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野
1909年10月26日,中國哈爾濱火車站,朝鮮青年安重根刺殺了時任日本樞密院議長的伊藤博文。此事震驚中外,經(jīng)由包括《申報》《民吁日報》《大公報》在內(nèi)的多家媒體接連報道,通過悼念詩文、歷史傳記、小說戲劇的想象塑造,安重根成為中國人心中的亞洲民族英雄,成為20世紀初中國人宣揚和效仿的對象。巴金在談起安重根時說:“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的事跡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是我年少時期崇拜的一位英雄”。(1)巴金:《關(guān)于〈火〉》,李存光:《巴金研究資料》(上卷),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467頁。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中言,“吾愿青年之為托爾斯泰與達嘎爾,不若其為哥倫布與安重根!”(2)陳獨秀:《敬告青年》,《獨秀文存·論文·上》,北京: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4頁??梢?,安重根在20世紀初的中國人心中有著重要位置。
“安重根”話題是跨文化、跨學(xué)科的研究選題,中日韓三國學(xué)者從文學(xué)、歷史、法律、思想、宗教等不同層面對其進行了研究,角度各異。而文學(xué)中的安重根形象,仍有這樣幾個問題需要思考:安重根的傳記和紀念性文章為何在被刺當(dāng)時不多,而在刺殺行動兩三年后陡然增多?韓國安重根研究中的重要選題“安重根與基督教”在中國為何沒有相關(guān)研究?為什么塑造安重根的文本作品中也鮮少提及他的基督教背景?因此,重返歷史語境,從文學(xué)文本中考察安重根的形象如何被逐步塑造尤為重要。
“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在1909-1910年引起世界震驚,諸多媒體進行了報道,態(tài)度各異:歐美報刊、日本和朝鮮親日派刊物多痛罵安重根;法國報刊以及韓國國內(nèi)多數(shù)刊物僅作客觀報道;而公開正面贊揚的只有中國和俄國報刊。(3)金宇鐘:《安重根愛國精神的形成及其東洋和平思想》,金宇鐘、[韓]崔書勉編:《安重根(論文·傳記·資料)》,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3頁。但實際上,“事發(fā)當(dāng)時大部分中國人的心態(tài)是復(fù)雜、矛盾的,對事件、伊藤博文以及日本的定位模棱兩可”,(4)徐丹:《近代中國人對安重根事件的認識——以1909-1937年中國報刊的報道為中心》,《民國研究》2016年第1期,第189頁。歷史學(xué)者徐丹率先認識到這一點并指出:在1919年后國人對安重根事件的認識有一個統(tǒng)一、整體的積極轉(zhuǎn)向。事發(fā)之時除《順天時報》等日據(jù)刊物持否定態(tài)度,大部分刊物如《申報》《大公報》《東方雜志》等報道較為中立客觀,只有《民吁日報》《正宗愛國報》等革命派、立憲派報刊積極發(fā)聲,揚安貶伊。當(dāng)時大多數(shù)報刊并不知安重根名諱,諸多報道都圍繞著伊藤博文,如《東方雜志》所載《日本公爵伊藤博文在哈爾濱被韓人刺死》,《民報》所登《漢人刺殺伊藤博文于哈爾濱之景》。而安重根是如何被國人所知,又是何時成為亞洲英雄?結(jié)合報刊報道與時評、傳記悼文、小說創(chuàng)作,筆者發(fā)現(xiàn)這一轉(zhuǎn)變并非為徐丹所言是1919年,而是在1912年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中華民國”成立后,此時延續(xù)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對安重根的高度贊揚、塑造安重根成為一種全民行為。
