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佳
提 要:早期拜占庭帝國東部地區(qū)統(tǒng)治者瓦倫斯于378年在亞德里亞堡死于同哥特人的戰(zhàn)役之中。繼瓦倫斯為帝國東部皇帝的狄奧多西一世在與哥特人經(jīng)歷戰(zhàn)爭后,最終于382年同哥特人締結和約。對該和約于帝國東部邊界的“戰(zhàn)略安全”影響,學者們意見不一,當時學者和一些近現(xiàn)代學者多認為382年和約對帝國安全構成了重大威脅。然而筆者認為,雖然和約同意哥特人定居于巴爾干半島北部地區(qū),為哥特人提供了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但是并未導致當?shù)爻霈F(xiàn)哥特人的獨立王國。在382年和約簽訂后,帝國軍隊中的哥特人士兵與軍官人數(shù)的確有所增加,但是并不構成對帝國戰(zhàn)略安全的重大威脅,也并沒有成為帝國邊境防御體系崩潰的直接原因。
在378年的亞德里亞堡(Adrianople)之役中,早期拜占庭帝國1一般認為,“早期拜占庭帝國”指的是4至6世紀這一拜占庭帝國早期歷史發(fā)展階段,這一時期,也同時被稱為“晚期羅馬帝國時期”。在這一時期,隨著地中海世界的社會轉(zhuǎn)型,原羅馬帝國東部地區(qū)逐漸形成了我們現(xiàn)在所稱的“拜占庭帝國”。東部皇帝瓦倫斯(Valens,364—378年在位)敗死于哥特人(Goths)之手。2Amm.Marc.,31.13.12-16,in J.C.Rolfetrans.,Rerum Gestarum Libri Qui Supersunt,Vol.3,Cambridge,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pp.479-481.臨危受命擔任東部皇帝的狄奧多西一世(Theodosius I,379—395年在位)在此后3年的戰(zhàn)爭中未能以武力平定哥特人,最終雙方在382年達成和約。3Zos.,4.33.3,in R.T.Ridley trans.,New History,Canberra: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1982,p.85;B.Croke trans.,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Sydney: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1995,p.2;P.J.Heather,Goths and Romans,332-489,Oxford: Clarendon Press,1991,p.157.一般認為,和約中的條款同意這些越過多瑙河(the Danube)的哥特人群體居住于色雷斯(Thrace)與馬其頓尼亞(Macedonia)等地區(qū),與此同時他們也必須承擔向帝國政府繳納賦稅的義務,還應當為帝國軍隊服兵役。4P.J.Heather,Goths and Romans: 332-489,pp.158-159;A.D.Lee,From Rome to Byzantium AD 363 to 565: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ome,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3,p.37.
自382年和約訂立之日起,和約對帝國戰(zhàn)略安全的影響便引起了關注與爭論。383年1月1日,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元老院元老,狄奧多西一世宮廷中的高官泰米斯提烏斯(Themistius)在皇帝面前發(fā)表演說,熱情贊美狄奧多西一世與他所選擇的議和官員以更為仁慈的措施為帝國重新帶來了光榮的和平。1J.Vanderspoel,Themistius and the Imperial Court: Oratory,Civic Duty,and Paideia from Constantius to Theodosius,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5,pp.205-207;T.S.Burns,Barbarians within the Gates of Rome: A Study of Roman Military Policy and the Barbarians,ca.375-435 A.D.,Bloomington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4,pp.82-86.在宗教信仰上與泰米斯提烏斯同屬多神教徒的4世紀作家尤納匹烏斯(Eunapius)則對此持相反看法,雖然在現(xiàn)存的斷簡殘章中沒有留下直接提及和約的文字,但當尤納匹烏斯在批評皇帝用盡一切邪惡手段導致“國家的毀滅”時,2Eun.,fr.46,in R.C.Blockley,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Eunapius,Olympiodorus,Priscus and Malchus,II (Text,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Liverpool: Francis Cairns,1983,p.71.將狄奧多西統(tǒng)治時期“蠻族逐漸毀滅了色雷斯”作為其罪狀之一,3Eun.,fr.47,p.73.顯然是對上述和約持否定態(tài)度。在基督徒史家中,對這一和約所導致的后果也各有看法。生活于4世紀后期至5世紀前期君士坦丁堡的教會史家蘇格拉底(Socrates of Constantinople)盛贊“經(jīng)由上帝意志的特準,蠻族部落臣服于他”,4Soc.,5.10,in A.C.Zenostrans.,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Socrates Scholasticus,Grand Rapids,Michigan: Wm.B.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1957,p.122.但他一方面對382年和約本身保持沉默,另一方面又攻擊瓦倫斯同意哥特人居住于色雷斯并希望從哥特人中招募士兵,是“羅馬帝國接下來許多災難的起源”,5Soc.,4.34,p.116.兩者結合,顯然不能認為蘇格拉底對于382年和約條款持正面態(tài)度?;钴S于5世紀前期西部帝國轄區(qū)的基督徒奧羅修斯(Orosius)則對這一和約大為贊賞,認為該和約導致所有哥特人將其自身置于羅馬的統(tǒng)治之下。6Oros.,7.34,in R.J.Deferrari trans.,The Seven Books of History against the Pagans,Washington,D.C.: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Inc.,1964,pp.341-342.作為哥特人,6世紀基督教史家約達尼斯(Jordanes)則宣稱和約令哥特人軍隊與帝國軍隊融合,顯然是一件可稱頌的好事。7Jord.,Get.28.142-145,in C.C.Mierow trans.,The Gothic History of Jordanes,Cambridge: Speculum Historiale &New York: Barnes &Noble,INC.,1915,repr..1960,pp.91-92.
