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昱
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以下簡稱《小說史》)于20世紀60年代初出版,80年代初傳入國內,是英語世界第一本全面論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著作,他獨特新穎的批評譜系和研究方法對國內文學史研究產生了很大影響。在《小說史》中,夏志清能拋開舊批評理論的“反映論”和“印象論”,提出新批評的理論,他私淑英國批評家利維斯的“道德批評”,又取法以布魯克斯為代表的美國新批評,憑借自身融匯中西的知識體系,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納入到了世界文學的視野中。他對英美文學批評理論的借鑒,對人道主義和作家個性與道德的強烈關注,使得他敢于打破政治權威,擺脫傳統(tǒng)的文學史寫作范式,挖掘出張愛玲、錢鍾書等現(xiàn)代文學史中被掩蓋的作家,并把他們推向了文壇的中心舞臺。在夏志清的文學研究已成為學術史一部分的今天,他的文學研究方法和批評譜系仍值得我們進一步的學習和借鑒。
受英國批評家利維斯的影響,“道德視景”是《小說史》中不可回避的概念,也是夏志清批判作家作品的重要標準和分析問題的重要角度。利維斯主張文學應與生活批判緊密聯(lián)系,批評家應該按作者的道德立場評價作品。在利維斯“道德批評”的影響下,夏志清在《小說史》中分析和評價作家作品時,十分注意從道德角度切入,“篩選能夠結合文字和生命的作家”,挖掘作品中人物身上的道德特征[1]232。他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道德意識比較膚淺,而張愛玲、錢鍾書、張?zhí)煲淼葞孜蛔骷沂侵袊膶W史上為數不多能憑借個性化的寫作,探討道德問題的作家,因此得到了夏志清較高的評價。[2]由于夏志清對于道德和人性問題的重視,我們可以在《小說史》中看到一個充滿人情味的文學世界[3]。夏志清認為張?zhí)煲淼牡赖鲁袚庾R,使他的成就更卓越,《出走以后》“是張?zhí)煲砦ㄒ灰黄_致戲劇水平的意識型小說”[1]240。在左翼文壇中,夏志清也挖掘到了吳組緗獨特的文學價值,認為吳組緗是處理道德和心理直覺最成功的作家,他的《樊家鋪》表達了吸引人的道德課題,《某日》中再度開拓了引人入勝的道德意趣。除此之外,張愛玲《金鎖記》所彰顯的道德意義的深刻和對主人公道德上的恐怖充分的描寫,使得夏志清將她視為今日中國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
另外,“新批評”派將反諷視為一種批評手段,夏志清也同樣認為在近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背景下,諷刺最能揭露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沖突,也最切合寫實主義的寫作路線。因此通過道德視景的評審,夏志清對具有諷刺意味的作品評價很高,甚至認為“諷刺性”是造就“較優(yōu)秀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的一大原因,上文中提到的他所推崇的幾位作家,都是“諷刺”的高手。在《小說史》中,他十分欣賞錢鍾書的諷刺藝術,認為“《圍城》尤其比任何中國古典諷刺小說優(yōu)秀”。同時對張?zhí)煲碜髌分械闹S刺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稱贊他是當時年代下最富才華的短篇小說家,“進一步達到了諷刺人性卑賤和殘忍的嘲弄效果”[1]150。正是在張?zhí)煲砭芙^劃清善與惡,拒絕將對社會的真實狀況與政治教條結合的堅持下,他的作品才能蘊藏如此巨大的諷刺力量。[4]與之相對,夏志清對于魯迅這位被公認為現(xiàn)代中國最偉大的作家評價卻不是很高,只有《肥皂》因其具有豐富的諷刺性和喜劇內涵而被夏志清先生認為是魯迅最成功的作品[5]。究其原因,就是魯迅自身的溫情主義,使他無法躋身于世界名諷刺家之列。除此之外,夏志清對于契訶夫式的諷刺也頗為推崇,甚至將其作為品評作品的標準之一,上述幾位作家的小說中,都蘊含著契訶夫式的“悲戚與同情”的諷刺意味。比如,夏志清評價張愛玲的小說表面上是忠于現(xiàn)實的幽默描寫,文本深處卻包孕了契訶夫式的苦味,諷刺和壓抑的悲哀巧妙地融合,使她的小說散發(fā)著蒼涼之感。[1]382