同時塑造安重根和伊藤博文,共同悼念“亞洲雙俠”,是1912年之前中國作家的普遍想象。梁啟超的《秋風(fēng)斷藤曲》即言:“千秋恩怨誰能訟,兩賢各有泰山重”,并分別敘述了安重根和伊藤。朝鮮城鎮(zhèn)掛滿日本國旗,而朝中大臣卻是醇酒樂事“沉醉太平時”。安重根不隨波逐流心甘情愿以死報國,在五步之內(nèi)擊斃伊藤、震驚世界。伊藤為日本立下“蓋世功名”,身亡后日本皇宮停止奏樂,國民在街頭哭祭首相。以“塵路思承晏子鞭,芳鄰擬穴要離冢”表達敬重伊藤,也愿安葬在安重根的墓旁。(5)梁啟超:《秋風(fēng)斷藤曲》,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7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629-630頁。梁啟超贊嘆、欣羨的同時也是對中國無此英雄的感慨。安重根和伊藤,一者在日本近代化道路中立下大功,一者在家國破碎之際忠烈俠義為國犧牲,二人歸屬于不同的文化政治語境。想象雙雄中隱含著中國的“游移”,不僅牽連著君主立憲或民主共和、改良或革命的政治道路選擇,也牽涉著國家性質(zhì)、國際理想以及在世界秩序中的自我定位。
“亞洲雙雄”的論調(diào)也常見于1912年前的安重根敘事中?!队⑿蹨I》(1910年)開篇先言伊藤博文,“幼時讀書勤力,修成了滿腹經(jīng)綸”,“常抱勤王開國之志,氣吞宇宙之心”,(6)冷血生:《英雄淚》,[韓]樸在淵校點、薛洪勣重訂、季羨林等整理:《韓國藏中國稀見珍本小說》(1),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第288頁?!耙菜闶莵喼薅嘀谴笥⑿邸保硪挥⑿凼前仓馗?,“報國雄心盈宇宙,普照千秋仰大名”。(7)冷血生:《英雄淚》,[韓]樸在淵校點、薛洪勣重訂、季羨林等整理:《韓國藏中國稀見珍本小說》(1),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第477-478頁。冷血生言語間充滿對多才智雄和忠君烈俠的嘆仰。黃世仲的《朝鮮血》(1909年)也言二人為亞洲雙絕:“一則才且德,一則勇且烈”。(8)顏廷亮:《成歟齋近代文學(xué)叢稿》,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51頁。1910-1911年間的《亡國恨傳奇》也是如此。而在1912年后的小說里,鮮有雙雄敘事模式,安重根是亞洲英雄,伊藤轉(zhuǎn)為“狡哉陰謀家”“奸人”,(9)海漚:《愛國鴛鴦記》,《民權(quán)素》1915年第7期,第60頁。貶低伊藤也成為塑造安重根的途徑,并以此確認安重根行為的正義合理。也正是在1912年后,大量出版安重根傳記,1914年上海大同編輯局出版的《安重根傳》(韓國樸殷植)與程淯的《安重根傳》較具代表性,收錄在鄭沅編著的《安重根》中。
以1912年作為塑造安重根“亞洲英雄”形象的起點,目的顯而易見。1912年中國正經(jīng)歷著從天下帝國到民族國家的重要轉(zhuǎn)型。中國在政治道路和改革途徑上選擇了革命和民主共和,伴隨而生的民族主義與帝國主義背道而馳,此時伊藤已然成為不合時宜的“英雄”。而安重根卻適宜于天下帝國和民族國家兩種語境。安重根所屬的朝鮮舊時為中國番邦,中朝之間具有大小中華的歷史連帶關(guān)系。甲午戰(zhàn)后,中國失去在朝鮮的宗主國地位。1897年,朝鮮宣布成為大韓帝國,在日本的“幫助”下“獨立”,陷入兩種帝國話語的齟齬中,“一方面,韓國一部分精英群體以‘帝國’概念為通道,展現(xiàn)了以日本為中心的東亞秩序構(gòu)想;另一方面,‘帝國’又被動員成為抵抗日本帝國的概念工具”。(10)[韓]李三星:《“帝國”概念與近代韓國概念的逆向輸入、活用、解體,以及包容和抵抗》,《政治思想研究》2011年第17輯第1號,第96頁。安重根也是如此,一面幻想于相互提攜、連帶的東亞秩序,另一面又認為韓國作為獨立國家應(yīng)反抗日本侵略,這兩種思想矛盾與大清帝國的知識分子們相差無幾。