近現(xiàn)代學者對于382年和約于帝國戰(zhàn)略安全的影響,意見也并不統(tǒng)一。20世紀初的學者認為,382年和約在當時毫無疑問是狄奧多西一世的勝利,但對帝國而言這只是暫時的和平,因為作為帝國軍隊的征服者,哥特人不可能習慣于和平的定居耕作生活,而大群哥特人在保持其自身政治結構的情況下定居也意味著不可能讓他們?nèi)谌氲蹏?H.M.Gwatkin&J.P.Whitney eds.,The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Vol.1,The Christian Roman Empire and the Foundation of the Teutonic Kingdom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reprinted 1957,p.254.瓊斯(A.H.M.Jones)指出,和約同意哥特人在保留其政治與軍事團結的情況下定居于帝國境內(nèi),是與先例的重大決裂,因此結果具有災難性。9A.H.M.Jones,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Economic,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Vol.1,Oxford: Basil Blackwell,1964,p.157.李(A.D.Lee)認為,定居于帝國境內(nèi)的哥特人被允許在自己的族群首領監(jiān)護下生活,這就意味著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享有自治權。10A.D.Lee,From Rome toByzantium AD 363 to 565: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ome,p.37.希瑟(P.Heather)認為,382年和約雖然表面看來是哥特人的投降,但也不能被認為是帝國的徹底勝利。11P.Heather,The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A New History of Rome and the Barbarian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184.惠特克(C.R.Whittaker)認為,382年和約是首次對“蠻族”作為獨立團體居住于帝國之內(nèi)給予了官方認可。12C.R.Whittaker,Frontiers of the Roman Empire: A Social and Economic Study,Baltimore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4,p.189.甚至有學者認為382年和約標志著羅馬帝國的滅亡與中世紀的開始。13T.S.Burns,Barbarians within the Gates of Rome: A Study of Roman Military Policy and the Barbarians,ca.375-435 A.D.,p.77.
綜上所述,從382年和約簽訂至今,史家與學者對于382年和約本身對帝國的具體影響意見紛紜??傮w而言,近現(xiàn)代學者的意見與早期拜占庭帝國如尤納匹烏斯這樣對基督徒皇帝狄奧多西一世評價較低的作家有相似之處,認為382年和約從長期來看對帝國安全構成了重大威脅。
在就這一問題進行討論之前,需要清楚的是,正如任何和約一樣,382年和約的達成顯然是雙方妥協(xié)的結果:哥特人雖可以給帝國以重創(chuàng),但卻無法顛覆帝國的統(tǒng)治;帝國在378年戰(zhàn)役后元氣大傷,因此也無法通過戰(zhàn)爭壓服哥特人。382年和約在本質(zhì)上是帝國與哥特人對當前雙方僵持局面的承認與合法化。在這種局面下,帝國承認在當時的戰(zhàn)略與政治環(huán)境下無法通過戰(zhàn)爭壓服哥特人,哥特人也承認在當時的困境下已經(jīng)不可能仍然通過戰(zhàn)爭與劫掠維持生計。雙方的困境成為382年和約成立的背景,382年和約不僅令雙方暫時擺脫了眼前的困境,而且為雙方進一步的合作提供了契機。從軍事角度來看,382年和約是否能夠被視為具有轉(zhuǎn)折意義的事件也是存在疑問的。無論是從帝國的角度觀察,還是從哥特人的角度考慮,382年和約都并未改變帝國邊境防衛(wèi)建設的方向與趨勢,實際上,和約本身正是自羅馬帝國長期以來維持戰(zhàn)略安全慣用做法的顯示,同時也符合包括哥特人在內(nèi)的帝國周邊“蠻族”與帝國合作的主流路徑。在這一基礎之上,本文擬結合史料與前人研究成果,就382年和約對早期拜占庭帝國戰(zhàn)略安全的影響加以初步考察,以就正于方家。
