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輝(廣西)
對岸相對彼岸而言,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彼岸不僅是形而下的,同時也是形而上的。從形而上而言,它是人生的終極幻象,是窮盡人類一切想象力也未能到達的地方。對岸則不同,它是兩岸沿江河相向而行的互稱。對岸總是因?qū)Π兜拇嬖诙嬖冢驅(qū)Π兜南Ф?。它是具體的、具象的。在詩歌語境中,對岸只是某種意象。它沒有終極意義。
前幾年一個夏天,我陪同女兒到西門江西新橋下一處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河灣邊寫生畫畫。西門江,這條穿越合浦縣城的小河,像個小家碧玉,當時兩岸還是一片旖旎風(fēng)光。河堤,河水,斜坡,沙灘,草地,河中的小沙洲,應(yīng)有盡有。我看到岸邊的灌木、草本鮮花和蔓生的藤類。
那年的此岸還和對岸一樣處于原生的鮮活狀態(tài)。站在此岸望向?qū)γ?,沿著緩緩而上的河岸,在橋的右邊,堤壩上有一片樹林,一直郁郁蔥蔥綠向上游。農(nóng)人在樹林下種了一片芭蕉,蕉葉葳蕤招搖。芭蕉林下面開辟了幾片青青菜園,菜園下距江水有幾十米遠,是一片茵茵草地。
橋左邊堤壩上有人建了一座樓房,優(yōu)美而孤獨,在藍天白云映襯下。樓前有幾棵樹,樓房左邊,距離稍遠的地方,密集著桉樹林,它們幾經(jīng)河堤曲折,在泛著漣漪的河面投下暗綠的倒影。桉樹林的旁邊,幾棵枝條柔軟四處伸展的花樹,開著簇簇白花,陽光下有點泛黃。中間,河岸邊有一個小水潭,沿潭長著蘆葦和水草。水潭上碧綠的草地,幾頭水牛悠閑地吃草,草地延伸到橋下。再上一層,正好在樓房下面不遠,是一片竹林,竹林下用籬笆圍起來一個小菜園。
大小汽車在西新橋上往來終日不斷,這些人類科技能力及想象力的產(chǎn)物,沿著人所開拓的道路狂奔嚎叫。橋把道路連在一起,此岸和對岸仿佛消失了。但是我們站在橋下,只聽得見,卻看不見他們。相反的,我們看見對岸一派田園牧歌的景象。樹林芭蕉悠然自在,有人挑水澆菜、放牛,幾個人在河灣揮竿垂釣,他們戴著的太陽帽格外鮮明。有幾條船從橋下駛過,機聲隆隆,激起浪花。
一年后,我和女兒再去畫畫。到那里才大吃一驚。對岸沒有什么變化。此岸卻已經(jīng)天翻地覆。從上游的下新橋開始一直到這座橋下,約有兩、三公里長,幾架巨大的掘土機伸出長臂鐵爪,沿著一條人工設(shè)計的藍線,在或陡或緩的河岸挖下去,把此岸切成幾近垂直的面。土岸變成石墻。工人們用石頭砂漿砌起一道整齊劃一的墻,墻上筑起欄桿,豎起一排造型優(yōu)美的燈桿。離河岸一路之隔,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說它不美嗎,有一點像天上的街市。說它美嗎,它卻缺少了大自然的婉轉(zhuǎn)曲折,靈動活潑。稍多看幾眼,就令人感覺千篇一律,機械僵化,興味索然。出于強大的意志,掘土機不可阻攔地掘到橋底,就要掘到橋基左面的河岸。
我們在橋岸邊架起畫板。女兒選擇對岸河邊的小水潭。小水潭像河的眼,密集的蘆葦像眼皮上的睫毛,太陽照在粼粼河水中,像閃著眼波。依次而上,蘆葦、樹花、竹林、草地、菜園,一直到堤壩上的樓房,樓房上的藍天白云,構(gòu)成了一幅饒有興味的圖畫。幾個小孩圍在畫板旁邊,他們的眼光跟隨著女兒畫筆的起落,對照著對岸的事物,不斷地指手畫腳,吱吱喳喳加以評說。評說的標準,以孩子天真的目光來看,是像與不像。至于好與不好,妙與不妙,超出了他們的理解范疇和表達能力。
可是我總有一種幻覺,似乎在對岸的樹林、竹林、芭蕉林和花樹后面,甚至在高處的堤壩后面,氤氳著霧一樣的,更深層次的東西,蘊藏著更多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東西呢,或者我希望什么東西呢?我看不透想不明也說不出,可是那種隱約依稀存在,無可否認。就像神話傳說中的,樹林里會不會冒出樹精,有沒有猿人、野獸出沒。或者一個妖艷的女人,一個靈異的小人,一只怪鳥。我知道這是人對自然物產(chǎn)生的幻覺,作為從森林中走出來的人類的集體無意識,在人的心靈潛伏了多少代?現(xiàn)代化、現(xiàn)代科技能夠消除它嗎,它在我們子孫后代的心靈里還會傳下去嗎?如果人省卻了對這種幻覺的追問,人生是有趣呢,還是無味呢?
時間漸近中午,畫板上的形象愈來愈具體,鮮明。孩子們漸漸沉默了,眼睛有點發(fā)呆。我問他們畫得怎么樣,他們只是簡單地回答,好。但是我知道,他們只是被漂亮的畫面唬住了,他們心里還是有疑惑的:這就是對岸嗎,或者,對岸是這樣的嗎?
應(yīng)該還有另外一種對岸,存在于每個孩子的眼睛和心里。
我數(shù)了一下,對岸的草地上,有5 只大水牛在草坡吃草,橋基地面的陰影里臥著3頭。還有4 頭水牛在橋下的河里,圓鼓鼓的身體泡在水里,只露出彎彎的牛角,半只牛臉,有時抬起牛鼻子噴出水汽。它們似乎都很自在和愜意。我認為它們是幸福的。女兒說你怎么知道它們幸福?我說它們作為牛,作為人類牧養(yǎng)之物,現(xiàn)在能夠處在自由狀態(tài)下,消受自己隨意率性的生命,想吃草就吃草,想睡覺就睡覺,想洗澡就洗澡,沒有人和其他事物的干擾,不是幸福是什么?女兒說這不是幸福,你看它們鼻子上不是還有牛繩子嘛。
人用繩子牽著牛,人也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著。盡管這樣,在當下這短暫的時光里,這牛還是幸福的。孩子們是幸福的。對岸的樹林花草是幸福的。他們和我們共度美好時光。我只能祈求上蒼,不要讓人把此岸毀掉了,還要讓人把對岸統(tǒng)統(tǒng)毀掉。那里有我們美好的圖畫,有我們心靈的影像和無窮的想象。我們正是依靠對岸幻象遙遠的彼岸——我們終極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