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聿萱 張福利 蘇金峰 李富震

（黑龍江中醫(yī)藥大學，黑龍江哈爾濱150040）

徐靈胎（1693—1771），名大椿，晚號洄溪老人，其未及束發(fā)便專于經(jīng)學，嘆手足連病，家父得疾，憤而學醫(yī)，宗經(jīng)法古，尤精岐黃。徐靈胎師古而不泥古，掇精華、摘謬誤，學驗俱豐，見解卓群，慨嘆醫(yī)道衰微，鮮有傳書，乃著其作?！短m臺軌范》（以下簡稱《蘭臺》）八卷著刻于乾隆二十九年甲申，輯考詳明，所錄方劑逾七百首，以內科證治為主，首列諸病通治方，后列分門類編之病證，亦有未編入門類者，以列專方、詳主藥形式貫穿其中，不乏親筆批注、按語附列其后。盜汗作為現(xiàn)今臨床常見病癥，以寐中汗出、醒而自止為主要表現(xiàn)，因其睡而出，覺而收，猶寇盜然得名，又稱寢汗，多責之陰虛為病?，F(xiàn)代醫(yī)學認為本病病因可能為植物神經(jīng)功能紊亂等?！短m臺》所納證治方藥，既有盜汗辨治之古方，亦有臨床使用之驗方，因其鮮知而用之寥寥。

筆者研讀《蘭臺》校編版，以原刻本為底本，循原著原貌，遵靈胎臨證首以識病析由，而后確立治法的學術思想，采集明確涉列“盜汗”的條文共計11則，剔除醫(yī)家熟諳的六味地黃丸、當歸六黃湯條文3則，采擷剩余8則（其中，常治方6則，外治方1則，急救方1則），按用藥多寡、標靶范圍再行歸納。通過分析可知，靈胎《蘭臺》選錄盜汗證治驗方主以虛證為治，除外陰虛，不乏氣虛、血虛、氣血俱虛、虛生內熱等候，在臟多責之心、腎，兼與脾、肺相關。種種現(xiàn)癥，不可窮極，若明是證，則法可立，有法可依，不致因或然癥之千端而聚忪不已，方從法出，擇主癥加減變化即可。本文從《蘭臺》盜汗證治條文及按注所論，總結出6種治法，并附外治方及急救方，以期為臨證辨治盜汗建尺寸之功。

1 充養(yǎng)心血，固表止汗

此法見于《蘭臺》[1]240所錄之團參湯條文：“治心血虛熱，自汗盜汗。”心血虛弱，心神失養(yǎng)，雖寢難安，汗為心之液，神機微浮，心液不藏而外泄，陰液耗損，虛火上炎，亦迫汗外出，而致盜汗。方中僅三味藥，為常治方中藥味最少的一首，整體更偏向于藥膳一類，故推知其病變程度相對輕淺，或伴見心悸、眩暈、眠差等癥狀，于休息后可緩解。汗為血之余，血虛不榮，氣無所附，故其汗出亦責之氣血，面唇或可見色淡而非潮紅，汗出量小，舌尖紅，脈細中略兼滑象，素體強健之人，或因病微仍見平脈。全方人參、當歸各等分，加豬心一片。人參味甘、微寒，得天地自然純粹之氣而生，與人體之氣最為相應，于人身無所不補，有形無形皆可相益，靈胎謂之上品[2]57。人參氣盛而不滯，功屬陽而質屬陰，補而兼通，故無壅塞之弊，亦無剛燥之劣，能入心孔而益神明。當歸甘溫而潤，辛散能行，養(yǎng)血通和，可令陰氣流通。人參、當歸相伍，無形氣可生，有形血能成，氣血兼?zhèn)?，煎飲可四達諸經(jīng)，流行于心主之血脈。配以甘咸性平之豬心，輔以厚味，入于心經(jīng)，以臟補臟，以形充形。三味相合，每服三錢，氣味并補，充養(yǎng)于內，補心養(yǎng)血，固表止汗，藥輕然其效亦佳。