如同許多學者一樣,惠特克認為382年和約同意了哥特人之前提出的作為自治的同盟者居住于帝國境內(nèi)的要求。1C.R.Whittaker,Frontiers of the Roman Empire: A Social and Economic Study,p.189.正如前述,不少學者認為,382年和約允許哥特人在其首領治理下居住于帝國境內(nèi),因此造成嚴重后果,令哥特人成為色雷斯地區(qū)獨立的軍事勢力。這一判斷的缺失之處在于,關于哥特人在自己領袖治下在帝國境內(nèi)以自治形式生活本就是推論,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無論在文獻、史家記載或是銘文等材料中,均未曾發(fā)現(xiàn)382年和約的正式文本。史家對該和約的了解主要是依據(jù)泰米斯提烏斯在頌辭中為狄奧多西一世歌功頌德的話語。2T.S.Burns,Barbarians within the Gates of Rome: A Study of Roman Military Policy and the Barbarians,ca.375-435 A.D.,p.77.關于和約的精確條款則是無法確定的。3A.D.Lee,From Rome to Byzantium AD 363 to 565: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ome,p.37.正如學者所言,除了泰米斯提烏斯的夸張描述外,與該條約有關的實際證據(jù)極少,實際上現(xiàn)在真正能夠確認的與此相關的事實是,自亞德里亞堡戰(zhàn)役后曾威脅巴爾干半島(Balkan Peninsula)的這部分哥特人在382年后暫時不再是一種威脅,而當代學者都同意哥特人的威脅在382年已經(jīng)結束。4M.Kulikowski,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p.152-153.因此,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很難確認這些定居在色雷斯的哥特人是否具有自治身份,或者這種自治是否達到成為獨立實體的程度;或者,即使他們具有自治地位,也無法確認哥特人的這種自治究竟是由和約的條款所造成的,還是當他們居住于帝國境內(nèi)之后,由于此后現(xiàn)實的戰(zhàn)略或政治環(huán)境所造成的。
上述論斷的不合理之處還在于忽視了哥特人當時的實際情況。曾經(jīng)率領哥特人越過多瑙河的所有領袖在382年之前均已從歷史舞臺上消失,失去首領正是哥特人最終接受與帝國締結和約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能夠團結大部分哥特人的新首領在382年顯然還未曾出現(xiàn),至少筆者目前在現(xiàn)存史料中找不到他們可能存在的跡象。因此,認為382年和約令哥特人成為在自己首領率領下的自治團體的觀點至少在和約締結的382年是缺乏根據(jù)的。當然沒有理由否認哥特人內(nèi)部各個小群體、各個分散的部族首領存在的可能性,但是在382年或其后的一段時間,哥特人顯然并未成為一個統(tǒng)一的、在一個或幾位領袖統(tǒng)領下能夠?qū)沟蹏淖灾误w。
此外,在382年和約簽訂時,哥特人所存留的力量也不足以在面對帝國時實現(xiàn)其自治。根據(jù)傳統(tǒng)說法,376年來到多瑙河北岸請求渡河的哥特人,據(jù)說男女老幼人數(shù)達20萬。1P.Heather,The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A New History of Rome and the Barbarians,p.145.這20萬人經(jīng)過378年亞德里亞堡之役、圍攻亞德里亞堡與君士坦丁堡 之役、2Amm.Marc.,31.15.1-15,pp.489-499;Soc.,5.1,p.118.380年與狄奧多西一世新軍的戰(zhàn)斗、3Zos.,4.31.2-4,p.84;M.Kulikowski,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p.151;P.J.Heather,Goths and Romans,332-489,p.152.380年至381年與西部皇帝格拉提安(Gratian,375—383年在位)軍隊的戰(zhàn)斗以及一系列小規(guī)模戰(zhàn)役后,4Zos.,4.33.1-2,p.85;P.Heather,The Goths,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1996,p.135.即使有來自于多瑙河北岸的其他哥特人的補充,其規(guī)模必定不比從前。約達尼斯曾經(jīng)注意到,狄奧多西在進攻西部帝國僭主尤格尼烏斯(Eugenius)時從接受和約定居的哥特人中招募了超過兩萬名戰(zhàn)士。5Jord.,Get.,28.145,p.92.如果排除這一數(shù)據(jù)與之前有20萬人渡過多瑙河的數(shù)據(jù)中可能存在的夸張成分,考慮到在長期戰(zhàn)爭與饑饉中年輕男性存活比例可能更高,有相當一部分渡過多瑙河的哥特人可能已經(jīng)定居在了潘諾尼亞(Pannonia),6A.Cameron &P.Garnsey 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13,The Late Empire,A.D.337-425,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102.部分哥特人在382年和約之前就已經(jīng)歸順了帝國,7P.J.Heather,Goths and Romans: 332-489,p.154.最終定居在色雷斯的哥特人總數(shù)應當遠少于20萬人;同時,由于哥特人的內(nèi)部分裂,其在帝國境內(nèi)的分布也并不集中。在這種情況下,認為依靠和約條款就能造就一個占據(jù)色雷斯地區(qū)的獨立政治軍事自治團體的想法,未免過于夸大或是過于信任了和約的效用而忽視了當時的歷史背景。
