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闖
依我之見,邁克爾·斯特雷文斯是當代最重要的科學哲學家之一,他的新作《知識機器:非理性如何造就近現(xiàn)代科學》(以下簡稱《知識機器》)是繼庫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1970)之后最重要的科學哲學成就。它批判地繼承了波普爾與庫恩的學說,汲取了庫恩之后的科學哲學家對傳統(tǒng)科學觀各方面的批判成果,以高度概括和鳥瞰的眼光,總結出了科學從西方文明中產生并發(fā)展的規(guī)律和本質,讓人們又重新看到了科學的一個總體的、融貫的全方位形象。
邁克爾是著名哲人貝里·勒韋爾的高足,我是10年前通過貝里結識他的。邁克爾曾多次到訪中國,和國內科學哲學界有許多接觸與合作。此前,他還應我的邀請,在線上為國內哲學愛好者做了兩場關于《知識機器》的講座。
要想理解《知識機器》這本書并從中獲益,首先要知道書中所說的“科學”一詞不能從廣義上去理解。按廣義的“科學”,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時期就有科學,中國歷史上應該說也有科學的雛形。但這本書中所說的“科學”是當今世界上大部分人賴以生存的那個科學,是在大學和研究機構里不停運轉著的科學,是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各種商品背后的科學。
明白了這一點,那么《知識機器》的主要結論就是——科學,作為一個社會現(xiàn)象,誕生于17世紀的歐洲,是一只非理性的怪獸。依仗獨有的“鐵律”(iron rule)和對“淺層解釋”(shallow explanation)的追求,它走出了西方文明,得以繁衍發(fā)展至世界各個角落,無論該角落的初始文明與西方文明相去有多么遙遠。
因此,書中所說的科學之非理性或反理性,并非指科學方法或實踐在邏輯意義上有不連貫、不自洽的地方,而是說,科學方法和實踐違背了文化傳統(tǒng)常識的理性,背離了美或崇高的追求,在鐵律的緊箍下,一味追求可通過經驗檢驗的淺層解釋。
當然,認為科學方法與實踐是內在連貫、自洽、統(tǒng)一的整體,展現(xiàn)出高貴、純理性形象的觀點,在庫恩以及之后的批判文獻中早已經不復存在了。
《知識機器》的另一高明之處,在于它吸收了諸多對科學的批判,認清了科學的高效多產并不是因為它具有某種高度統(tǒng)一的所謂“科學方法”,也不是因為其理論能為人們提供對大自然的統(tǒng)一深刻理解。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科學真可謂一只非理性的怪獸,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人類企圖超越自身的文明實體。
而締造這部機器是依靠17世紀文藝復興后期歐洲,特別是英國的自然哲學家們的革命性創(chuàng)舉,找到了鐵律作為高效出產客觀知識的法則、淺層解釋作為解決實際問題的工具,這才為人類真正“尋找到了”科學。
17世紀的文藝復興運動在英國當時的特定條件下,促成了歐洲的自然哲學從以統(tǒng)一和諧的自然觀為綱領的自然哲學,通過培根、波義耳和牛頓等人的貢獻,轉化成了以取得經驗驗證的局域性因果解釋(即淺層解釋)為綱領的“知識機器”,成功地打造出一套近乎“新型政體”的科學共同體規(guī)范。
在科學研究的私下領域,私欲、美感、自然觀等偏好,仍然可以任意泛濫;而一旦進入科學知識的公共殿堂,所有的論述都必須接受鐵律的嚴酷裁決。優(yōu)美的宇宙體系可能會被鐵律推翻;再精湛的理論模型與論證,只要沒有被實驗證實過,就拿不到諾貝爾獎。