與當時中國的文學史研究不同,夏志清沒有將自己的文學史當作流水賬來寫,在《小說史》中,他精選作家作品,發(fā)掘了一些被時代掩埋的現(xiàn)代作家,對他們的作品進行仔細品評后給予肯定,將他們放置在中國文壇應有的位置上。因此,夏志清之所以能夠建構出自己獨特的文學史,除了道德視景的審視以外,堅持文本細讀的研究方法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對于文本細讀的學習,來自于夏志清的英美留學經歷。夏志清就讀的耶魯大學是新批評派研究的重鎮(zhèn),他的老師布魯克林更是新批評派的代表,因而他受英美新批評的影響很大?!拔谋炯氉x”是新批評派的最大貢獻,20世紀50年代前后,新批評在美國文壇占統(tǒng)治地位,成為美國文壇的主流,《小說史》就寫于“新批評”的興盛時期。在“新批評”以前,文學研究主要采用的是韋勒克所說的“外部研究”,而缺少了對文本自身價值的關注。新批評派將批評的重心由外部逐漸轉向內部,開始關注文本中所顯示的作家個性、作品風格等內部因素。在《小說史》的序言中,夏志清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批評標準:“我所用的批評標準,全是以作品的文學價值為原則?!盵1]319他為中國的文學研究打開了一個新視野,將作家作為文學史的主體。夏志清通過對文本的閱讀,表達自己對作品獨特的感受和深刻理解,發(fā)現(xiàn)作品的道德價值。在分析作品時,他對于小說中的象征、諷刺、心理描寫、人性、作品結構等作品的內部因素極為關注。比如在《小說史》的結構上,十九章中有十一章是由作家個人的名字命名的,兩章是以文學組織和它們各自重要的成員命名,另外六章雖沒有以作家名字命名,但是論述的具體內容和思路還是以作家作品為中心,這樣的研究方法顯然是對新批評理論的繼承[6]。
夏志清的“細讀文本”十分關注作家對人物心理的刻畫,在《小說史》中,夏志清肯定了張?zhí)煲碜髌分袑θ诵躁幇得娴陌l(fā)掘和對于社會殘忍暗流的揭露,認為在同期作家中,他能清楚掌握“人性心理上的偏拗乖誤,以及邪惡的傾向”。夏志清同樣推崇張愛玲,認為她的小說對人類心理研究達到了相當深度,稱贊張愛玲為“今日中國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夏志清尤其贊賞《金鎖記》這部小說,認為它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并且在書中用幾千字的篇幅分析了《金鎖記》中的心理描寫。夏志清認為盡管小說中的敘事方法和文章風格有中國舊小說的印痕,但是其間所蘊含的道德意義和心理描寫卻極盡深刻之能事,張愛玲能夠利用七巧心理上的弱點,正視書中人物的心理,使讀者的心靈受到震撼。夏志清對錢鍾書的心理描寫也頗為推崇,認為《紀念》完全避開了對時代的諷刺而顯露出錢鍾書刻畫心理的微妙筆法,并通過對大段引文的分析,贊賞了錢鍾書對道德和心理問題認識的十分透徹。夏志清還將《圍城》末章的最后一節(jié)放在書中,希望讓讀者體會到小說主題和心理狀態(tài)之間的密切關系,正視方鴻漸和孫柔嘉的感情沖突,透過方鴻漸煩瑣的心理分析沖突,深刻展現(xiàn)了主人公悲劇性的弱點。
夏志清最為重視文學的審美功能,將批評的落腳點放置在作品的文字功力和美感上。在他看來,文學史家的主要任務便是深入作品中的美學世界,注重文字本身的審美價值。而且,他對于作家作品的評價不受其政治立場的影響,首先關注的還是作品的審美性是能否超越政治信條和時代限制。夏至清對于文學史家任務的明確,使得他可以挖掘出此前中國學者們沒有太多關注的作家,看到這些忠實于文本、潛心構建自己文學世界的優(yōu)秀作家。比如他十分注重作家在小說中對于意象的構造,提出了魯迅《藥》中兩位青年的姓名“華”“夏”是中國的象征。此外,他還強調了錢鍾書對細節(jié)的交代和對意象的經營,將他稱為“編造明喻的能手”,而且善用象征事物,常常在小說中通過一些細節(jié),間接評論整個劇情的道德面,頗具匠心。
夏志清在《小說史》的序言中表明自己對于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研究,憑借的是多年來西洋文學的訓練,具備了融貫中西的知識結構,特別是他對于歐美文學作品的熟悉,對西方作家風格的細致了解,對作品中選文更是信手拈來,幾乎每個重要的作家他都會將其與西方作家進行對比。但是這種比較并不是為了對作家作品進行縝密的比較文學研究,而只是為讀者們提供一種世界文學的視野和宏闊的參照系。