實際上,382年和約對于來自外域的“蠻族群體”的態(tài)度,與早期羅馬帝國時期奧古斯都(Augustus,前27—14年在位)的部下阿格里帕(Agrippa)處理與周邊“蠻族”關系時的做法存在相似之處。根據(jù)斯特拉波(Strabo,約前64—21年)的記載,阿格里帕曾經(jīng)允許居住在萊茵河(the Rhine)對岸的一支名為烏比夷人(Ubii)的日耳曼人(Germans)部族越過萊茵河,進入帝國境內(nèi)定居。8Str.,4.3.4,in H.L.Jones trans.,The Geography of Strabo,London:William Heinemann &New York: G.P.Putnam’s Sons,1917,p.289.塔西佗(Tacitus)稱烏比夷人渡過萊茵河內(nèi)遷投誠,所以羅馬人就讓他們定居在河邊,既不需要監(jiān)督,更可用他們捍衛(wèi)邊境;到塔西佗的時代,他們已經(jīng)被看成是羅馬殖民地的居民,并稱他們?yōu)榘⒐爬幽廴谷耍ˋgrippinenses)。9Tac.,Germ.28.5,in M.Hutton trans.,Agricola,Germania,Dialogus,Cambridge,Massachusetts &London,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4,repr..1996,p.175.但斯特拉波與塔西佗并沒有明確認定,被允許遷居帝國境內(nèi)的烏比夷人仍是在其首領管理下保持著自治地位,但是顯然也沒有證據(jù)支持與此相反的論點。另一方面,從當時記載來看,這些烏比夷人自然是長期集中居住于一個固定區(qū)域的,以致由此獲得了他們的新名稱;也能夠在捍衛(wèi)帝國邊境中發(fā)揮作用。從這兩點來看,烏比夷人之越過萊茵河定居以及4世紀后期哥特人在色雷斯的定居頗有相似之處,所不同的在于烏比夷人在渡過萊茵河前后似乎沒有與帝國發(fā)生沖突,而哥特人在越過多瑙河后則由于帝國官員的壓榨而起兵暴動,經(jīng)過3年戰(zhàn)爭后才得以安頓在色雷斯,實際上,若沒有這場戰(zhàn)爭,而哥特人在渡過多瑙河后和平定居于色雷斯的話,這一行動本身就將更接近于烏比夷人的先例。從斯特拉波與塔西佗對烏比夷人定居的評論來看,成批的“蠻族”在帝國允許下集中定居于某處在他們看來顯然不能算是帝國的恥辱與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折點,而被看成是有利于帝國邊境安全的做法。
筆者不清楚烏比夷人的數(shù)量,但是根據(jù)斯特拉波的記載,在埃里烏斯·卡圖斯(Aelius Catus)的主持下,曾經(jīng)有5萬余名蓋塔伊人(Getae)從多瑙河北岸移居色雷斯,而蓋塔伊人曾與羅馬帝國發(fā)生激烈沖突。10Str.,7,3.10-12,pp.466-468.顯然這5萬多名蓋塔伊人的遷居也是戰(zhàn)爭的結果,其目的是為了削弱蓋塔伊人的力量以及加強多瑙河南岸的防衛(wèi)。而超過5萬人的數(shù)量則暗示了這些蓋塔伊人內(nèi)部的各個部族或村社的領袖可能大部分也仍然保留了下來。“蠻族”在首領率領下定居于帝國境內(nèi)的更明顯例子是一位日耳曼人的首領萬尼烏斯(Vanius)及其追隨者,他們由于在內(nèi)戰(zhàn)中失敗,投奔帝國,由帝國授予土地定居在潘諾尼亞。1Tac.,Ann.12.29-30,in J.Jackson trans.,The Annals,Books IV-VI,XI-XII,Cambridge,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7,repr..1998,pp.355-357.
類似于烏比夷人、蓋塔伊人或是萬尼烏斯的追隨者在羅馬境內(nèi)的定居記錄此后不絕于書,直至382年和約簽訂時,借用周邊“蠻族”的力量都是從早期羅馬帝國至早期拜占庭帝國邊境防御體系建設中的常用手段。根據(jù)迪奧·卡修斯(Dio Cassius)記載,馬可·奧里略(Marcus Aurelius,161—180年在位)接受了眾多“蠻族”部落歸順,授予他們位于達西亞(Dacia)、潘諾尼亞等行省以及意大利(Italy)的土地,并派遣這些部落成員去各處作戰(zhàn);由于一些被授予了意大利土地的“蠻族”在拉文納(Ravenna)發(fā)動暴動,甚至一度控制了整個城市,皇帝此后不再將意大利的土地授予“蠻族”。2Dio,72.11.4-5,in E.Carry trans.,Dio’s Roman History,Vol.9,Cambridge,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D,1927,repr..1982,p.15.如果拉文納暴動的記載可信的話,既然“蠻族”能夠發(fā)動暴動并占領城市,顯然他們在定居地的數(shù)量是比較集中的,同時發(fā)動暴動本身也暗示了其內(nèi)部必然在某一個階段出現(xiàn)了領袖,可能在暴動前,也可能在暴動發(fā)生后,而在暴動持續(xù)時,其中必然是需要并且會出現(xiàn)首領的。同樣是在馬可·奧里略時期,也出現(xiàn)了一支名為阿斯廷吉人(Astingi)的“蠻族”在首領帶領下企圖通過成為帝國盟友而換取金錢與帝國境內(nèi)的土地的事例。3Dio,72,12.1-2,pp.15-17.雖然無法確定可以在何種程度上信任這一記載,但這一記載出現(xiàn)于文獻中這一事實本身卻可以證明,至少在382年和約之前,帝國對“蠻族”在其自身首領的領導下為帝國服務的概念并不陌生。因此,前述學者所強調(diào)的哥特人在色雷斯在自己首領率領下的定居并不是前所未有的,而它之所以得到了如此的關注,可能乃是由于帝國本身在其后的發(fā)展趨勢吸引人們?nèi)ふ乙粋€可以標明這種發(fā)展起始點的標志性事件。
