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岐
(山東管理學院藝術學院,山東濟南 250357)
明清時期的江南私家園成就斐然,誕生了計成《園冶》、李漁《閑情偶寄》、文震亨《長物志》等諸多園林美學理論著作,代表著江南私家園林的美學特征及明清士人商賈階層對園林景觀的審美追求。其中,《園冶》不僅是我國古典園林藝術走向程式化之后的重要總結,而且影響了明末及以后南北方私家園林的興建和發(fā)展。相比而言,我國古代北方私家園林不似江南之勝,但地處齊魯腹地的濟南,因社會文化繁榮、泉水資源豐富、山巒挺拔秀麗,使得園林景觀具有“自成天然之趣”[1]的江南風韻。自古以來,諸多文人墨客對濟南均不吝贊美之詞,如宋朝黃庭堅就有“濟南似江南,舊見今不疑”之語[2]。
今濟南趵突泉公園內有一座園中園——萬竹園,始建于元代,因當時園內竹林成片、環(huán)境優(yōu)雅而得名,明代名士殷士儋歸隱濟南居住于此,易名“通樂園”,清代詩人王蘋購得此園,又易名“二十四草堂”。清末民初,山東督軍張懷芝購入并作為私宅大興修建,充分借鑒江南文人園林美學特征,糅合北方貴族府邸、南方私家園林、濟南地區(qū)四合院建筑特色,使其成為一座既具北方宅院的布局與建筑特色,又有江南私家園林情調的宅園,充分體現(xiàn)出南北方園林與建筑文化的融合[3]。因此,萬竹園雖為北方私家園林,其建筑營建又與計成的造園理論和《園冶》所述文人園林的審美特征有諸多契合之處。以《園冶》為背景,進一步探究濟南萬竹園建筑特征,以窺濟南萬竹園為代表的我國北方私家園林建筑特征與江南私家園林營建理論的相通之處。
從現(xiàn)有史料看,萬竹園內未見有大型假山的記載。今萬竹園中大型假山亦不多,僅進入大門后前院內正中心一處,占地約80m2,成于清末。園林掇山自古有之,到清代古典園林逐漸走向程式化后,假山更能體現(xiàn)詩畫意境。與計成同時期的造園家張漣(字“南垣”)對山水畫頗有造詣,成為當時杰出的掇山藝術家[4]。庭院正中心掇山多取“開門見山”之意,即通過房門及各進院子的大門能看見假山,從風水學上看具有藏風聚氣、藏寶聚財?shù)淖饔?;從美學角度來看,假山既是自然風景的模擬,又是園主心靈情感的寄托,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5],體現(xiàn)的是退居田園后怡然自得的心境。萬竹園假山由溶巖石壘砌,十數(shù)個大小不等、粗細不均、造型各異的峰頂,重巖疊嶂,峰下溶洞相連,鬼斧神雕、巧奪天工,符合計成所言掇山之“瘦漏生奇,玲瓏安巧”的美學追求。假山四周地面以條石鑲嵌,3 株百年柏樹虬枝漫天,護衛(wèi)著玲瓏別致的假山,萬竹園假山雖小,卻符合計成廳前掇山“或有嘉樹,稍點玲瓏石塊……似有深境”之言,又不乏“信足疑無別境,舉頭自有深情”的美學意境[1]。
園林掇山中這種美學意境的形成,與計成及《園冶》的“如畫”美學觀的哲學基礎密不可分,園林置石自然也應從我國寫意山水畫的畫意、畫理、畫境中尋求靈感[6]。石可單置,尤以奇石更宜為之,計成言:“偉石迎人,別有一壺天地;修篁弄影,疑來隔水笙簧”。如萬竹園白云泉畔有石名“白云峰”,體態(tài)高大渾厚、挺拔俊俏、紋理交錯,與周邊的輔石相互映襯而成“獨立端嚴,次相輔弼,勢如排列,狀若趨承”之勢,又有叢竹相伴,儼然一副竹石水墨畫。更難得的是,在書房白云軒外的西院墻上還有一座“峭壁山”,“峭壁山者,靠壁理也。籍以粉壁為紙,以石為繪也”。該山主峰高近3m,上細下粗,次峰分列三面,與背景白粉墻和墻下白云泉水渠共同構成一副寫意山水畫,正所謂“片山多致,寸石生情”[1]。