同時,“日本帝國”“大清帝國”“大韓帝國”三個“帝國”概念交錯,作為獨立國家的“大韓帝國”;代表現(xiàn)代、資本主義文明的“日本帝國”另一面隱含了殖民和侵略;指向傳統(tǒng)儒家倫理和朝貢秩序的“大清帝國”。三重“帝國”交織中可見安重根具有的核心要素:其一,作為獨立的“大韓帝國”的人民,反抗日本帝國主義;其二,所隱含的“俠義精神”彰顯了儒家的道德倫理觀念體系;其三,“愛國心”是其動力驅(qū)使。恰巧,“愛國心”“俠義精神”“反帝國主義”這三個特性正為“民族國家”所需。在“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的倡導(dǎo)下成立的“中華民國”,此時需要統(tǒng)一的精神、倫理秩序社會價值和政治導(dǎo)向促進國家統(tǒng)一、抵制分裂。不僅如此,塑造安重根形象還幫助建立了一種與“國家利益和理性原則”主導(dǎo)“國家行動”(11)李正國、凌燕:《國家形象建構(gòu)與民族主義》,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11年,第3頁。的歐洲邏輯不同的“亞洲邏輯”,即以“道德原則”為主。最終,安重根形象被塑造為帶有中華文化品格、反帝國主義的政治訴求的亞洲英雄。
“基督教”“對日本的看法”“與中國的關(guān)系”是文學(xué)作品對安重根塑寫及干預(yù)的三個方面,通過文學(xué)作品與安重根本人在獄中所寫的《安應(yīng)七歷史》和《東洋和平論》進行比對考察可見。
《安應(yīng)七歷史》是其獄中自傳,從中可總結(jié)出最貼近真實安重根的文化關(guān)鍵詞:“家學(xué)儒教”“崇尚項羽”“信仰天主”。安重根先祖安珦是高麗明賢,父親安泰勛通讀四書五經(jīng),儒學(xué)底蘊深厚。后因避奸佞賊臣,安父投奔天主教堂,“聆聽布道,醒悟真理,許身入教”。受父親影響,安重根成為對“全能、全知、全善、至公、至義的”天主“篤信無疑”的忠誠教徒。(12)[韓]安重根:《安應(yīng)七歷史》,金宇鐘、[韓]崔書勉編:《安重根(論文·傳記·資料)》,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72-75頁。安重根自傳中,作為天主教代表的洪神父和郭神父影響了他的思想、行為和政治理念,這成為他行為發(fā)展的關(guān)鍵節(jié)點。洪神父在日俄戰(zhàn)爭時啟發(fā)安重根走上救國之路。郭神父在安重根聯(lián)絡(luò)朝鮮商界政要救國徒勞無功時,勸諫勉勵他勿放棄,“發(fā)展教育”“擴大結(jié)社”“團結(jié)民心”“培養(yǎng)實力”。(13)[韓]安重根:《安應(yīng)七歷史》,金宇鐘、[韓]崔書勉編:《安重根(論文·傳記·資料)》,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90-91頁。安重根刺殺伊藤后被人間律法判處死刑。洪神父前往獄中代表天主授予安重根正義的評判,并為他“舉行彌撒”“服事圣祭”“舉行永生永樂之圣事”。(14)[韓]安重根:《安應(yīng)七歷史》,金宇鐘、[韓]崔書勉編:《安重根(論文·傳記·資料)》,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116-117頁。