首先是他將中國作家和西方作家進行比較,借助小說中人物的某種共性而對比。比如,沈從文小說《蕭蕭》中主人公蕭蕭的身世讓他聯(lián)想到??思{小說《八月的光》里的利娜·格洛芙,并認為沈從文與??思{對人性純真的寫法有著相同的興趣,將老舍《二馬》中的馬則仁與喬哀思《尤利西斯》里的李普·布魯姆對比,將巴金《寒夜》中的汪文宣的性格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中的主人公進行對比……通過中西方作家作品的比較,夏志清力圖證明優(yōu)秀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已經具備了西方名著的某些特點。除了對小說中人物性格的比較,還有對于作家寫作風格的比較,比如他認為魯迅《孔乙己》故事敘述的簡練和海明威早期的故事頗有聯(lián)系,由沈從文的田園視景引申到華茲華斯、福克納和葉慈的比較,老舍的《趙子曰》有狄更斯的風味,《圍城》有著流浪漢小說的味道,張?zhí)煲淼摹堆鬀茕浩鎮(zhèn)b》模仿了堂吉訶德的騎士文學寫法等等[7]17-27。
其次,夏志清在中國作家之間也進行了比較。在第七章中,他將20世紀30年代的兩個主要長篇小說家老舍和茅盾進行了對照,在地域差異下,準確地概括了兩人不同的寫作風格:老舍代表的是北方個性,寫作富于幽默感,且擅長表現(xiàn)男性角色;而茅盾身上散發(fā)的是陰柔的南方氣,更善于描寫女人。
他還將張?zhí)煲砗蜕驈奈南啾容^,認為在張?zhí)煲淼臅r代下,只有沈從文可與之相比,但是在兩人之間的寫作個性上,沈從文缺乏了張?zhí)煲碜髌分械膹姶髿鈩莺痛肢E的趣味。在討論張愛玲小說中的意象時,他又將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三人相比較,認為雖然錢鍾書善用巧妙地譬喻,沈從文善寫明凈的鄉(xiāng)村景色,但是他們觀察的范圍狹小,不及張愛玲。
《小說史》正是在融匯中西文學的基礎之上,探究作家們在超越時空、超越地域、超越民族的共通之處,這種比較文學的眼光,不僅顯示了夏志清的博學多聞,他對于西方文學情有獨鐘,更突顯了他所向往的一種世故精致的文學大同世界。盡管書中少了一些對這種比較更為細致的分析,但是《小說史》足以把讀者們帶入一個更為開闊的文學世界,豐富了中國本土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也使中國現(xiàn)代小說在世界文壇的地位更加清晰。
在夏志清眼中,新小說在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中成就最高,也相信小說能夠代表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最豐富、最細致的面向,因此,他選擇將小說作為研究的重點,將書的主題定位為“小說史”[7]17-27。但是這本書卻超越了小說史的限制,使之具備了文學史的意義。除了小說以外,夏志清并未拋開其他文學形式,在《小說史》中,每一編的第一章他都討論了詩歌、散文、戲劇等文學體裁。因為在他看來,要想對于現(xiàn)代中國小說的成敗有完整的了解,那么同時期的文藝思潮也應該被納入到研究的范圍之內。比如在探討葉紹均(葉圣陶)的章節(jié)中,他分析了葉圣陶的散文特點是溫和謙沖的,在第十三章中,夏志清也介紹了抗戰(zhàn)勝利前后的戲劇發(fā)展狀況,分析了曹禺、郭沫若等人的劇本??傊闹厩迥軌驅⑽捏w作為宏觀敘述的重要支柱,從縱向角度切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這樣的研究和編撰方法有利于讀者從整體上把握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風貌,也對日后中國文學的研究提供了方法和思路上的借鑒。
綜上所述,夏志清在《小說史》中運用的研究方法和批評視野完全是按照西方的準則,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納入到了西方文學系統(tǒng)中。他的海外留學經歷使他無法與中國當時的社會狀況和文學內蘊情感產生認同感,因而不可避免地忽略了中西文學的本質差異和一些重要的歷史細節(jié),對于作家作品的評價難免存在一些“偏見”,但是他在書中彰顯的獨特研究方法和廣闊的批評視野為中國文學研究注入了一股新鮮的空氣,《小說史》的成就仍值得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