲入她的鼻息。
她放下茶杯,從袖管里掏出一藕色小布袋,在伸手要交給載湉時,又燙手似地縮回。
載湉平靜地攤開手, “給我吧?!?/p>
四格格痛苦而糾結(jié)。
“載湉的 ‘湉’字,拆開來就是無心活死人,我做活死人的日子夠長了?!彼冻鲆唤z笑,在四格格看來,那是有訣別之意的人安靜又悲涼的笑容。
把藕色小布袋放到他手心那刻,隱忍多年強(qiáng)壓在心的淚水,終于自由地在她臉上流淌。
一屋子都是鐘表,一屋子停不住、向前的聲音,唯有 “不再向前”、不走針的鳥籠鐘,安置在載湉床上。他拿了身邊的鳥籠鐘,把底座的第四面小鐘輕輕一擰,鐘的頭頂,圓腹琺瑯黃銅珠頓時一分為二,里面空空。他叫四格格倒水到剛才她喝的茶杯上,將藕色小布袋里的白色粉末倒了大半在水杯,有零散的掉到他身上,他不經(jīng)意地隨手揮散,不見了痕跡。緊接著,他把小布袋塞進(jìn)鐘頂銅珠里,手稍一用力,黃銅珠又合二為一,嚴(yán)絲合縫渾然一體。
載湉從懷里摸出一個琺瑯五福捧壽紋圓盒,和鳥籠鐘的底座小鐘大小一致,他顫巍巍地把琺瑯圓盒塞進(jìn)放第四面小鐘的位置,一推入,琺瑯圓盒和鳥籠鐘果然相配。但只是相配,只有準(zhǔn)備這些的人知道,琺瑯圓盒少了小鐘原先的部分功能。
作為他的同謀,又是目睹他最后的見證人,之前她絲毫沒有意識到慈悲心和殺意是如此接近,臨了她有了一絲動搖,他現(xiàn)實的活動,帶來了一股強(qiáng)壓而來、無法抵御的黑暗力量,她忽然驚醒:余生的不安如凝結(jié)了的時間,將永恒停頓在這一刻。
載湉臉上有玄妙而近似麻木的笑容,他伸出手,握住四格格的,這時反而是她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的手冰涼又潮濕,遞給她一個更冰涼的某物,更傳給她心定后的力量。
“沒有它,打不開這頂上的黃銅珠,所以不會有第三人知道這個秘密。”他沉沉的聲音,給她以安定之感, “謝謝你。”
瞬息遲疑后,她又清醒起來,生著的那個世界,荒蕪、殘敗、傷痕累累,像天空一般廣袤冷酷,將理想、美麗、熱烈,全扣在了里面,彼此消耗、折磨,無力阻擋生命的衰竭。活下去,就是在 “穹頂”之下靜態(tài)的死亡。
外面的腳步聲從遠(yuǎn)到近,急促朝這趕來。
時間已到,四格格起身告別,載湉擠出有氣無力的微笑。在四格格轉(zhuǎn)身跨出門時,他拿起那盞茶水,靜靜凝視著它……
她沒有回頭,身后惟有他虛弱的笑聲響起,徐徐融入暗夜。
“受身無間者永遠(yuǎn)不死,壽長乃無間地獄之大劫?!?/p>
十二
一天的拍攝任務(wù)即將進(jìn)入尾聲,應(yīng)導(dǎo)演邀請,出鏡的師傅們跟著工作人員,一起到外面,補(bǔ)拍一些故宮的其他外景。
終于快結(jié)束了。這一日,就像一陣風(fēng),吹散了宮中舊塵,有些往事沉眠,有些伸出枝蔓,透過天光,葉脈漸明。
王巳又一次凝視那鳥籠鐘,她不知道,若失去了今天的機(jī)會,將來還會不會再有?
“還有半個小時,就要下班了?!苯饚煾档穆曇粝穸床炝艘磺?。
那個夜晚,變得遙遠(yuǎn)和模糊。發(fā)生得太快,回憶卻在不間歇流轉(zhuǎn)。感性在慶幸死亡,理性長出罪惡的雜草,在時光的罅隙中肆意瘋長。無間之大劫,在無數(shù)次的循環(huán)中,又有了開頭的征兆。
王巳豁了出去,咬了咬牙,從兜里摸出一物, “金師傅,我想試試?!?/p>
“什么?”
順著王巳所指的鳥籠鐘,再看她手心里的東西,金師傅臉露恍然之色。驚訝的他,接過王巳手中的小鐘,將鳥籠鐘底座中的琺瑯圓盒拿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將王巳給的小鐘嵌進(jìn)第四面位置的圓洞中,略顯凸起的小鐘和鳥籠鐘,如同鴻蒙初開,子體和母體一般自然吻合。
指針還是不能走,金師傅略顯失望。
“1900年,這鐘遭遇過一個奇怪的霧團(tuán),從此它的時間就停住了?!蓖跛日f。
“你怎么知道?”金師傅訝異。
王巳沒有回答,她伸手,把底座的第四面小鐘一擰,鐘頂上的黃銅珠分成兩半。
金師傅驚住了。
王巳也是,那黃銅珠里有個略褪色的藕色小布包,它就像舊日鬼魂一樣,安坐頂上。
金師傅小心拿下這只小布包,布料已有些松脆,有一些結(jié)塊的白色粉末漏撒到桌上。金師傅好奇,用食指蘸了蘸, “這是什么?”他凝目細(xì)看,聞了聞,試著想把食指放進(jìn)嘴里,猛然間王巳失控大喊: “別嘗!”
她的大喊,就像記憶的鋤頭不得不掘到時光中最隱秘的硬石,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是砒霜?!?/p>
他大駭,審視著她,像審視一個有傷化受損的文物,他問: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