天主教對安重根影響巨大,但文學(xué)作品卻弱化了這一因素,小說通過“去父揚母”的改寫將儒家倫理作為安重根的主要文化背景,并將他作比荊軻、聶政,以中國歷史賦義其“忠烈俠義”,將他塑造成具有中華文化品格的“儒俠”形象。作家們津津樂道于安重根的傳奇出世:生來胸前有大痣,“狀如北斗者七”,(15)鄭沅:《安重根》,[韓]尹炳奭譯編:《安重根傳記全集》,首爾:國家報勛處,1999年,第532頁。“天庭寶〔飽〕滿,地閣方圓”,(16)冷血生:《英雄淚》,[韓]樸在淵校點、薛洪勣重訂、季羨林等整理:《韓國藏中國稀見珍本小說》(1),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第321頁。以此彰顯他此生注定不凡,人物塑造伊始就有儒家天命論的色彩。安父是他天主教啟蒙的源頭,小說便通過改寫安父來弱化基督教元素?!队⑿蹨I》中安父是“黃榜進士出身”,人物在主要功能(儒學(xué)背景)發(fā)揮后便隱退于故事情節(jié)——安悅公在舉家搬遷路上被日本人打死,由此埋下家仇的伏筆。據(jù)安重根自傳敘述,安父因病亡故,但在文學(xué)作品中,安父之亡與國難相連,或死于日人蠻橫暴行,或亡于政黨迫害忠良。雙影的小說《亡國英雄之遺書》(1916年)中安父也不幸罹難,家仇國恨合為一體,儒家家國同構(gòu)觀念顯露無遺。家仇國恨也是中國傳統(tǒng)的復(fù)仇母題,不僅安重根,文學(xué)作品中的其他朝鮮刺客也如此,家仇往往是其刺殺行為發(fā)生的契機。《英雄淚》中岳公留學(xué)在外,妻妹受日人欺侮枉死喪命,元兇卻受日本法包庇逍遙法外,家仇意難平,“國恥實難忍”,(17)冷血生:《英雄淚》,[韓]樸在淵校點、薛洪勣重訂、季羨林等整理:《韓國藏中國稀見珍本小說》(1),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第457頁。岳公身負炸彈以命博伊藤。在海漚的《愛國鴛鴦記》(1915年)里,李瓊枝因父亡遂成女將軍,率領(lǐng)義軍刺殺李完用和伊藤博文,郭敬一因戀人李瓊枝身亡而刺殺伊藤博文。簡言之,去父化的情節(jié)弱化了天主教色彩,還與家國同構(gòu)的儒學(xué)倫理相連。安母趙氏首先出現(xiàn)在樸殷植1914年所著《安重根傳》中,日本警探指責(zé)她教子不善,釀出兩國大變,而趙氏答道:“吾兒能死國,吾亦從兒死,實所甘心”。(18)《安重根傳》,金宇鐘、[韓]崔書勉編:《安重根(論文·傳記·資料)》,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176頁。趙氏與馮夢龍《東周列國志》中所塑的刺客專諸母親“肯將孝子換忠誠”(19)馮夢龍編:《東周列國志》(下),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年,第679頁。異曲同工,為避免兒子在忠孝之間為難自縊而亡。而文本中的“揚母”書寫也規(guī)避了忠與孝、家和國之間的沖突?!爸伊覀b義”是安重根人物的另一重要側(cè)面,在“歷史的比附”中完成。在安重根的悼念文章中,不少以荊軻、張良和聶政開篇,將安重根與荊軻、聶政作比。小說中將這種比附轉(zhuǎn)換到主人公自身,《愛國鴛鴦記》中的李瓊枝“每以紅拂、木蘭自況”。(20)海漚:《愛國鴛鴦記》,《民權(quán)素》1915年第6期,第39頁。