就人數(shù)或規(guī)模而言,382年和約所直接涉及的哥特人數(shù)量也并非前無古人。正如之前所分析的,最終根據(jù)這一和約定居在色雷斯地區(qū)的哥特人應當遠遠少于最初據(jù)稱渡過多瑙河的20萬人,即使取最大膽的數(shù)字,認為這次有10萬哥特人定居于色雷斯,在早期羅馬帝國的歷史上也并非罕見。在尼祿(Nero,54—68年在位)時期,據(jù)說曾有10萬“蠻族”被羅馬官員安置境內(nèi)。4G.E.M.de Ste.Croix,The Class Struggle in the Ancient Greek World: From the Archaic Age to the Arab Conquests,Ithaca,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1,p.510.在普羅布斯(Probus,276—282年在位)時期,據(jù)說皇帝在色雷斯地區(qū)安置了10萬巴斯塔爾納人(Bastarnae)。5D.Magie trans.,The ScriptoresHistoriaeAugustae,Vol.3,Cambridge,Massachusetts &London,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2,repr..1998,pp.371-373.奧羅修斯稱戴克里先(Diocletian,284—305年在位)與伽勒里烏斯(Gallerius)將大量的薩爾瑪特人(Sarmatians)、卡爾皮人(Carpi)與巴斯塔爾納人安置在帝國境內(nèi)。6Oros.,7.25,p.322.據(jù)記載,君士坦丁一世(Constantine I,306—337年在位)同意30多萬薩爾瑪特人在色雷斯、西徐亞(Scythia)、馬其頓尼亞與意大利定居,據(jù)說君士坦丁一世將其中適合從軍的人招入軍隊,并向其余的人分配土地。7Vales.,Exc.Vales.6.32,in J.C.Rolfetrans.,RerumGestarumLibri Qui Supersunt,Vol.3,pp.527-529;Amm.Marc.,17.12.17-19,in J.C.Rolfetrans.,RerumGestarumLibri Qui Supersunt,Vol.1,Cambridge,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D,1935,repr..1982,p.379;Eus.,V.Const.4.6.1-2,in A.Cameron &S.G.Hall trans.,Life of Constantine,Oxford:Clarendon Press,1999,p.155.全盤接受這些記錄中的10萬、20萬、30萬的數(shù)字當然過于輕信,但完全拒絕這些數(shù)字或認為記載全屬虛構可能也缺乏足夠的根據(jù),或許將這些數(shù)字看成是較大規(guī)模的“蠻族”定居者給同時代人或史家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種反映更為接近事實。因此,歷史地看,定居于色雷斯的哥特人無論數(shù)量多少,也都只是一條漫長歷史進程中的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他們只是在自覺或不自覺地跟隨前輩“蠻族”的步伐而已。
總之,無論越過多瑙河的哥特人的規(guī)模是20萬人,還是最后定居在色雷斯的可能不超過10萬的哥特人的數(shù)量,都承擔不起導致帝國的命運出現(xiàn)轉(zhuǎn)折的責任。
進而言之,即使認為正是382年和約導致色雷斯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股獨立的軍事勢力,那也很難認為這是導致帝國戰(zhàn)略安全或邊境防衛(wèi)崩潰的根本原因。早在哥特人定居于色雷斯之前,在帝國內(nèi)部就存在著一種獨立的“蠻族”軍事勢力,也就是盤踞于小亞細亞(Asia Minor)南部內(nèi)陸山地的伊蘇里亞人(Isaurians)。奧斯特洛格爾斯基(G.Ostrogorsky)認為,伊蘇里亞人的文化發(fā)展水準遠低于哥特人,他們在帝國中也一直被當成是外族。1[南斯拉夫]喬治·奧斯特洛格爾斯基著,陳志強譯:《拜占廷帝國》,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5—46頁。在3世紀時,伊蘇里亞人已經(jīng)成為帝國境內(nèi)長期的安全威脅。2N.Lenski,“Basil and the Isaurian Uprising of A.D.375,” Phoenix,Vol.53,No.3/4,(Autumn-Winter,1999),pp.308-329,esp.308.帝國因此不得不設立“伊蘇里亞伯爵”(Comes per Isauriam)的軍職以應對。3F.Millar,A Greek Roman Empire: Power and Belief under Theodosius II (408-450),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6,pp.49-50.至4世紀,受到伊蘇里亞人劫掠的地區(qū)大為擴大。4A.Cameron &P.Garnsey 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13,The Late Empire,A.D.337-425,p.452.5世紀前期,他們的襲擊已經(jīng)擴展至埃及(Egypt)與利比亞(Libya)。5Zos.,5.25,p.112.Philost.,HE.11.8,in P.R.Amidon trans.,Philostorgius: Church History,Leiden &Boston: Brill,2007,pp.149-151.