西方千年哲學和宗教文明編織而成的奇妙宇宙模型,在鐵律面前一敗涂地。知識機器一旦出生便六親不認,笛卡爾的宇宙體系輸給了牛頓的體系,盡管后者從形而上學來看漏洞百出,連其最核心的萬有引力都不知是何物。以霍布斯為代表的理性主義派輸給了以玻義耳為代表的實驗主義派,更是標志著科學作為知識機器,擺脫了歐洲文化的限制。
和古希臘時期的西方文明一樣,世界上其他文明在軸心時代皆有過自己獨特的自然哲學,中國哲學的黃金時代與古希臘幾乎同時。之后中華大地也孕育了多位自然哲學的大家,但是,如果邁克爾的結論為真,科學的出現(xiàn)不是強大的文化、自然哲學傳統(tǒng)的產物,科學反而是摒棄了那種傳統(tǒng)才得以出現(xiàn)的。
邁克爾關于科學的這一新穎理論,除了為現(xiàn)代科技為何如此晚近才出現(xiàn)于歐洲提供了答案,還解釋了科技的傳播力為什么如此之強。出自歐洲的其他“產品”,沒有哪一樣在傳播之廣、扎根之深方面可以與科學相比。基督教的傳播也相當廣泛,但很明顯,它與科技在今日世界各處的地位仍無法匹敵。
科學(和技術)在各種傳統(tǒng)文化迥異的地區(qū)扎根,靠的不正是在背棄歐洲傳統(tǒng)文化時獲得的中立性、無菌性和普適性嗎?明白了這一點便能看到,當人們用到“西方科學技術”等詞語時,他們實際上是誤解了這個從西方擴散到世界各地的“模因”(文化傳遞的基本單位,其在諸如語言、觀念、信仰、行為方式等的傳遞過程中起到的作用與基因在生物進化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相類似)。
它出自歐洲(西方),但又是反叛西方的;它由那些已經超越了西方傳統(tǒng)文明的科學家延續(xù)并傳播。每到一處,當?shù)赝瑯映奖就羵鹘y(tǒng)文化或自然哲學的人很容易就能學到并繼續(xù)發(fā)展科學技術,直至今天,科學是世界上傳播最廣而變形最少的文化現(xiàn)象。歐洲文明/文化出產的其他模因,落到別的地方多有變異,只有科學不會如此——不會有美國的科學、中國的科學和赤道幾內亞的科學之分。
也許有人會反駁說,歐洲科學之所以遍布全球,主要原因不是西方帝國主義的殖民擴張政策嗎?怎么可能是由于其內在秉性呢?但是這個理由不成立。如果西方的殖民擴張是主要原因,那么基督教應該和科學一樣,遍布世界的各個角落,且擁有高度的一致性。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明白了這一點,也可以消除非歐洲文明/文化民族在發(fā)展創(chuàng)新科學技術方面的自卑。有人稱,中國科學家不夠多產、創(chuàng)新力不足,是因為缺乏歐洲文化(如古希臘哲學)的熏陶。但在《知識機器》的新科學觀看來,這種觀點是偏頗的。
歐洲人經過了“漫長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在17世紀借助殖民擴張的民族熱情,擺脫了其傳統(tǒng)文化的桎梏,打造出一種六親不認、似乎來自外星球的知識機器。本來就不在那種文明之中的國家、民族,應該發(fā)揮自身本來便具有的“外界人”身份,對科學做出更有創(chuàng)造性的獨特貢獻。同理,如果想將科學與本國、本民族的文明/文化傳統(tǒng)綁定,也必然阻礙科學的發(fā)展。
但另一方面,如我上面所說,雖然科學的鐵律要求對公開發(fā)表的科研成果進行嚴格的“殺菌”,以去雜去污,但是這不妨礙科學家在研究的原創(chuàng)探索階段,以各自的文明/文化背景、哲學人文修養(yǎng)作為靈感來源。
歐洲中世紀煉丹術和邪教思潮對牛頓構思萬有引力理論的原始貢獻、馬赫的實證論哲學對愛因斯坦構思相對論的貢獻,以及老莊思想對湯川秀樹構思核力場的介子理論的貢獻等,都是歷史上著名的事例。
我向每一位關心科學的本質和科學的起源問題的學者、學生和一般讀者強烈推薦《知識機器》。邁克爾不僅是一位著名的哲學家,還有著十分出眾的文筆。這本書的文采,讀者從第一頁就能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