安重根的文化品格是其形象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是他對日清兩國的態(tài)度和理解國際關(guān)系。小說無時不忘強調(diào)“朝鮮本中華屬國”,(21)資弼:《安重根外傳》,《小說新報》1919年第5卷第1期,第1頁。通過書寫日本暴行來反襯朝清友好。但安重根卻并不如此認為,他的意識里清國人自古極驕傲、自稱中華大國謂外邦夷狄,國內(nèi)“權(quán)臣戚族,擅弄國權(quán)”,“臣民結(jié)仇,上下不和”,庚子一役敗北為“東洋一大羞恥”。(22)[韓]安重根:《東洋和平論》,華文貴:《安重根研究》,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39頁。而日本“政略,順序就緒”還勝了俄國,做著“第一等魁杰之大事業(yè)”。(23)[韓]安重根:《東洋和平論》,華文貴:《安重根研究》,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37-138頁。清日兩國在安重根心里的實力、地位不言而喻。反觀文本創(chuàng)作,小說中不僅以“高麗是中華屬國”(《英雄淚》一文中類似言論出現(xiàn)16次)的話語反復(fù)進行干預(yù),還通過敘事替換顛倒日清兩國所扮演的角色?!栋矐?yīng)七歷史》和《英雄淚》當(dāng)中有一處類似描述。情節(jié)1:清國舒某打人—被尋仇—惡人先告狀—斡旋和解;情節(jié)2:日本惡賊殺人—被打死—惡人先告狀—不了了之。相似的情節(jié)鏈中,日清兩國角色對調(diào),改寫了清韓關(guān)系和安重根對日清的態(tài)度。
安重根在《東洋和平論》中明確譴責(zé)揭露了日本意圖侵略的政治陰謀,這成為他被塑造為反日英雄的來源。但安重根的仇恨、譴責(zé)僅針對伊藤一人,并非日本,他認為“殺害伊藤公爵就能廢除日本對韓國”的“統(tǒng)監(jiān)政治”。(24)《第六次審訊記錄》,金宇鐘、[韓]崔書勉編:《安重根(論文·傳記·資料)》,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352頁。而在小說文本中,反伊藤被改寫為反日,仇恨伊藤被改寫為韓日沖突。實際上,1895年后清政府地位在朝鮮便不斷降格。這一趨勢在安重根時代之前就已顯露。盡管有黃遵憲等人積極向朝鮮獻策但卻未被采納,閔妃被殺后親清派勢力更日漸削弱。朝鮮開化以來“反抗”甚至意圖“刪除”的文化,并非“西方或日本的直接殖民力量的文化”,(25)[加]施恩德:《脫離“中央王國”:1895年到1910年間朝鮮民族主義思想中的中國問題》,[加]卜正民、[加]施恩德編:《民族的建構(gòu):亞洲精英及其民族身份認同》,陳城等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2007年,第105頁。而是源于中國的文化。但文學(xué)作品卻將安重根寫成是在儒家倫理中成長的“儒俠”,賦予他“忠烈俠義”的品格。小說還改寫了國家關(guān)系,對復(fù)雜歷史進行了簡單化處理,此舉忽略了安重根在中、日、朝之間復(fù)雜糾葛的思路歷程。
安重根事件激起了一批革命志士推崇、鼓勵暗殺行徑,直到1913年宋教仁被刺案發(fā)生后,才牽連出中國人對于暗殺的有效性、合法性、可行性的思考,安重根的行為也被分為“政治”和“文化”兩個方面進行評價。
安重根事件發(fā)生后,《民吁日報》以三篇同題文章《論伊藤監(jiān)國暗殺案》支持過這一政治行動,認為暗殺為“革命軍之補充方法”。(26)《論伊藤監(jiān)國暗殺案》(二),金宇鐘、[韓]崔書勉編:《安重根(論文·傳記·資料)》,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12頁。暗殺之風(fēng)確在清末蔚然興起,革命黨人在反滿、民權(quán)的訴求中倡導(dǎo)推翻清朝建立新政府。大清帝國的君主專制決定了國家由少數(shù)人決策管理,因而在專制時代刺殺是有效推翻政權(quán)的行為??砂仓馗鎸Φ那樾闻c此不同,伊藤所屬的日本是君主立憲制國家,即便“一伊藤去,而日本五千萬人,人人皆可以為伊藤,立憲國國家主義之教育如此”。1910年,安重根刺死了伊藤博文,同年寺內(nèi)正毅則代替伊藤博文完成了日韓合并。安重根的行為“足以抒憤,不足以救亡”,反而加速了朝鮮淪為殖民地的進程,與荊軻一樣“刺秦王不成,徒捐軀以速燕亡”。不僅如此,對朝鮮來說,刺殺賣國賊李完用、李容九比刺殺伊藤更有效,暗殺只能整治國內(nèi)的混亂與無序,“對內(nèi)翦除奸黨免危傾”,對其他國家政治并無巨大影響。(27)鄭沅:《安重根》,[韓]尹炳奭譯編:《安重根傳記全集》,首爾:國家報勛處,1999年,第532-534頁。
