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退休前供職于遼寧省文聯(lián),現(xiàn)任遼寧省文史研究館館員。近年發(fā)表的論文有《藝術(shù)作為一種信仰》《藝術(shù)本身就是目的》《與生命方生方成》《根本性精神問題與藝術(shù)的先天質(zhì)量》《小說的味道》等,也寫小說和散文。
安石榴在“創(chuàng)作談”中明確說:“我寫了一組三篇有關(guān)死亡的故事……”讀小說時,我想到《漫長的星期六:斯坦納談話錄》一書的“尾聲”,“尾聲”的題目叫“學習死亡”。體會安石榴的小說和斯坦納的談話,會發(fā)現(xiàn),他們關(guān)注的是活人的事,不過,他們的“活人”正在老去。所以說,“學習死亡”就是“學習老去”。老去以至終結(jié),自然規(guī)律,誰也抗拒不了。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從心理上接受,讓那一天在我們準備好的時刻到來。接下來,從容地活著,做自己愿做的事情,比如學習,比如創(chuàng)造一些東西。這是“學習老去”的意旨。
《蒲公英》中,喜歡健步走的老M在楊樹林遇到老N。老N是一個干瘦的老頭兒,用背撞樹。兩個人,一個健步而過,一個原地小幅活動,互不說話,給予對方的只有善意的微笑,每天如此。在榆錢兒飄飛的季節(jié),老M確定再也見不到老N了。也恰在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老N踩過的腳窩旁邊生出了一棵蒲公英,正擎著滿是種子的小絨球。他蹲下來,用刀挖松腳窩,把蒲公英的種子均勻地摁進松土。不久,老N踩過的腳窩長出了嫩綠的幼苗,與周遭的綠地融為一體。這就是老M在明確老N走了之后所做的。這是一種儀式,這儀式看上去細膩得有點兒做作,但在此時此地,又是恰當?shù)?。通過儀式,老M接受了現(xiàn)實??梢愿杏X到,他的內(nèi)心,不哀傷,不凄涼,有別種情愫。他“超度”亡靈,也在安撫自己。
我長時間盯著這一段的最后一句:“老N在大楊樹下的印記消失了?!蔽业拱饋?。老M能不為老N而哀傷?所以小說沒在這里結(jié)束,作者又寫了一段。
《中元節(jié)》又寫到“超度”儀式。三位老人,從八歲起到七十歲都在一起玩兒,其中一個叫剛子的走了。中元節(jié),其他兩位在望星亭遙祭剛子。小石桌上,食物告罄,三只酒盅,兩只空的,一只滿盅,滿的旁邊擺著一雙筷子。兩位把空的酒盅倒?jié)M,喝下,又將那一直滿著的酒盅里的酒往地上澆出一條弧線。這過程,兩位肅穆無語。這種祭奠儀式,大家都熟悉,兩位老人在儀式中似乎也沒得到某種安慰或解脫,依然沉重壓抑。儀式并未結(jié)束,有意味的部分在下山途中,兩個人回憶起陳年舊事——13歲的剛子愛上了老師張芳;為表達感情,在張芳結(jié)婚那天,剛子逼著他們各拿五毛錢,加上自己的那份,買了一面長方形的梳妝鏡,半夜里偷偷放在女教師宿舍的門邊,希望她能看到那面鏡子。回憶之后,兩位呵呵笑起來,調(diào)侃著。這才是儀式的真正效果,超越失友之喪??梢哉f,小說通篇在寫祭奠儀式。
兩人的回憶還讓剛子“活”了。由多情、純粹的少年剛子,我們能夠描畫出青年和老年剛子的形象。剛子肯定是個讓朋友想念的人。
在小說中,這類“超度”儀式,不只在哀悼逝者,更重要的,在于給予生者以開悟、慰藉,讓生者在向死而生中,達觀,積極,富有尊嚴。這是作者心中的一種期望。三篇小說的視點都在生者身上,描述生者面對死亡時應該有的態(tài)度、可能有的狀態(tài)。閱讀和寫作小說的理由,是對存在的探索,而如何面對死亡,恰是存在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這里說的“存在”,屬于人的可能性場域,是人應該也是可能做到的事情。這里,我接受了昆德拉對“存在”的理解。
在“面對死亡”的主題上挖一口深井,足可以讓一個作家無限地寫下去。
其實我最感興趣的,是這三篇作品中小說性的東西。真正的小說,以小說性自立。在這三篇作品中,老去的人面對死亡的那種不確定、不可言說的感覺,是最有小說性的東西。
《蒲公英》的結(jié)尾,秋天的一個黃昏,太陽的光芒穿透楊樹林時,老M感受到磅礴的氣勢,看到老N站過的那棵樹下開了一圈蒲公英,心里涌出一股說不清的滋味。這種感覺瞬間浸洇前面所敘之事,使小說多了些味道。
初讀《收官》時,覺得大體與《蒲公英》重復,區(qū)別在于它寫的這老頭兒老太太張口說話了,而且說了很多。再讀,覺得它有自己的東西,而且特別,特別之處就在于它的自然天成。具體地說,就是兩位老人的聊天。他們的聊天不咸不淡,有一句沒一句,而在聊天中,讀者能感受到兩個孤單老人內(nèi)心的溫熱和相依。那種感覺,奇妙而又美好,影響著讀者的氣血運行,有滋潤的力量,這種感覺賦予小說以地道的小說性。最后“她”說:“今年收官了,如果明年還活著,春天見?!币粋€視死如歸的豁達老人,頓時鮮活。春天來了,而她沒有來。就此結(jié)束,干凈利索,恰到火候,小說味道越品越濃。
作者對老年人的關(guān)懷和情感傾注,在小說中構(gòu)成了一種修辭。這種修辭給予敘事以真誠和黏性,讓讀者感到貼心。這也是小說性的東西。
[責任編輯 王彥艷]