2 益氣固表，復潛心陽

此法見于《蘭臺》[1]13所錄之盜汗方，雖無條文詳述，然其以“盜汗”為名目，直抒方義。心肺氣虛，衛(wèi)陽不固，不能護外，寐時入于陰分，表陽更虛，腠理不密，而致盜汗。方以麻黃根、牡蠣各三錢，龍骨、枸杞根白皮各四兩，黃芪、人參各三兩，大棗七枚，取牡蠣散合圣濟黃耆湯方意。汗為心液，陰液外漏，則心陽無所附，陽越于上而浮于外，氣隨液脫，久泄氣損，故與前方方證相比，汗量較多，發(fā)作頻率較高，或伴見頭暈、頭痛、乏力、胸悶、口舌生瘡等癥狀，于勞累后加重，舌淡紅、苔白，脈細弱，尤兩寸部明顯。麻黃根領黃芪達表，固表收斂止汗，牡蠣咸寒，潛其心陽，亦收斂止汗，以保心液；枸杞根白皮清虛熱，祛風潤肌，調暢營衛(wèi)，間以止汗；龍骨甘澀，其質重降，氣微寒，不令浮越之氣游散于外，又防溫燥之氣過而傷陰，大劑投之，斂攝神氣而歸元，與牡蠣相合，重鎮(zhèn)以安魂寧心，復潛心陽以助陰止汗；黃芪、人參相得，補營衛(wèi)而固腠理；大棗七枚，補血和營，以助藥力，更添滋味?？紤]該方劑量較大，然方藥配伍并無虞，取二升五合分服，或可不拘其時。

3 養(yǎng)陰清熱，和解消蒸

此法見于《蘭臺》[1]50所錄之秦艽鱉甲散條文：“治骨蒸壯熱，肌肉消瘦，舌紅頰赤，氣粗，困倦，盜汗。”究其原文及方義，雖云風勞為病，然風為天之氣，縱然中人為速，善行數(shù)變可生百疾，但從外感風邪，郁而化熱，徐徐至骨發(fā)為骨蒸者，實屬千萬中無一二，故其本在陰虛，兼有風邪引動留戀，風者為陽，扇動造勢，附骨為蒸，久蒸消損肌肉，病久耗氣，而感困倦乏力。此盜汗為陰虧血虛所致，陰虧陽亢，血虛生熱，故患者多呈易激惹狀態(tài)，以熱象為著，可見骨蒸潮熱、心煩易怒、腰膝酸軟、失眠多夢等癥狀，舌質紅、少苔，脈弦細數(shù)，以尺部尤甚。治以養(yǎng)陰、清虛熱、除骨蒸為主，祛風和解、收斂止汗為輔。方以鱉甲、柴胡、地骨皮各一兩，秦艽、知母、當歸各五錢，上藥為粗末，每半兩入烏梅一枚、青蒿五葉，煎取后臨臥空心溫服。虛火蒸騰，煎熬陰液，久病氣傷，瘀滯日生，故以鱉甲咸寒，平亦有辛，走散而不損氣，陰陽上下痞滯不除者皆可用之[3]，稟至陰之性，甲以骨屬，長入陰分，伍地骨皮、知母之寒品，退陰分之虛熱，療附骨之骨蒸；柴胡可疏頑土滯氣，驅經(jīng)絡之外邪，合青蒿輕清升散，發(fā)其郁火，疏利氣機，健運脾胃，復其肌肉；秦艽乃風藥之潤劑，祛風而不傷陰，配合柴胡祛風解表，治風需治血，故合養(yǎng)血和血之當歸，引諸藥入血，和解除熱；輔以酸收之烏梅，斂陰止汗。諸藥合用，標本兼顧，共奏養(yǎng)陰清熱、和解消蒸之功，臨臥空心溫服，無礙流行，藥效更速。