如此一支在帝國境內(nèi)存在時間遠比哥特人更長的獨立“蠻族”軍事勢力,卻顯然沒有對帝國戰(zhàn)略安全造成致命威脅,他們的獨立行動也從未被視為帝國盛衰的標志,其中緣由可能部分地與哥特人此后先后在西歐建立了西哥特王國與東哥特王國并因此吸引了眾多學者的注意力有關。實際上,哥特人最終真正建立獨立政權之地也并非他們根據(jù)382年和約所定居的色雷斯地區(qū),而是在高盧和西班牙(西哥特王國)以及意大利(東哥特王國),而其政權之建立,也是有其各自復雜的發(fā)展過程的,不僅與哥特人自身的行動有關,可能在更重要的程度上是與帝國自身面臨的復雜問題息息相關的。
就色雷斯本身而言,從382年和約簽訂后色雷斯的歷史發(fā)展來看,直到阿提拉(Attlia)于5世紀40年代君臨于多瑙河中下游流域之前,帝國在大部分時間中仍對當?shù)鼐哂邢喈數(shù)膶嶋H控制力。386年,一批多瑙河北岸的東哥特人在其首領奧多薩埃烏斯(Odothaeus)的率領下,據(jù)說企圖以3000船只渡過多瑙河入侵色雷斯地區(qū),結果色雷斯駐軍司令普羅莫圖斯(Promotus)集中步兵與船艦迎頭痛擊,大敗東哥特人。6Claud.,de IV cons.Hon.625-640,in M.Platnauer trans.,Claudian,Vol.1,Cambridge,Massachusetts &London,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2,p.333;Zos.,4.35.1,p.86.僅就文獻記載而言,尚不清楚普羅莫圖斯的軍隊中是否包含哥特人士兵,但是從這一事件本身來看,顯然在382年和約之后,帝國政府仍對色雷斯地區(qū)實行著有效管理,不僅在此擁有相當數(shù)量忠于帝國的駐軍與官員,而且也擁有能夠供應這些駐軍的后勤管理體系,而與收取賦稅供養(yǎng)軍隊相關的行政管理體系也必然仍在有效運作。如果上述史料中關于普羅莫圖斯是在東哥特人正在渡河時進行攻擊的記載有其事實基礎的話,則帝國在多瑙河北岸的情報收集工作顯然也是行之有效的,而這也曲折反映了帝國政府對于多瑙河南岸的色雷斯地區(qū)仍然保持了較為有效的控制。
進一步而言,史料中對于定居于多瑙河南岸的哥特人是否援助了他們的同胞或是否與企圖渡河的東哥特人有所勾結保持沉默,也反證了此時的色雷斯并不是哥特人的獨立王國,更談不上是“蠻族”在帝國境內(nèi)的橋頭堡。雖然克勞迪安(Claudian)關于此事的描繪出現(xiàn)在他獻給狄奧多西一世之子、西部皇帝霍諾留(Honorius,395—423年在位)的頌辭中,因此可能有所避諱,但是多神教徒史家佐西莫斯(Zosimus)在寫作時卻是要說明羅馬人由于愚蠢地放棄了古老的宗教而毀滅了自己的帝國。1W.Liebeschuetz,“Pagan Historiography and the Decline of the Empire”,in G.Marasco ed.,Greek and Roman Historiography in Late Antiquity: Fourth to Sixth Century A.D.,Leiden &Boston: Brill,2003,p.207.如果定居于色雷斯的哥特人在386年戰(zhàn)役中曾經(jīng)幫助企圖渡河的東哥特人的話,很難想象在整本《新歷史》中不斷攻擊基督教與基督教皇帝的佐西莫斯會放過這個證明狄奧多西一世愚蠢無能的大好機會。
軍隊建設與帝國戰(zhàn)略安全之間的密切關系不言自明。關于382年和約對早期拜占庭帝國軍隊建設的影響,主要在于狄奧多西一世將大量哥特人招募進入帝國軍隊。2[南斯拉夫]喬治·奧斯特洛格爾斯基著,陳志強譯:《拜占廷帝國》,第39—40頁。學者認為,年輕的哥特人歡迎狄奧多西一世的政策,愿意適應帝國的軍隊生活并由此獲取正當收入以供養(yǎng)其家庭;也正是在狄奧多西一世統(tǒng)治時期,帝國東部的野戰(zhàn)部隊創(chuàng)建了兩個由哥特人組成的常設團隊,并列名于狄奧多西去世后不久編寫的《職官錄》(Notitia Dignitatum)內(nèi)。3R.M.Errington,Roman Imperial Policy from Julian to Theodosius,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6,p.65.可以說,382年和約的一個直接影響,正是狄奧多西一世通過允許哥特人定居于多瑙河南部而得以更多地招募或雇傭哥特人為士兵。
哥特人在軍事上的作用以及狄奧多西一世在軍隊建設上的成效很快就在事關帝國安全的問題上得到顯現(xiàn)。388年與394年,狄奧多西一世兩次出兵西征,先后擊敗了殺害西部皇帝格拉提安的僭位者馬克西莫斯(Maximus)以及殺害西部皇帝瓦倫提尼安二世(Valentinian II,375—392年在位)的將軍阿爾博加斯特斯(Arbogastes)以及后者所扶植的僭位者尤格尼烏斯,哥特人將領與士兵在這兩次西征中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4J.H.W.G.Liebeschuetz,Barbarians and Bishops: Army,Church,and State in the Age of Arcadius and Chrysostom,Oxford: Clarendon Press,1990,pp.29-31;M.Kulikowski,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p.153.尤其在394年的西征中,兩萬名哥特人士兵的英勇奮戰(zhàn)與犧牲被認為是決定戰(zhàn)局的關鍵因素之一,5Zos.,4.58,pp.97-98;Oros.,7.35,p.346.其損失之慘重以致有學者懷疑這可能是狄奧多西一世用于削弱哥特人力量的精心設計。6A.D.Lee,From Rome to Byzantium AD 363 to 565: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ome,p.38.在狄奧多西一世治下,哥特人除了在其首領下作為輔助部隊參與帝國的戰(zhàn)爭之外,也有眾多哥特人直接加入帝國的野戰(zhàn)部隊,從而融入了帝國軍事體系。7R.M.Errington,Roman Imperial Policy from Julian to Theodosius,p.65.