萬竹園入口庭院假山奇巧多致,遺憾的是未能充分利用豐富的泉水資源形成流水景觀,雖然如此,園內的水景卻也別有一番滋味。萬竹園里的水多以方池的形式出現(xiàn),或長或方,在庭院中倒映著碧樹藍天,水池與水池之間、水池與泉眼之間均靠拱券式房基相互串聯(lián)。泉水從地下泉脈中隱隱而出,池塘中的水清澈透亮,既透出池底的水草青苔,又倒映著如畫的園林景觀,晶瑩剔透的氣泡從水底滾滾而出,訴說著計成“池塘倒影,擬入鮫宮”的美學意境。南宋朱熹《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7]。一方池塘恰似一面鏡子,即照出天光云影,又照出時代更迭,萬竹園的昔日輝煌已經(jīng)不再,一方方池水卻接受著時間的洗禮而永遠“清如許”?!扒宄睾?,洗出千家煙雨”的崇高境地,是我國古典園林獨有的美,可謂“一鑒能為,千秋不朽”“架橋通隔水,別館堪圖”,池上多設簡樸的石板橋,將各院落緊密相連,由于夾道與夾院的存在,整個宅園曲折婉轉、花明柳暗,頗具意趣。
西花園南部的白龍灣,主要由白云泉噴涌而成,并通過水道與望水泉及其他方池相連。白龍灣畔白云峰腳下的叢石“洞穴潛藏,穿巖徑水”,由地下暗道引來的泉水咣咣作響,不見水源,但聞水聲,每逢微風拂過水面,白龍灣的水面上愈發(fā)波光粼粼、漣漪層層?!靶≈幸姶蟆钡脑炀笆址ㄊ墙衔娜藞@林的造園特征,使本不廣闊的水面能“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立于白龍灣畔,讓人不僅發(fā)出同計成一樣的感慨:“一灣僅于消夏,百畝豈為藏春?”。
萬竹園最初擇址于濟南府城外的郊野地帶,自古綠植樹木豐富茂盛。王蘋曾有“亂泉聲里誰通屐,黃葉林間自著書”[8]的名句,可見昔日萬竹園花木之茂。如今的萬竹園雖難以與元明時期名士所描之媲美,經(jīng)過政府多次復建修繕和多年經(jīng)營,仍然“似多幽趣,更入深情”。
萬竹園能有“萬竹”之名,園內自然以竹為盛。計成造園便偏愛用竹,《園冶》中用竹達20 余處,在所有用到的園林植物中居于首位,而且?guī)缀蹙酝怀鲋竦男揲L及竹林的幽深為主,如“竹修林茂,柳暗花明”“竹塢尋幽,醉心既是”“花落呼童,竹深留客”等。竹在山東地區(qū)的引入與種植歷史較為悠久,多為高大喬木,濟南地區(qū)尤以闊葉箬竹種植量較大,成為濟南園林中竹類植物的主要品種[9]。萬竹園仍以竹作為貫穿全園的核心植物品種,主要包括淡竹、闊葉箬竹,園內之竹又以主入口大門兩側與西花園東南部為最。大門兩側以山石砌壇,內置淡竹數(shù)以百計,與外圍墻的白粉黑瓦、方形漏窗及大門的垂花戶牖、彩繪石雕,共同構成一副唯美的中國古典園林畫面。東高泉位于大門北側,泉池約三米見方,泉名碑立于泉池東側,掩映在茂林修竹之中。“通泉竹里,按景山顛”,清澈的泉水倒映著搖曳的修竹,與遠處的千佛山互相借姿,更讓東高泉的名字有了更為深刻的含義。西花園內竹林茂密,白龍灣畔、魚樂亭前的竹在四季的風中沙沙作響,陽光透過密布的竹叢照射在廊亭建筑上,將西花園的美映襯得分外妖嬈?!翱粗裣獮常^魚濠上”“修篁弄影,疑來隔水笙簧”“涼亭浮白,冰調竹樹風生”,竹不僅實現(xiàn)了我國古代文人墨客寄情筆端的理想,也成就了我國古典園林特有的美學意境。不僅是竹,萬竹園內的柳、荷、松、芭蕉等植物,亦珠聯(lián)璧合般造就著園內的妙景。
在我國古典園林的植物審美中,有水的地方必有柳,柳與水似乎總有難解難分的情緣,萬竹園水資源豐富,自然離不開柳。清朝吳雯有詩“江南陸慧曉,楊柳在池上”[10],借陸慧曉和張融兩賢士結鄰之典盛贊王蘋二十四泉草堂內的泉池柳景。王蘋《葺屋四首》亦言“二分柳色一分山,還在檐牙屋角間”[8]。今萬竹園西花園白龍灣周邊有柳,纖長柔軟的枝條懸掛在明鏡一般的水面上,隨著微風綿綿搖動,“曉風楊柳,若翻蠻女之纖腰”,與旁邊挺拔高聳的竹相襯相映,成為白龍灣的勝景之一。隱于白云泉邊的書房白云軒,透過窗格即能賞到白龍灣的景色,“輕紗環(huán)碧,弱柳窺青”,不僅讓人聯(lián)想到計成規(guī)勸吳又于應有“輕身尚寄玄黃,具眼胡分青白”的人生境界。