4 益腎填精，收攝真氣

此法見于《蘭臺》[1]52所錄之金鎖正元丹條文：“治真氣不足，元臟虛弱，四肢倦怠，百節(jié)酸疼，精神昏困，手足多冷，心忪盜汗，飲食減少，小便滑數(shù)，遺精白濁?！蹦I氣不足，元臟虛冷，精關不守，無以濡養(yǎng)，損及陰陽，不能固攝，而致盜汗，可伴見心忪倦怠、眠淺易醒、男子遺精、婦女月事不利等多種表現(xiàn)，舌苔淡白而輕薄，脈沉弱，尺膚潮潤。方以五倍子、茯苓各八兩，補骨脂十兩，紫巴戟、葫蘆巴、肉蓯蓉各一斤，朱砂、龍骨各三兩，研勻為細末，酒糊為丸如桐子大，空心溫酒或鹽湯下十五至二十丸。方中重用紫巴戟、肉蓯蓉、葫蘆巴，近他藥倍量，加之炒制補骨脂，其性皆溫，然味稍不同，有質潤者，有潤而濃者，互相參錯，各成所能，未有繁復。正合靈胎“藥治有專能，性同而用異”的學術思想[2]414，咸者更入腎經(jīng)，辛者更行走散，濃者日益精氣，炒制更添芳香，溫酒鹽湯更增性味。上藥相合，大振頹陽以啟生氣，填精養(yǎng)血以健筋骨。合五倍子丸意，茯苓滲利而兼補益，五倍子固澀止遺，入腎斂浮火，二者等量，瀉中寓補，一瀉一收，與上藥辛散溫補相配，共應腎臟動靜開合之妙。小予朱砂、龍骨，納溜火，斂正氣，安神明，并引諸藥向下，以防火性炎上，陽氣游逆。諸藥共奏收攝真氣、封鎖真陽、安于元臟、溝通心腎、寧悸止汗之功。

5 氣血雙補，引火歸元

此法見于《蘭臺》[1]233所錄之十全大補湯條文：“治氣血虛熱，或因病后惡寒發(fā)熱，或自汗盜汗，食少體倦，或發(fā)熱作渴，頭痛眩暈等證。”氣血虧虛，虛生內熱，氣無以攝，血無以守，迫津外出，而致盜汗，或伴神疲納差、牙齦腫痛、咽干咽痛等癥狀，舌體瘦小、苔少而薄，脈弱，可偶兼浮數(shù)。十全大補湯，即八珍湯加黃芪、肉桂而成，靈胎于該條文前依次羅列四君子湯、四物湯及八珍湯相關論述，然其方藥均為醫(yī)家詳知，何以多此一舉？順序品讀，可知靈胎深意：靈胎認為四君、四物分別為氣病、血病之主方，而辨治氣血為病，更偏重“氣虛之證，治從中焦”“血虛之證，重調肝血”，該思想在對《蘭臺》卷一97首通治方建立數(shù)據(jù)庫進行統(tǒng)計分析后，得到驗證[4]。故其雖見熱象，然以虛為本，方以“治氣血俱虛……以致內熱發(fā)熱，肢體瘦瘁”之八珍湯、甘溫之四君補氣，味濃之四物補血，氣盛則腠理充實，血盛則肌膚充養(yǎng)，酌加達表助陽之黃芪，少佐引火歸元之肉桂，補氣固表之力更強?！秲冉?jīng)》有言：“陽加于陰，謂之汗”，可見盜汗未必盡屬陰虛，津液外泄未必為實熱所迫，其各有陰陽之證，不乏氣血陰陽虛弱為證，當剛柔并濟，雙補為法。