與此相適應,在帝國軍隊中也出現(xiàn)了哥特人高級軍官。據(jù)統(tǒng)計,在狄奧多西一世統(tǒng)治時期,至少有9名出身于日耳曼人的將領擔任過軍事長官(magister militum)一職,8J.H.W.G.Liebeschuetz,Barbarians and Bishops: Army,Church,and State in the Age of Arcadius and Chrysostom,p.10.按:軍事長官是早期拜占庭帝國軍隊中的最高指揮官。其中大部分應當是哥特人。然而,哥特人在帝國軍隊中影響增強這一事實本身,并不意味著類似昔蘭尼主教西內(nèi)西烏斯(Synesius of Cyrene)所宣稱的,讓日耳曼人士兵保衛(wèi)帝國人民是如同讓狼充當牧羊犬的自殺的觀點就是真知灼見。9A.Cameron&J.Long,Barbarians and Politics at the Court of Arcadius,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p.104.在歷史中始終存在著以團體或以個人身份加入帝國軍隊的“蠻族”士兵,10A.Cameron,B.Ward-Perkins &M.Whitby 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14,Late Antiquity: Empire and Successors,A.D.425-60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290.甚至據(jù)記載3世紀還出現(xiàn)過如阿拉伯人腓力(Philip the Arab,244—249年在位)這樣通過加入軍隊而成為皇帝的“蠻族”將領。11D.Magie trans.,The Scriptores Historiae Augustae,Vol.2,Cambridge,Massachusetts &London,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4,repr..1993,pp.435-441.君士坦丁一世、朱利安(Julian,361—363年在位)等均遵循著之前帝國的傳統(tǒng)政策,瓦倫斯同意哥特人渡過多瑙河的請求也是出于同樣的政策考慮。
與此同時,加入帝國軍隊的哥特人將領絕大多數(shù)是試圖融入帝國及其所代表的地中海世界文明體系之中的。典型的如弗拉維塔(Flavitta),不僅其妻是帝國居民,而且為自己取拉丁名字弗拉維烏斯(Flavius),同時也為帝國平息了另一位哥特人將領蓋伊納斯(Gainas)的兵變。1M.Kulikowski,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p.157;E.A.Thompson,Romans and Barbarians: The Decline of the Western Empire,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2,p.41.蓋伊納斯危機在本質(zhì)上是帝國政治體系自身無法避免的權力斗爭,而蓋伊納斯的企圖是在體系內(nèi)部奪取權力,2董曉佳、劉榕榕:《反日耳曼人情緒與早期拜占廷帝國政治危機》,《歷史研究》,2014年第2期。并非要顛覆這一體系。因此,很難認為僅憑借哥特人在軍中影響強化這一條件,就會對帝國戰(zhàn)略安全造成毀滅性影響,這種觀點顯然不足以用來解釋其后曾在帝國出現(xiàn)的類似現(xiàn)象。例如,阿蘭人將領阿斯巴(Aspar the Alan)曾多年實際掌控帝國,并先后在皇帝馬爾西安(Marcian,450—457年在位)與利奧一世(Leo I,457—474年在位)即位時發(fā)揮重要作用。3R.C.Blockley,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Eunapius,Olympiodorus,Priscus and Malchus,II (Text,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p.465;Procop.,Vand.3.5.7,in H.B.Dewingtrans.,History of the Wars,Book III-IV,Cambridge,Massachusetts &London,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6,repr..1990,p.49.但阿斯巴的權勢最終仍被利奧一世引入的伊蘇里亞人將領擊垮。4R.C.Blockley,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Eunapius,Olympiodorus,Priscus and Malchus,II (Text,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p.467;A.H.M.Jones,The Later Roman Empire,284-602: A Social,Economic,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Vol.1,pp.222-223.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為帝國軍隊服務的哥特人與歷史上其他加入帝國軍隊的“蠻族”將領或士兵一樣,無不期待在帝國體系內(nèi)得到晉升、財富與榮譽,而非離開帝國體制獨立發(fā)展。
