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莉(江西)
山河長卷,總有心之所歸。
船泊清流,豆谷豐收,閑云舒卷萬物造化,各持執(zhí)念。
人生滄海,且尋一紙方寸修行。
野菊點燈,一念一戀一喜一悲,美如斯。
松風(fēng)如故交,細數(shù)萬古愁。
山泉對飲,一杯已至晚秋色。
那么,再加進藍或者紅,天邊的云。生動起來了,那命運的責(zé)難獎賞,永恒之殤、生之希冀。
大地深沉,且獨自踏上一條斑斕小道,在這個秋天,完成它的傳記。
且登高崗,且擊鐘鼓,且行四方。
且在這孤絕丹青中,研墨、忘我。
豐富而貧瘠,躁動又安寂。
喜歡那些樹枝。在秋天,落光了葉子。
湖中的橋與水中的倒影,合攏成一個沒有破綻的圓。仿佛一個我和另一個我在默默重逢。
干草的暖意和蕭瑟,于黃色、橘色中交替,慢慢過渡到暗金。
在普羅旺斯,沿著湖邊小徑,還能看見那支充滿狂想的畫筆,用感知勾勒出絕版的線條、色彩。
“它不是被看見,而是自己在表達?!?/p>
那是一種,群青、普蘭、翠綠、土黃中的寂靜,在畫面上留下更多的空白。
其實,我并未能抵達這,夢中之湖,但這并不妨礙我的喜歡。
是的,我喜歡。
這不確定的光影,未完成的狀態(tài)。幻覺般,浪漫又孤獨。
像鳥群,從幽藍的水汽中飛過。
即便是在深谷中,只要抬頭,就可以看見高大的樹冠直抵穹頂。
綠蔭稠密,以此確證,這里藏著更巨大的春秋。
山道蜿蜒,適合用來思考和想象。在它的拐彎處,散落著古老的民居。像是一群在黑白膠片中靜候的人,那安詳?shù)哪橗?、圓潤的肩膀以及越來越平靜的呼吸,于時光深處閃現(xiàn)。
再沒有比這里更可靠的居所了,炊煙生起,靠著老墻邊安靜地眺望,一些想法會越來越簡單、干凈。
鳥鳴聲聲,山中一日,愈加幽深。
山色絢麗,嶺上多白云,黑鷹、啄木鳥、竹雞、木蓮、油桐花、杉、狐、白鷺、喜鵲,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
魚鱗瀑里住著一條龍,雨后彩虹里,還住著一條龍。
來種果園的人,來建養(yǎng)生山莊的人,來發(fā)呆觀云,來修一縷香煙的人,背影,消失于黛青暮色里。
一棵古松,遺世獨立,一秒一秒把自己活成珍稀瀕危物。樹干上掛著一副蟬蛻,琥珀一樣,深藏自靈魂的萬籟俱寂。
山中何所有?山泉如故交,敦厚純良,一棵紅豆杉樹下,愛情來過,山色斑斕呵,碧、彤、黛、黧、縞……照亮晚歸人。
山風(fēng)與星子對弈,風(fēng)動心不動。稗子草,茅茅草,狗尾巴草,迎著秋風(fēng)不停窸窸窣窣。
落日與山峰對弈,圓月與黑夜對弈,龍尾硯里的筆墨和山中絕色對弈,皆入混沌之境。
明月獨坐山頂修禪,晚霞與落日,皆藏猛虎之心。
山峰如蓮瓣回環(huán)。其下桐溪河、豐塢河和清溪河潺潺而動。
星辰消隱之時,山體獨自發(fā)光,淺藍、湛藍,無涯無際……
一朵梅花是一個驛站。時間在每一片花瓣上放下了一條孤獨的小徑。
看過世間種種梅,仍獨喜那一樹曠野中獨立的。它或許像某個叫紅梅、蠟梅、梅花的鄉(xiāng)間姑娘,有點土氣,但卻長相踏實喜氣。適宜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無論是在農(nóng)家小院旁,彎曲的小路上、深山中、小溪流邊,它寂寞地開、寂寞地落。
雪落下來了,梅,開得深遠虛靜。雪中梅,梅中雪,空靈淡雅,如入仙境。人入梅叢,雪掩來路,聽雪落梅枝,梅在雪里初綻,如修禪。
雪落、梅花開。雪落、梅花落。如若此時踏雪尋梅,尋的只是一種尋常。
沒有非渡不可的船,但那個黃昏,我仍看見碼頭邊,有人登上船,來了。又有人下船,離去。
沒有必完成的功業(yè),但在雨下到最大的深夜,我對島外的某處人間,發(fā)出了一句夢囈。像一個武功全失的人,取出體內(nèi)一枚繡花針,投向一面浩渺大湖。
此處,風(fēng)高波浪生,一念孤懸。
這地老天荒的島,這——
樸素的時辰,紅蓼已開到枯萎。草色奔涌,每一縷都漸漸迫近金黃。
湖汊中,鸕鶿從水底飛回到船弦,被主人卡著脖子,吐出許多條魚。
你是否還記得一只紅蜻蜓?
它在路邊的草叢、荊棘、石塊之上停留,翅膀張開,像一個秘密飛行器。
你是否和它一起捉迷藏?
躡手躡腳走在它身后,捏起指尖,想要捉住它。但無論你腳步多輕巧,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撲向它,它卻呼啦一下騰空而起,飛得遠遠的。
蜻蜓很古老,它從楊萬里的詩里飛出來時,已有890歲了。它停歇在一支荷的花苞上,網(wǎng)葉形的翅膀,剔透,薄而明亮。瑪瑙一樣,琥珀一樣。
蜻蜓其實也很年輕。當(dāng)它從記憶里飛出來,你會想起那些已經(jīng)流逝的時光和人事。它們的翅膀劃過微甜的空氣,紅光一閃。世界瞬間明媚起來。它們像一個信使,帶來了好消息,充填著空虛和暗淡的光陰。
暮晚之時,落日又紅又圓,煙霞絢爛,蜻蜓在其中飛舞。
那時,你也許和誰在一起漫步,燒紅的天空使你們驚訝又驚喜。你們對還未到來的相信并憧憬著。
也許,你獨自一人,當(dāng)霞光落在你的肩上,你的內(nèi)心安寧、低徊。
你看見,蜻蜓飛進一團火焰中,在生命的信箋上,如一枚最有趣的閑章。
今年的桂花開得晚,持續(xù)的時間也短,開放與凋落仿佛也只是一瞬間。像是心里的某一個小念頭,含著淡淡的香,不需他人察覺、分享。
收得一小籃子的新鮮桂花,放到?jīng)鲩_水里清洗,拿來竹匾,紗布,將洗凈的花撒開晾干,花干透后,一層花一層糖,層層勻好,疊壓在青花瓷罐里。制作糖桂花的過程,心情愉悅。風(fēng)吹動枝葉,什么事都不用去想,只醉心于這一時刻的專注,地面斑駁的暗影也在散發(fā)一種奇妙的香氣。
此時,活著是恰到好處的。
那個雨天,在一幢百年老房子前,木門上的鐵鎖和墻壁間的青苔相映成趣。庭院中一棵古老的桂花樹綴滿金黃花朵,潮濕的青石板鋪滿細碎花朵,香氣游走。
那一地落花,是恰到好處的。
那一寸歡喜和空寂,被花覆蓋,被雨淋濕,也是恰到好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