6 溫腎運脾，既濟水火

此法見于《蘭臺》[1]6所錄之還少丹條文：“大補心腎，脾胃虛寒，飲食少思，發(fā)熱盜汗，遺精白濁，及真氣虧損，肌體羸瘦，肢節(jié)倦怠等癥?！睆钠鋵ΠY狀的描述，可與上文諸方有明顯區(qū)別，該條文所論，不同于前之“體倦”“肌肉消瘦”等，而是“肌體羸瘦”，可推知其盜汗主要為腎、脾、心三臟虛損日久，陰陽失調、腠理不固所致，非單純的虛弱，可伴有氣血陰陽偏衰等多種表現(xiàn)，如畏寒肢冷、少氣懶言、腰膝無力、夢遺滑精等，舌質淡白、舌體胖大邊有齒痕，苔可見滑膩，脈微細而無力。方以山藥、牛膝、遠志、山萸肉、茯苓、五味子、楮實子、巴戟天、肉蓯蓉、石菖蒲、杜仲、茴香各一兩，枸杞子、熟地黃各二兩，煉蜜同棗肉為梧子大丸，溫酒或鹽湯送服。察其諸藥，以治腎藥物為主，理心脾藥物次之——腎藏先天之精，腎精化腎氣，腎氣分陰陽，腎虛日久，則真精虧耗，真氣虧損，治當陰陽同補，以茴香、巴戟天、肉蓯蓉溫補腎陽，培命門之火，命門火旺則熏蒸氣化于上，溫托以奠根基，健運中土，氣血生化有源，先后天并補；并投熟地黃、枸杞之品滋補腎陰，以濟真火；加入杜仲、牛膝等，補腰膝、強筋骨以助腎；山藥平補肺脾腎三陰，健脾固腎，茯苓淡滲，通利水道，利中有補，和通心脾，二者合之以助脾，更防楮實子添精填髓之余潤澤滑腸之弊；更伍山萸肉、五味子，補腎與固澀并舉，收斂止汗；再合石菖蒲、遠志，入于心經(jīng)，寧心安神。靈胎認為，石菖蒲辛溫，香入心，開竅下逆，可開心孔，遠志辛苦，芳香清冽，為心家氣分之藥，橫行四達，無微不至，竅通利則氣暢達，氣通則津液得布，汗自止矣[2]57。腎精充足，心氣通達，脾運強健，中土斡旋，圓機得轉，則水火相濟。故靈胎條文按曰：“此交通心腎之方?！?/p>

7 外行收斂，急求參附

《蘭臺》所錄外治方為止汗紅粉，閉塞孔竅以止汗，可用于汗出不止，甚或淋漓如雨，揩拭不逮者，方中麻黃根、煅牡蠣各一兩，赤石脂、龍骨各五錢，諸藥皆為收澀之品，絹袋盛貯，研粉外撲，不至收斂太過。所錄急救方為參附湯，“治稟賦不足，上氣喘息，自汗盜汗，或病久陽氣脫陷，急宜服之”[1]240。其汗為亡陽之汗，體虛至極，陽氣暴脫，津無所依而隨之外泄，其汗冷如膏，可伴面色蒼白、手足厥逆等癥狀，脈微舌潤，故以姜水煎人參五錢、附子一兩，急宜服之，以回陽救脫。

兩方并附于此，非牽強生湊，實為靈胎于《醫(yī)學源流論·亡陰亡陽論》早有論述：“故亡陰亡陽，其治法截然，而轉機在頃刻。當陽氣之未動也，以陰藥止汗，及陽氣之既動也，以陽藥止汗。而龍骨牡蠣、黃耆、五味收澀之藥，則兩方皆可隨宜用之。醫(yī)者能于亡陰亡陽之交，分其界限，則用藥無誤矣”[2]126，其治汗思想可見一斑。義理精審，方能外法通治，內法如神。

8 結語

綜上，于《蘭臺》采擷的8則盜汗治驗條文，其中常治方6則，外治方1則，急救方1則，條文雖少然治法各異，各為典型，不僅為臨床辨治盜汗提供了學術范例，也展現(xiàn)了靈胎識病析由、辨證明癥、迨定治法、詳列方藥的學術主張，對岐黃根柢悉聚于心的文化底蘊，臨證首先洞明病源、后及治法方論的學術脈絡，及通治方隨癥揀用、是證方變而通之的處方風格，使其書內囊括所治、可治病證遠不止列編枚舉數(shù)類。本文對所涉及方藥性味、功效的分析，多參考其《神農本草經(jīng)百種錄》等著作而論定，旨在最大程度反映其遣方用藥思路。《蘭臺》一書，不止外見之諸家治驗方藥的列舉與分疏，其按注批語間，更蘊含靈胎多年臨證之心悟，晚年警示后學之箴言，有待悉心揣摩，反復歷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