安重根刺殺伊藤是失敗的政治行為,但卻不失為一次成功的民族義舉,政治無效而文化有效。他打破了朝鮮政治久混沌的局面,啟發(fā)了麻木不仁的朝鮮民眾,是腐敗中的一線生機。安重根所彰顯的尚武、尚俠精神,成為紛亂年代的精神動力。即便朝鮮亡了,亡國移民也承此精神,“易暮氣為朝氣,前仆后繼,勵志不衰”。(28)鄭沅:《安重根》,[韓]尹炳奭譯編:《安重根傳記全集》,首爾:國家報勛處,1999年,第533-534頁。安重根思想中獨立、自由、和平的理念,也上升為一種開放的種族民族主義。
安重根文化品格和政治行為暗含著三種趨向:道德與政治的割裂;道德與政治的和解(形式正義);道德與政治內(nèi)在一致。不僅象征著國際關(guān)系的階段性發(fā)展,也代表著國家內(nèi)部的文化邏輯。亞歷山大·溫特曾提出三種體系文化:自然秩序中“以戰(zhàn)爭、殺戮為特點”的霍布斯文化,“以規(guī)則、競爭為特點”的洛克文化以及“合作、友誼”的康德文化。(29)[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17-318頁。正對應(yīng)著國際關(guān)系的發(fā)展階段,自然競爭狀態(tài)時期大多數(shù)國家以《君主論》中的觀念為準則,為了政治利益去背信棄義、欺騙、背叛、暗殺,踐踏一切道德原則。1648年世界進入歐洲主導(dǎo)的“威斯特伐利亞”合約年代,國際秩序隨著主權(quán)國家的建立從霍布斯逐步轉(zhuǎn)向洛克文化體系,但直到20世紀初,國際秩序都僅是強權(quán)國家規(guī)劃下的形式正義。道德與政治表面和解所宣揚的人道主義、平等的道德理想與實際的政治行為并不相符。在國際秩序和歷史文化的影響下,萬國內(nèi)部也遵循著不同文化邏輯。明治維新后日本走上現(xiàn)代化民族國家的道路,成為“形式正義”在亞洲的典型代表,從不平等的《江華條約》到《日韓合并條約》,逐步對韓實施軍國主義的侵略陰謀。而中國和朝鮮此時還停留在封建帝國階段,儒家道德倫理和政治理念合而為一,在政治競爭中處于劣勢。
在規(guī)則、競爭的國際秩序中,每個民族國家主體“都被植入了想要成為強國的愿望”,(30)[英]托尼·卡蒂:《國際秩序的哲學(xué)基礎(chǔ)問題:一種西方視角》,陳玉剛主編:《國際秩序與國際秩序觀》,姚選民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頁。這種愿望使半殖民地中國長期處于反殖民和殖民他者的雙重文化心理之中。國際公法中“暗殺”為“詭辯之攻擊”,象征著混亂、非理性、戮掠和破壞性的舊歐洲,為標榜現(xiàn)代、文明、理性的新世界所抵斥,“在所必禁”。(31)[英]盧麟斯:《國際公法要略》,鐘建閎譯,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4年,第86頁。中國人也認為,“決斗與暗殺”是“野蠻”時代的“壯烈之舉”,“文明時代之大蠹”,(32)梁啟超:《暗殺之罪惡》,《庸言》1913年第9期,第1頁。并言“真?zhèn)b不必皆刺客”。(33)鄭沅:《安重根》,[韓]尹炳奭譯編:《安重根傳記全集》,首爾:國家報勛處,1999年,第534頁。但即便如此,韓國刺客仍舊成為文學(xué)作品中的典型形象,不約而同的塑造中傳遞出一種隱秘的文化心理。安重根從不承認是刺客或暗殺者,他定位自己為朝鮮義軍。但在樸殷植和程淯分著的《安重根傳》中,表達明顯不同:樸殷植從不言“暗殺”,他將安重根的行為稱作“重根的義舉”;而在程淯的《安重根傳》中,多次出現(xiàn)“暗殺”一詞。中國在對朝鮮認同之余,還保留著天下帝國的遺留觀念。當(dāng)然也不能一概而論,在晚清暗殺風(fēng)潮過后,對安重根的稱謂也從暗殺變?yōu)榱x舉、從刺客轉(zhuǎn)為志士。
