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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針線包

      2023-04-20 02:17:53楊西京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指導(dǎo)員連隊

      楊西京

      軍營十八年生涯,我結(jié)交了不少“忘年交”。

      辛陽峰就是其一。我倆先后轉(zhuǎn)業(yè),我歸鄉(xiāng)河南鞏義,他落腳中原信陽,從此一別兩地。

      今春,微信里得知他兒子結(jié)婚的信息,俺老兩口攜小女兒全家自駕車前去祝賀。坐上車,我驚叫一聲:“忘了一件珍貴禮品?!彼烀ο萝嚕跁康男撵`位置,取出一物,裝進內(nèi)衣口袋。

      老伴嘟囔:“紅包、賀酒都帶了,還有啥珍貴哩?”

      女兒、女婿笑問:“爸,啥珍貴禮品?”小外孫、外孫女雙聲緊逼,我笑而不答。車在一家人的嬉笑中,迎著春風上了路。

      車窗外,迸發(fā)著青春氣息的楊柳色,把我?guī)Щ啬莻€春天——那時,我在炮兵某師宣傳科當干事。一個周日,下午三四點,我在營房散步。師營房東西三公里長,南北兩公里寬,三面山圍,一溪穿中。師部居?xùn)|首,三個炮兵團,依番號由東往西而序列。南邊是連隊宿舍、操場、辦公樓;北邊,是炮場、槍管射擊場、連隊菜地、豬圈??障緯r,師團機關(guān)單身干部常來這片溪清菜香的地域休閑。這條東西縱貫于各連隊菜地的小道,被譽為“軍營里的鄉(xiāng)間小路”。

      我在一片菜地邊駐足了:剛栽上的辣椒苗,片片新葉,抖著身子向上撲棱;綠茵茵的小白菜,翹著葉片和春風打招呼;西紅柿已還過苗,冬瓜、荀瓜、南瓜剛下地,四季豆頂著濕潤潤的地皮兒,嫩黃的生命之芽,向藍天宣告著它的出世。一畦畦菜地,方方正正,整齊劃一,活似一幅剛繪好的油畫。每個連隊都有定量的菜地,分由炊事班一名戰(zhàn)士帶種兼喂豬。

      “首長好?!甭曇魪牡仡^一個窩棚冒出來。我忙答話。走近窩棚,地下鋪著幾張涼席,一個士兵兩腿叉開,俯身在席上縫被子。席角邊,堆著兩床拆洗干凈又縫好的新被??磥恚』镒邮沁B隊的“活雷鋒”。

      我席地而坐。涼席一角,一個針線包吸引了我……他和我邊說話,邊忙著。他用的是頭號針,右手中指戴個磨得黃里發(fā)白的頂針,那針扎入被面,穿過被套,飛起那一刻,那根細細白線,在陽光下畫成一個個柔美的半?。荒轻樐_,細密扎實;那針距,勻稱有致;縫過的地方,縱看,筆直一道道;橫看,成方一排排……

      我走進窩棚,席地而架的一塊木板床頭,被子疊得角棱邊切,整齊得令我羞顏。床里邊,放著十數(shù)本書,五六個寫得滿滿的塑料皮筆記本……我被眼前的小伙子震服了。出于宣傳干事的職業(yè)習慣,我記住了他:152 加農(nóng)炮團指揮連炊事班副班長辛陽峰。

      一個月后,他所在連隊發(fā)生了一次重大事故。軍政主官雙調(diào)離。我第一時間調(diào)任該連任指導(dǎo)員。該連是團里連續(xù)兩年的后進連隊。當時,我剛而立之年,又從師機關(guān)而下,志得意滿,雄心勃勃,要把連隊帶入先進序列。

      一個軍人的成熟,首先要在個性上完美。我,恰在這方面欠火候。

      當時,因事故影響,連隊作風疲沓,士氣低迷。經(jīng)過初步摸底排查,我召開了黨支部會議,因連長一職暫缺,決定由副連長錢鷹主抓軍事訓(xùn)練,偵察排長李云鵬代管行管,提升辛陽峰為炊事班長,協(xié)助司務(wù)長抓后勤。而我,則以經(jīng)常性思想工作為抓手,狠抓作風整頓,提升全連士氣。