綜上所述,前述認為382年和約對于帝國戰(zhàn)略安全具有轉(zhuǎn)折意義的主張自覺或不自覺地回應或復活了教會史家或具有反日耳曼人情緒的早期拜占庭帝國作家的觀點與情緒,而將一個本應被置于更廣闊的時空范圍之內(nèi)進行長時段分析的歷史現(xiàn)象歸咎于一個或許其重要性受到高估的階段性事件。因此,這種將382年和約視為帝國戰(zhàn)略安全轉(zhuǎn)折點的看法至少在相當程度上忽略了帝國為何會同意“蠻族”定居于境內(nèi),以及為何帝國會熱衷于從“蠻族”中招募士兵的原因,簡單來說,也就是忽略了導致皇帝做出這些決定的環(huán)境因素以及帝國軍隊與帝國自身安全存在的問題為這些措施的推行提供了空間,也為包括382年和約在內(nèi)的與“蠻族”達成的類似條約提供了必要條件。正如豪薩爾(G.Halsall)所言,在4世紀后期至6世紀,羅馬-拜占庭世界的確出現(xiàn)了大量社會、經(jīng)濟與政治變化,但是“蠻族”對其中大部分變化并不承擔決定性責任,而西部羅馬帝國的終結也不是“蠻族”入侵的結果;相反,恰是西羅馬帝國的衰朽,導致“蠻族”大批進入帝國境內(nèi)紛紛建立自己的獨立國家的結局。5G.Halsall,“The Barbarian Invasions,” in P.Fouracre ed.,The New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Vol.I: c.500-c.70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37.[英]保羅·福拉克主編,徐家玲等譯:《新編劍橋中世紀史》(第1卷:約500年至約700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40—41頁。
從這個角度看,382年和約的真正意義可能并不在于它是一些學者所認為的導致帝國衰亡這一長時段發(fā)展的轉(zhuǎn)折點。實際上,就382年和約之前帝國與“蠻族”的互動看,通過暫時的妥協(xié),382年和約延續(xù)了帝國長期以來執(zhí)行的策略,而哥特人也由此得以繼曾經(jīng)為帝國服役的先輩“蠻族”之后而成為帝國軍隊中的更具份量的群體。也就是說,382年和約實際上標志著狄奧多西一世放棄了其即位初年企圖以戰(zhàn)爭平定哥特人暴動的政策并轉(zhuǎn)向懷柔;而382年和約中關于哥特人在其部族首領領導下為帝國服役的條款,即使確實存在,也是出于當時的實際環(huán)境而做出的調(diào)整,本質(zhì)上仍是對此前帝國歷史上招募“蠻族”為兵的既定政策的進一步確認和深化,如前所述,“蠻族”自主加入帝國軍隊與在首領率領下加入帝國軍隊的情況在帝國歷史上始終是同時存在的。
由此,不宜過分夸大382年和約本身對早期拜占庭帝國戰(zhàn)略安全的影響,它實則是當時帝國所處戰(zhàn)略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反映而非決定了帝國戰(zhàn)略安全的歷史發(fā)展走向,或者說,它的誕生正是被帝國戰(zhàn)略安全的發(fā)展走向所決定的。真正的問題在于導致382年和約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本身,該和約的出現(xiàn)標志著帝國再也無力有效控制邊疆事務并有選擇地吸收“蠻族”融入帝國,實際上正是由于帝國自身的虛弱才導致了和約的簽訂,而非和約的簽訂導致了帝國的衰落。在帝國本身的經(jīng)濟、政治、軍事、社會等領域已經(jīng)出現(xiàn)巨大變化的情況下,曾經(jīng)長期推行并行之有效的舊有政策的效力必將受到削弱乃至喪失。
因此,短期而言,382年和約的簽訂,暫時緩解了狄奧多西一世所面臨的戰(zhàn)略困境,并為哥特人提供了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從而暫時部分掩蓋了帝國與哥特人之間的矛盾。長期而言,曾經(jīng)擊潰帝國主力軍隊、并在戰(zhàn)爭后迫使皇帝在不得已情況下簽訂和約的哥特人,則如吉伯?。≧.Gerberding)所言,并不會對帝國政府懷有太多的忠誠,他們在與帝國的互動中更為關心的是其自身的地方利益,事實上的確不利于中央集權的帝國體系的強化,1R.Gerberding,“The Later Roman Empire,” in P.Fouracre ed.,The New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Vol.1: c.500-c.700,p.24.[英]保羅·福拉克主編,徐家玲等譯:《新編劍橋中世紀史》(第1卷:約500年至約700年),第26頁。但這卻不是本文需要探討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