要而言之,政治與文化規(guī)約了“安重根刺殺事件”的無效性和有效性,“弱為強制,亦出于不得已爾”,(34)吳樾:《暗殺時代》,張枬、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2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0年,第717頁。這一行為成為弱小朝鮮的最后反擊,也使安重根被賦予了蒼涼悲壯沉郁的英雄氣質(zhì)。
汪笑儂有一首詩《贈朝鮮刺客》(1917年),細讀可察覺當(dāng)中蘊含著兩股相悖的情感力量。標題以“刺客”定義朝鮮人,以負面詞匯顯露出刺殺無用與刺客的悲涼。詩中列舉了荊軻、豫讓與張良的事跡:荊軻遭到冷眼;豫讓裝瘋;而張良蓄謀已久卻連目標車輛都未能擊中,并感慨“絕世雄才此下場”。但他同時又希冀這種力量存在,“實行暗殺談何易,不報國仇非國民”,以國仇、國民激起以國家為基點的民族主義,并在末句將此轉(zhuǎn)換為一種開放式的種族民族主義:“更望英雄爭繼起,都將熱血濺東鄰”,而“自我相觀殷有鑒,問誰敢謂秦?zé)o人”又強調(diào)了安重根與中國的文化連帶關(guān)系,將其看作自秦以來的英雄。(35)汪笑儂:《贈朝鮮刺客》,《寸心》1917年第5期,第10頁。這首詩里有兩處相互矛盾:對刺客既揚又抑;將安重根納入中國體系的同時又強調(diào)其獨立性。評價安重根的作家?guī)缀醵继N含著此種矛盾,作家的共同敘述指向這一時期中國人的共同心理,可從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兩個層面進行分析。
從民族主義層面來看,安重根具有開放式的種族民族主義,而非單一的國家民族主義,因此其成為闡述、建立以中華品格為主調(diào)的亞洲民族主義的絕好資源。但同時安重根又是狹隘的種族民族主義標志,是“日漸沒落的無能國家的國民,被貶為在絕望的情況下選擇作為最后手段的恐怖分子”,(36)[韓]金敬一:《從東亞脈絡(luò)看安重根與東方和平論:開放的民族主義和普遍主義的前景》,《精神文化研究》2009年第4號,第197頁。還蘊含著傾向于日本的侵略性民族主義。這為資源借用帶來了難度。因此在敘述、宣揚安重根所代表的以中華文化為根基的開放式亞洲民族主義,參與建立國際秩序的同時,又要分離其所蘊含的狹隘種族民族主義與侵略性民族主義。
從國際主義層面來看,安重根的行為是弱小國家的另一種競爭手段,認同安重根便有著接納弱小國家身份的意味,也意味著認可錯誤的政治暴力行為,所以應(yīng)予以貶抑。但安重根形象又是需要借用的資源,可用以建立以儒家價值為核心的亞洲秩序,替換以基督教為核心的歐洲秩序,從而以區(qū)域秩序的建立參與國際秩序的競爭。也因此在塑造安重根形象時,文本往往呈現(xiàn)出既貶抑又贊揚,既剝離又接納的姿態(tài),顯示著平衡“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間的兩難。