      想不到上任頭一周,竟連連碰釘子。周一凌晨兩點,我起床查哨,連隊院內(nèi)哨兵有線一班副班長王春嶺竟躺在俱樂部的連椅上打呼嚕!一怒之下,我解下腰帶,猛地甩向乒乓球案上,王春嶺一個激靈,翻身躍起。一頓猛訓(xùn)?!芭椋 蔽野咽蛛娡菜は虻叵?,摔成四片八瓣的殘軀似乎在示著威。

      周二午餐時,我端著飯碗逐桌查看。辛陽峰新官上任,桌上四菜一湯??赡苁沁B隊連續(xù)兩年伙食費、糧食雙超的原因,桌上三個熱菜配了一盤咸菜絲。我轉(zhuǎn)到無線班餐桌時,兩個來自W 市的士兵,端起一盤咸菜倒進飯?zhí)靡唤堑奈鬯啊nD時,我火冒三丈,用筷子敲著餐桌,吼道:“作孽!”遂當著正吃飯的全連士兵,責令他們倆晚上在班務(wù)會上做檢討。

      周三早上,起床號剛響,我已束扎齊整,站在連隊院內(nèi)督操。前兩天,值班排長李云鵬已吹響集合哨,哨音一落,隨即率隊跑操。但是這會兒,竟然不見了他的人影。我忙讓錢副連長集合出操,一個人來到偵察排宿舍,見李云鵬還在蒙頭大睡,遂一下子扯掉他的被子,嚷道:“李排長,你就是這樣帶兵哩……”

      上任三天,三把火燒得我窩了一肚子氣。周末晚上,熄燈號剛過,我獨自坐在連部生悶氣,毫無睡意。

      有人喊報告,開門,竟是辛陽峰。

      “指導(dǎo)員,想給您匯報一下思想,有空沒?”

      我點點頭。

      “指導(dǎo)員,給您先匯報兩件事?!币驗橛羞^交往,彼此毫無拘禁。我示意他大膽說。

      “我和李云鵬排長是老鄉(xiāng)。周二白天他收到家里來信,母親病重住院,老婆流產(chǎn)。因馬上偵察兵要進山野營訓(xùn)練,他不想請假,他想為連隊爭榮譽,也不想讓別人知道,心里難受,難以入睡。周二晚上他一連替戰(zhàn)士站了三班崗,直到最后兩班崗時,他才擦擦淚,回來睡了。沒想到睡過頭啦。”

      辛陽峰眼里溢出了淚:“指導(dǎo)員,這事擱到誰頭上,誰好受?”

      我在心里流了淚。

      “您知道王春嶺周一凌晨站哨為何睡倒?”我搖搖頭。

      “王春嶺剛提副班長,勁正足哩。近期,師司令部通訊科要舉行有線兵單兵作業(yè)考核。近段,包括周日,他帶領(lǐng)全班苦訓(xùn),估計累倒了,他想為連隊爭光。

      當然,他站崗睡覺該訓(xùn)?!?/p>

      我臉上一陣發(fā)燒。

      “指導(dǎo)員,您來連隊上任時,送我了一套考軍校的復(fù)習材料。今晚,我想送您個紀念品,不知合適不?”

      紀念品?我愣了。他看出了我“愣”的原因,然后不慌不忙,雙手捧出了我初次見他時的那個針線包。

      針線包?我從當士兵,到機關(guān),被褥、棉衣拆洗,都是和戰(zhàn)友“換工”,我?guī)腿思覍懶?,人家解我之難。我要這何用?我又一愣。

      “指導(dǎo)員,這針線包是我入伍走時,爺爺親手交到我手里的禮品。爺爺是家鄉(xiāng)有名的裁縫師,也是有名的鄉(xiāng)賢。爺爺對我說,拿槍弄炮的人,大多火性子。想當個好兵,帶上針線包,學會針線活,磨個水樣柔性兒,任你走南闖北,沒有過不去的坎。記?。横樉€包,小則為便己助人之物,大則為修心磨性之器?!?/p>