“紅衣新浴,碧玉輕敲”,與竹一樣清奇高雅的植物即蓮。文人愛蓮,只因其具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般的儒道君子意蘊,與竹一樣亭亭玉立、寧折不彎[11]。萬竹園愛荷亭兩側的泉池中有蓮,泉水潺潺、荷花微動,泉池雖小,卻也有“遙遙十里荷風,遞香幽室”的韻味。
江南四家園林多植芭蕉,計成言芭蕉運用于園林中可形成“窗虛蕉影玲瓏”“夜雨芭蕉,似雜鮫人之泣淚”[1]的景象,因為“芭蕉的形美,借由自然之雨象,觸動人的心緒情思,而構成‘夜雨芭蕉’的園林意境?!比f竹園內芭蕉的種植主要有4 處,分別是西花園南白云亭東側、白云軒西南角、杏院北房兩側、玉蘭院與石榴院的夾院中,以杏院和夾院中的芭蕉最為株大葉盛。其中,杏院的芭蕉由于種在房屋前廊下,與略顯昏暗的廊下空間相互襯托,使芭蕉的葉子更顯青翠,又使建筑空間更顯幽深。廊頂?shù)幕彝叩嗡乖诎沤兜纳峡?,每至雨日,聲聲清脆、風情萬種。之所以說萬竹園具有江南園林情調,夾院的存在是其重要因素之一,而石榴院與玉蘭院之間夾院中的芭蕉,更得江南宅園之風情。江南園林多設夾院,夾院與園內其他景物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體系,豐富了江南私家園林的空間層次,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空間體驗,在夾院中種植芭蕉也較為多見[13]。玉蘭院前的一簇芭蕉,不僅填補了夾院單調的方形空間,也是玉蘭院大門口重要的標志物,同時,又是石榴院正堂北窗口景境的主要締造者,可謂一舉三得。
觸景生情、情景交融、借景抒情是我國園林一大特色。萬竹園的建筑規(guī)劃中,最能凸顯植物特色的無異于以植物命名的5 個主要院子,每種植物既為院子賦予了主題,又因傳統(tǒng)文化帶來吉祥如意的美好寓意[14]。石榴院內有4 株石榴,象征多子多福,虬枝凸節(jié)、殊為可觀;玉蘭院內有3 株玉蘭,亭亭玉立、繁花似錦,象征純潔浪漫;木瓜院內有4 株木瓜,時至金秋、碩果累累,象征情意深重;海棠院內有4 株海棠,盛花時節(jié)、嬌艷動人,象征福壽延綿;杏院內有4 株杏樹,枝椏參差、翠葉漫天,象征幸福美滿。計成本不贊同將居住庭院設置得滿滿當當,在《園冶·立基》中講“倘有喬木數(shù)株,僅就中庭一二。筑垣須廣,空地多存”。萬竹園的石榴、海棠、玉蘭、木瓜和杏樹種植在由青磚或條石砌成的方形樹池內。除此之外,5 個院子中再無其他花木,而是以條石或方磚滿鋪,最大限度保證了院內的活動范圍。春花時節(jié)萬竹園“吟花席地,醉月鋪氈”“隱現(xiàn)無窮之態(tài),招搖不盡之春”,居住于此等宅園中,“足征市隱,猶勝巢居,能為鬧處尋幽,胡舍近方圖遠?得閑即詣,隨興攜游”。
“圍墻隱約于蘿間,架屋蜿蜒于木末”“半窗碧隱蕉桐,環(huán)堵翠延蘿薜”——《園冶》美學視角下的萬竹園無疑是美的,讓這處北方宅園“觸景生奇,含情多致”。以濟南萬竹園為代表的北方私家園林,與以《園冶》為代表的江南私家園林營建理論和美學追求既有相通之處,又有明顯差異。受自然因素和人文因素的影響,南北方古典園林始終處于既不分伯仲,又融會貫通的狀態(tài),這2 種背景為我國古典園林發(fā)展提供了扎根的土壤,土壤的養(yǎng)分培育出古典園林的特點和品質[15]。因此,我國南北古典園林因同處華夏大地而文脈相連,而這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集萬千特征于一身的濟南萬竹園中較為集中展現(xiàn),讓這座建成于中國封建王朝最末尾時期的園林,在南北方古典園林中具有代表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