“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之間的平衡策略在對安重根的審判中更為典型。相比于其行為,報刊報道更關(guān)注對安重根的審判。安重根之終審狀態(tài)、安重根現(xiàn)由關(guān)東都督府判定死罪、安重根被執(zhí)行死刑 ,《時報》《新聞報》《廣益叢報》《東方雜志》均有報道持續(xù)關(guān)注審判進展。中國格外關(guān)注這一跨地域的國際事件,其中的心理因由在小說里明確呈現(xiàn)?!皩徟小背_M入小說的情節(jié)設(shè)置中,與真實報道不同,小說著重闡釋審判結(jié)果。《英雄淚》中不僅有對安重根的審判,還有對另一案件即“岳公妻女事件”的審判,前者與國際秩序有關(guān),后者與國家相連。岳公留美期間,妻妹在探親途中被日本人劫持羞辱險些失節(jié),因此致病雙雙含恨而亡。審判廳審理此案原本判決斬首三位日本人,可在伊藤與韓國總督府李完用的勾結(jié)游說下以日本無死罪的理由被改判釋放。伊藤也以此事為借口收了韓國審判廳的權(quán)力。安重根在旅順監(jiān)獄經(jīng)過25次審訊、6次公審后,被判死刑,從韓國審判廳到旅順審判廳,強權(quán)已戰(zhàn)勝公理。小說略過審判過程,情節(jié)里的安重根未做任何辯解,“我今日事已作成遂心志,但愿之(著)早早賜我歸陰城”,(37)冷血生:《英雄淚》,[韓]樸在淵校點、薛洪勣重訂、季羨林等整理:《韓國藏中國稀見珍本小說》(1),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第477頁。放棄辯駁也意味著對“公法”的絕望。
“報國雄心盈宇宙,忠君正氣貫韓京,于今皓月臨皓骨,普照千秋仰大名”(38)冷血生:《英雄淚》,[韓]樸在淵校點、薛洪勣重訂、季羨林等整理:《韓國藏中國稀見珍本小說》(1),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第478頁。是小說對安重根的判定。以“義理”“良心”“德行”代替強權(quán)指導(dǎo)下的公法判決,也象征著以春秋之義替代萬國之法的意圖。小說文本審判安重根旨在以儒家的仁義價值建構(gòu)出一套與日本相對的“正義亞洲”話語,并以此進入國際秩序體系。知識分子們一面意圖延續(xù)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秩序,形成以儒教倫理為核心的亞洲邏輯與歐洲抗衡;另一方面又希冀參與國際體系,將儒家普遍精神融進國際理想。中國進入世界時既要保持著自我的民族獨立性,又要尋求更多國家的認同。這也是亞洲國家的共同任務(wù),正如韓國學(xué)者金錫根所言:“東亞國家必須經(jīng)歷一種通過的儀式,該儀式使國家成為新國際社會中的一員,同時又要保持其外部獨立性,這是東亞民族主義的共同任務(wù)”。(39)[韓]金錫根:《從“超國家主義”體驗重新審視近代日本“國家主義”的結(jié)構(gòu)與特性》,《東洋政治思想史》2006年第1號,第78頁。
安重根形象從真實報道到進入小說創(chuàng)作,經(jīng)由悼念詩文、歷史傳記、小說戲劇的想象塑造,成為20世紀初中國人心中的亞洲英雄。返回歷史語境,可窺見因其所具有的愛國心、俠義精神、反帝國主義等為民族國家所需要的品質(zhì),而在1912年前后從無名之輩變?yōu)閬喼抻⑿?。文學(xué)作品也通過改寫安重根的基督教信仰、對日本的看法、與中國的關(guān)系,將他塑造為成長于儒家倫理中的儒俠。由于其行為是以一定的社會文化為依托,又牽連多個地域的國際事件,因此其形象在內(nèi)外之間均有著一定程度的復(fù)雜性。形象之內(nèi),牽連起國人對文化品格與政治暴力行為的思考;形象之外,承載著東亞國家進入世界的曲折與游移。不論是改寫其真實形象,還是對其形象內(nèi)外的各類思考。歸根究底是清末民初中國知識分子為了尋求亞洲文化坐標,聯(lián)合周邊國家建立區(qū)域認同、共謀發(fā)展,以此參與到國際社會中去。這一過程中,中國既要聯(lián)合周邊國家共同發(fā)展,又要不斷從中區(qū)隔自我,保留自身的文化特性。這也是現(xiàn)代亞洲國家進入世界的共同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