      “哦——”我詫異一聲,雙手接過針線包。那天我沒細看,但這會兒,燈光下,只見一個巴掌大小的絲綢袋兒,五色絲線古色古香的,搐束住一個百褶口。更為奇的是,正面精工巧繡一幅“走麥城”,背面一幅“失徐州”……打開,里邊放了幾束白線、黑線,十幾枚大小號針。我細細看著正反兩幅圖,是啊,打小我就愛看連環(huán)畫《三國演義》,一個“傲”字,一個“燥”字,讓關(guān)羽、張飛,兩個千古英雄,有了畫上這一刻的人生慘相……聯(lián)系我這上任一周的“三把火”……啊,針線包,小則為便己助人之物,大則為修心磨性之器。這針線包,送得太是時候了,對我太有用處了。

      夜里,摩挲著針線包,我失眠了。起床號響時,我記下了下連后的第一則帶兵日記:一個基層帶兵干部,首先要知兵。而知兵,一要去“傲”(撤去架子),二要消“燥”(不要不明情況發(fā)脾氣,耍性子)。同時,要開拓知兵渠道。要以辛陽峰為主,再請幾個“諫官”,成立個“民主監(jiān)督組”。我要在這些“諫官”監(jiān)督下,磨出一個“針線包”風度,以此知兵,愛兵,而帶兵。

      第二周,一上班,我向政治處首長匯報李云鵬的困難,并和連隊幾個家庭條件好的干部溝通,辦了一件事。

      晚上點名時,值班排長集合好隊伍,向我報告:“指導(dǎo)員同志,全連集合完畢,請點名?!?/p>

      “稍息?!薄傲⒄!彪S著我一聲充滿愧意的口號,116 人的連隊方隊“唰”一聲,肅穆齊整。我“啪”一聲,一個立正,躬下身,對著全連士兵,一連三躬。

      方陣一陣騷動,值班排長一個眼神,馬上肅正。

      “同志們,今晚點名,只有一件事,我向王春嶺同志、李排長道歉,向全連同志們道歉?!?/p>

      我哽咽著,講了辛陽峰向我反映的情況。隨后,我大聲道:“李云鵬!”

      “到!”

      “出列!”

      李排長站在全連面前。

      “同志們,團黨委特救濟李云鵬同志40 元,我和全體干部為李排長捐款260 元。這300 元,請李云鵬同志接受?!北╋L雨似的掌聲里,我看見,方陣里一個個青春昂揚的臉上肆意流淌著淚花……

      兩年過去了,在連隊兩個年度的“先進連隊”的榮譽聲里,辛陽峰考上了軍校,離開了連隊,而我,以副營職干事的身份調(diào)入集團軍政治部宣傳處。

      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這群戰(zhàn)友用書信、電話、手機、微信,從未中斷過聯(lián)系。

      “爸,爸,你咋哭了!”女婿剛把車開進漯河服務(wù)區(qū),突然回首,看見我老臉上滾動的淚珠……

      女兒也趕緊問。外孫、外孫女一個給我送水,一個給我遞水果。老伴開玩笑:“夢見哪個久不見的相好了?”一家人一陣歡笑。在服務(wù)區(qū)稍作休息,車子又繼續(xù)一路狂奔,在穩(wěn)勻的顫搖里,我似睡非睡,忽而回到我當年的連隊,忽而回到我的士兵兄弟中間。

      到達信陽的當晚,陽峰為我舉行了隆重的接風宴。我又見到了當年的一批忘年交:李首義、齊文偉、王岱軍、黃德有、陳曉輝、李言峰……一杯杯酒,敘說著分別后的各自人生;一杯杯酒,追憶著當年我們的連隊生活。酒熱杯酣之際,我從懷里掏出那個“珍貴的禮品”——針線包。

      我重講了它的故事:“陽峰,今天,我把它作為賀禮送你,祝愿二十年后,你像當年你爺爺一樣,把它傳給你從戎報國的孫子!”

      掌聲里,兩雙手緊拉著的,是那個古色古香的針線包。

      他們——我的士兵兄弟,我的軍營忘年交,齊刷刷向這無比珍貴的禮物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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